第一部分 洞悉者·穿越者·先知
河南,二里头。
八月的骄阳悬在头顶,在湛蓝的天空中染出一片令人窒息的青白。脚下,干燥的黄土犹如耄耋老者的脸皮,裂纹纵横交错,最宽处能容纳两根手指。铁铲带着寒光,一下下铲在这片黄土上,指尖先是酥麻,很快便升级成了疼痛。考古队员钟离吐出一口带着黄沙的唾沫,小声嘟囔了一句:“该死的队长,这天最少得有39℃,就不能让人歇一会儿吗?”
钟离嘴上抱怨,双手反倒更加勤快,钢制的铲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仿佛一对沉重的铜戈正在虚空中交错厮杀。
这里是二里头遗址,三个月前,河南省考古队在六号宫殿向东四百多米的位置,又发现了一座新的地宫,暂命名为“九号宫殿”。从挖掘现场看,九号宫殿面积约三千平方米,十二间建筑基址围成一弯美妙的月牙形,仿佛美人睁开一半的睡眼。“叮”,手铲触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件,钟离猛醒过来,触电般扔掉手中的铁铲,套上手套,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在泥层里刨挖起来。鲜血从手套的破洞里慢慢渗出,但指尖传来的冰凉缓解了他的疼痛。眼前,一只沉甸甸的青铜爵正静静地躺在半米深的黄土中。铜爵锈迹斑斑,表面雕刻着错落的圆形花纹,好似一道道沧桑的年轮。他握住它,恍若握住了一双四千年前的先祖之手。
钟离颤抖着站起身,正要大声喊出自己的发现,却被一阵突兀的争吵打断了,争吵声是从身后传来的,里面还夹杂着几句外语。他转过头,看见一位皮肤黝黑的外国记者正和考古队长方志争辩着什么。
“除非有上级的批准,否则我没法接受你的采访!”队长连连摆手,试图挡住杵到眼前的摄像机镜头。钟离注意到,这台摄像机的侧面居然印着“BBC”的字样。这次玩儿大了,他心想。
“你好,请问你真的相信,这处遗址就能代表一个dynasty吗?‘dynasty’,王朝!”黑人记者穷追不舍,嘴里说着蹩脚的中文。
方志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还是拒绝。就在这时候,黑人记者看到了手捧铜爵的钟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提着好几十斤的摄像机,大踏步走了过来。
“你好,考古队员,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钟离瞅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低头用毛刷仔细地拂拭铜爵斑驳的表面。黑人记者也不气馁,用汉语继续追问。
“你好,你认为,这些青铜器、这些房子就能代表一个王朝吗?”
“你认为呢?”虽然有纪律规定,但反问总不会被处分吧。
“当然不能,你们的文字呢?哈哈,一个没有文字,只有象形符号的王朝?”黑人大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你们始终把C14鉴定藏着掖着,是害怕我们发现,这一带其实是商朝的城市遗址吧!?”
钟离没有搭腔,但身旁一个打杂的村民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大着舌头,用当地土话嚷道:“你没看到吗?这里是俺老祖宗住的地儿!那时候你祖宗还挂在树上呢!”
“祖宗?树上?”黑人记者愣了愣,等弄明白对方意思后,笑声格外放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这个额上缠着毛巾的老农,一字一顿地说:“我爸爸是埃及人!埃及!”
“埃及又咋地?不就是非洲一个穷地方吗?”农民反问。
黑人记者噎住了,他转过头,不再在这个农民身上浪费口舌。他问钟离;“考古学家,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定义王朝的?几间地宫、几件青铜器,连文字都没有,这就是你们的王朝吗?按照国际标准,这不过是个‘country’罢了!‘country’你知道吗,农村,这就是一个农村!”
农村,这个词如同一把锋锐的匕首,瞬间刺痛了钟离的心脏。他沉默着,想要将这无理至极的讽刺从大脑里剔除,但对方却不依不饶。
“哈哈,你们现在的发现,跟伟大的胡夫金字塔相比,就像拿风筝和飞机比。”
钟离想要摇头,但脑袋却分外沉重。对方说得没错,与高耸入云的金字塔相比,二里头地宫就像是孩童用积木搭的玩具那样简陋——更何况,金字塔的历史比史书中的夏朝还要早一千年。就在这时,两位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国人冲到他身旁,一左一右地将这名黑人记者叉了出去。
“宫殿?哈哈,这就是你们的宫殿?”黑人记者的笑声越来越远,终于湮没在漫天的风沙里。钟离低下头,手中价值连城的文物似乎也轻了几分,他沉默着将铜爵递到队长手中,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钟离是捧着一套《上下五千年》线装书长大的。黄帝、蚩尤、大禹、夏启,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如同一道道刀凿斧刻的铭文,早早便刻在了他的记忆与信念的最深处。但考古不是浪漫的散文,夏朝也不是《史记·夏本纪》中“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这几行文字便能佐证的存在。
考古需要证据。
二里头是目前为止,这个“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的王朝所留下的最确凿的证据。实事求是地说,“country”这个形容词确实有些过分,二里头算得上城市,但与朝代相距甚远!成熟的文字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灿烂的中华文明硬生生地斩断在了BC1600这道时间线上。
钟离双手抱头,直挺挺地躺在滚烫的黄土地上,像极了一尊雕像。热浪透过粗厚的外衣,无情地炙烤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雕像浑然未觉。“country”“文字”“dynasty”;“country”“文字”“dynasty”。这三个词语宛如一段挥之不去的魔咒,始终盘桓在他脑海的最深处。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的虚无,并在这片虚无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千年。
没有四千年,四个小时而已。
“吃饭咯!”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在钟离的肩膀上,将他从深梦中惊醒。他茫然地抬起头,那人却已经走远了。远处,夕阳射出惨淡的余晖,给钟离棱角分明的脸上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他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几颗细碎的盐粒将皮肤硌得生疼。“算了,回去再洗脸吧!”钟离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镜,空洞的眼神望向天边那片嫣红的晚霞。
他看到了“神迹”。
就像被某种伟大的至高之力赋予了生命,晚霞忽然活了过来,迅速拉长、延伸,由不规则的丝状变成一方极其规整的红布。接下来,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红布的颜色迅速加深,在短短两秒内从艳红变成了纯黑。
打个最直观的比方,天空中出现了一面漆黑的电影银幕。
一秒钟后,银幕中出现了清晰的图像。
三顶军绿色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龟裂的黄土地上,夕阳将落,地上的沟壑阴影宛如一条条蜿蜒游动的毒蛇。“这是哪儿?”钟离又惊又惧,狠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想把这诡异的奇景从脑中晃出去,结果却适得其反。画面的某一块迅速放大,全景变成了特写,一张晒得通红的男人面孔占了“银幕”一大半的位置。
那竟是他自己。
钟离触电般地站起身,双目圆瞪,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军绿色的帐篷,纵横交错的沟壑,一切都与“银幕”上的场景完全一样。只不过这段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的影像是以鸟瞰的角度拍摄的,自己竟没能第一时间辨认出来。想明白这一点后,钟离迷茫的双目一下子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光彩,就连原本平缓的心跳也加快了几分,像是部落冲锋前擂响的战鼓。
“这地方也会有海市蜃楼吗?”钟离叫住了一个匆匆走过的农民,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神迹”出现的方向。这人停下身来,好奇地望了天边一眼,脸上露出一副茫然而非讶异的神色:“专家,有事吗?”农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钟离悻悻地缩回手,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匆匆地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没人停下,没人抬头,更没人惊叹。
“难道只有我能看到这一切?”这个疑惑在他脑海中只盘旋了半分钟,便被一种更强烈的震撼彻底取代:这段超越了一切科学常识的神秘影像竟动了起来,就像无形中有一只上帝之手按下了播放键。
不,不是播放键,而是倒放键。影像中的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去,脚步机械而僵硬,说不出的滑稽。画面没有声音,和20世纪的卓别林的默片电影倒有几分相似。紧接着,那只手又按下了加速键,黑夜白昼、冬秋夏春,男人的头上生出了长长的辫子,然后变成高耸的发冠,很快,发冠也消失了,上下相连的深衣成了多数行人的打扮。从这时开始,一座不小的村落也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画面中间。村落的风格不断变化,由于倒放的缘故,这变化的过程是从文明回归野蛮的,衣服的材质从麻布渐渐变成了兽皮,画面里的杀戮与鲜血越来越多。忽然,镜头定格了,画面的一角迅速放大:某个奴隶主打扮的老人正在一块石头上刻着奇怪的文字,是甲骨文!没等他看清,画面又开始倒放了,村落里多出了满地的尸体,尸体一具具站了起来,一把把青铜铸成的刀戈从地上跳起,飞到一双双手上,鲜血从半空倒灌回尸体的脖腔……
噢,还是倒放,短暂的错愕后,钟离明白过来。
“历史”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倒带。几十根木条拔地而起,上面挂着一串串狰狞的人头,接下来该是这些饰品的“生产”过程了。钟离想闭眼跳过这一幕,但影像在这一瞬间定格了,然后变成了正常速度的正向播放。“一定是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片段了!”钟离的心脏狂跳起来,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镜头缓缓拉近,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正拿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在一块惨白的颅骨上画着什么!
“是文字,而且是一种比目前出土的甲骨文更古老、更原始的文字!”钟离惊呼道。画面里的男人面目狰狞,青筋暴凸起来,宛如一条条蠢蠢欲动的小蛇。男人刻了很久,才在这块巴掌大的头盖骨上留下了十七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天哪!竟然真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的文字!”钟离快要窒息了,这一刻,他完全忽略了“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这个无比重要的问题。所以,当男人拿起头骨,转身出门的时候,钟离开始对天空祈祷:“求求你,一定要让我知道这块头骨最后去了哪里!”或许是他的祈祷感动了上天,画面竟真的如他所愿,一直跟着那个男子。只见他穿过火星飞溅的铜器作坊,走过满地鲜血的奴隶市场,最后停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槐树跟前。男子跪倒在地,双手做出一些奇怪的祭祀动作,最后一甩手,将这块刻满文字的头骨扔进了一个黑黝黝的树洞。
“天哪,一棵四千年前的槐树,这要让我怎么找?”钟离狠狠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很快,神迹又发生了变化,但这一回,画面始终定格在那棵郁郁葱葱的槐树上。时间飞速向前推移,槐树倒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贫瘠的麦田,春耕、秋收,经历了数百次枯荣后,麦田消失了,几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拔地而起,紧接着,茅草屋变成了瓦房,进而升级成四进八间的豪宅。“我总不能拆了人家的屋子吧?”钟离正在担忧,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将宅子夷为平地,杂草重新铺满了这一块地方,三朵红黑相间的石竹花从瓦砾的缝隙中冒出来,排成“品”字状,宛如三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是哪儿?”钟离尚未反应过来,神迹便消失了,就和它出现的方式一样突兀、诡异。纯黑色的银幕徐徐碎裂开来,就像有一把无形的锋锐剪刀正穿梭其中,无数根棉絮状的火烧云洒满了天空,红日重新探出小半个脑袋,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自然而寻常。
“是我刚刚中暑了,出现幻觉了吗?”钟离擦了擦眼镜,想道。“杂草地、瓦砾、石竹花……”这一幕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他浑浑噩噩地朝招待所的方向走去,眼睛却到处张望。两分钟后,考古学家的脚步停了下来,再也挪不动了。
在身旁不到两米的地方,三朵美丽的石竹花宛若三只美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2020年8月21日,河南省科考队在对二里头九号宫殿遗址的发掘过程中,发现了十一个价值连城的人类头骨,根据C14测定,这些头骨年代介于公元前2400年和公元前2100年之间,上面刻有数百个原始文字,这些文字与殷商甲骨文一脉相承,被考古界命名为“先甲骨文”。至此,我国夏商周断代工程取得重大突破,夏朝的存在基本成为定论。
“钟离研究员,请问您是怎么发现那个头骨坑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追问道。
“纯属凑巧!我发现那一块的土色与周围不太一样,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便挖了几铲子!”钟离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理由自然是他早就编好的。毕竟那景象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如果实话实说,天知道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狂喜渐渐消退,冷静回归之后,钟离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他绞尽脑汁,但始终寻不到一个可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