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耳膜边炸裂,将刚刚出窍的灵魂一下子震回原位,钟离猛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握在方向盘上,掌心所触之处已被汗水浸得湿透了。无数盏街灯射出扭曲的黄芒,将眼前的夜空映得一片暗红。喇叭声又响起来了,紧跟而至的是几句男性的怒骂:
“前面的,睡着了吗?三个绿灯还不走!”
后视镜中闪起刺目的远光灯,钟离想要踩下油门,可右脚完全不听大脑的使唤。不,不只是右脚,整个身体仿佛被定格了,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却发现连缩一下小指都无法做到。“冷静,冷静!”钟离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他倚靠在驾驶座上,尽力放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接着用力深吸,清凉的空气灌入鼻腔,将生命一并灌入其中。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后面的奔驰等得不耐烦了,红灯刚跳成绿色,它便碾着双黄线,从钟离的左侧呼啸而过,隔着车窗,驾驶员嚣张地竖起了中指。又等了大约三个红绿灯的时间,钟离总算元神归位,四肢重新接受了大脑的指挥,他小心翼翼地控制右脚的力道,将油门踩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汽车像是一个喝醉的莽汉,歪歪斜斜地扭过十字路口,最终以一个蹩脚的角度停在了人行道的右侧。
“天哪,我又看到了什么!”钟离瘫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双目空洞无神。
一周前,他刚被任命为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这自然是为了表彰他在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做出的贡献。除此之外,国家还慷慨地奖了他一套四环内的两室一厅,外加两百万元现金。这些消息,他都没告诉老家的妻子和母亲,不为别的,只想在今天给她们一个惊喜。
今天是周六,妻子黄莹的三十岁生日。就在半小时前,钟离走进了一家装潢豪华、门口悬挂着三色盾徽标志的汽车4S店,眼都不眨地刷了九十六万元现金,在导购小妞甜得发腻的道别声里,钻进一辆纯白色的保时捷跑车,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来到了妻子的公司门口。
黄莹并不知道丈夫回来了,当天离此前说好的归期还有整整半个月。
五分钟后,一身正装的黄莹踩着精致的高跟鞋,娉婷地从大厦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纯黑的紧身长裙包裹着浑圆的曲线,婀娜的身段甚至比少女时还要迷人两分。“这可是我的功劳。”钟离陶醉地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不无得意地想。视野中,妻子正面带微笑,与两位同事摆手道别,接着快步走向两百米外的大厦停车场。
一分钟后,她将拉开停车场西北角那辆银白色甲壳虫的车门,向北驶过三个红绿灯,右转,紧接着左转,在那位喜欢歪戴帽子的年轻保安的目光中驶入小区大门,顺着逆时针方向绕过水池,最后艰难地将甲壳虫停在22栋楼侧,印有京C××××字样的停车位上。
再接下来,他会驾驶着崭新的保时捷,以一个完美的漂移出现在妻子身侧。在她惊喜交织的目光里,将一把印有鹿角与奔马标志的钥匙递到她戴着婚戒的右手上。
完美的剧本。
可惜现实从不是剧本。
在丈夫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黄莹径自绕过了甲壳虫,打开了一辆黑色奥迪的副驾驶车门,钻了进去。
钟离僵在座位上,刚点燃的香烟无声地落到脚下崭新的车垫上,大脑一片空白。说真的,之前在考古队的时候,他就曾不止一次听说妻子出轨的流言蜚语。以往他总是一笑而过,毕竟女人的绯闻是与容貌成正比的,漂亮的女人背后永远不会缺少闲话。但眼前的一切将流淌在男人血液中的多疑一下子激发出来,钟离恼怒地握起拳头,指甲深陷进皮肉,重重地捶在身前的方向盘上。喇叭声震耳欲聋,周围的路人投来惊异的目光。他毫不在意,而是升起车窗,狠踩油门,流线型的车头甩过一个野蛮的弧度,一下子冲出去小二十米的距离,越过双黄线,直接泊在了停车场正对面的路边上。奥迪缓缓驶出,透过黑色的车窗玻璃,钟离看见了驾驶座上那人的模样:男性,约莫四十岁的年纪,整齐的短发下有两道好看的剑眉,鼻梁高挺,散发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钟离扭动方向盘,踩下油门,想再靠过去看清楚一些。但奥迪忽然提速,拖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从距离保时捷不到五米的地方呼啸而过。
正如世上绝大多数多疑的丈夫那样,钟离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后背传来的强烈加速感让他对这次跟踪充满了自信——菜鸟的自信。
除了一辆好车外,这样的“追踪”还需要丰富的经验与娴熟的车技,遗憾的是,这两样东西他一样都不具备,而黑色的奥迪在傍晚的车流中又实在太不显眼了,只过了四五个红绿灯,他就跟丢了。
然而这并非他失魂落魄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妻子的可疑之举是捣在他心口的一记重拳,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一粒穿过他胸腔的步枪子弹。
“神迹”又一次出现了。
当时,钟离正驾着保时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窜。此前他一直坚信自己是爱着妻子的,尽管结婚之后,他花在青铜器、断代工程上的时间是陪伴她的好几倍。“这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总是对爱侣这样解释。此时此刻,黄莹那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体填满了他的脑海,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将灼热感蔓延至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他们是什么关系?要去哪儿?去干什么?”钟离咬牙切齿地想。
于是他又“看”到了。
依旧是超越了一切物理规律与人类想象的一幕,钟离正坐在驾驶座上,等待十米外的红灯跳成绿色,眼前的挡风玻璃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在短短半秒钟里,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电影银幕。
一段无比清晰的影像出现在眼前的银幕上。
一辆纯黑色的奥迪正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车灯在漆黑的夜色中照出一片雪亮。钟离一眼认出,这是新京北侧的七盘山,城市著名的富人区,至于这辆奥迪,自然就是妻子刚刚坐上去的那辆了。“他要带她回家?”钟离羞恨交加,牙齿在下唇上刻下一排深深的印迹。果然,奥迪在一处豪华的别墅门口停住了。黄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男人紧随其后,右手毫不客气地搂上了她的腰。
她毫不反抗,反倒娇笑着,牵起男人的另一只手,将它引往更耻辱的禁区。一对男女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对初经人事的少男少女,饥渴而急切,等不及进屋,就拥抱着滚倒在院里的草地上。两具赤裸的躯体在草坪上喘息、扭动,就像两条离了水的鱼,将口中仅剩的一丝空气用紧密贴合的双唇传给另一方。男人有一身古铜色的健壮肌肉,右肩上刺着一处醒目的玫瑰文身。情到浓时,他忽然俯下身去,用滚烫的唇齿在情人的锁骨上留下一片月牙状的嫣红。
钟离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成了一颗超越临界质量的核弹,随时会爆发可怕的能量毁灭身边的一切。羞愤与嫉妒麻痹了考古学家的神经,良久之后,一个压抑了很久的疑问才重新涌上心头。
“我怎么会看到这些的?”
这个问题就像一汪无从抵御的洪水,瞬间将仇恨之火彻底浇灭。上一次,“神迹”来得太突然、太震撼,让他来不及思考便深陷其中,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钟离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画面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从头到尾,这段画面的拍摄角度都未曾改变,全部是从高空垂直向下的俯拍,就像有一只冷冰冰的眼正悬在天空上俯瞰众生一般。钟离又想起了上一次,没错,完全相同的视角。依此推论,这只眼至少已存在了四千年之久。
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这只眼究竟是谁的?
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第三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三个问题就像三条阴冷可怕的毒蛇,在钟离脑中盘桓、纠缠,挥之不去,一时间,就连伴侣出轨带来的屈辱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钟离穷尽想象,却无法找到一丁点符合逻辑的答案。正当思绪无法自拔,几近溺死之时,眼前的银幕消失了,熟悉的车流、商场、红绿灯重新填满了视野,耳边刺耳的喇叭声则彻底将他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我这是开了天眼了吗?”钟离疲惫地躺在柔软的座椅上,双手抱头。更重要的是,除了这三个问题外,还有一样东西是他迫切想弄清楚的。
“这一次也是真的吗?”
每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都会这样怀疑的。
考古需要证据,捉奸也是。
钟离用力踩下油门,保时捷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风驰电掣地向七盘山飞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在山脚下一个人迹稀少的道口停了下来,这是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路口很窄,会车时都得减速。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钟离竭力控制语气,不让一丁点不寻常的情绪流露出来。他心知肚明,如果刚才的一幕都是真的,她多半会撒谎。他只要守在路口,等奥迪出现后把保时捷别在路中,这对狗男女就插翅难逃了。
至于之后该怎么样,他暂时还没有想好。
“我在妈妈家!”听到这句话后,钟离全身抽搐了一下,妻子的谎言竟如此肆无忌惮,这多半意味着丈母娘都知道女儿出轨,愿意帮她圆谎了。但黄莹的话还没说完,她在电话那头就叫了起来:“妈,阿离的电话!”
“妈?”钟离还没来得及反应,电话那头已传来熟悉的女性声音,声音略有些沙哑,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激动与兴奋。
“阿离,怎么打电话回来了?你下周几回来,妈给你包饺子!”
钟离怔住了,手机缓缓从手上滑落。
电话那头的人不是丈母娘,而是他的生母。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电话,将听筒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朵上,说道:“妈,你在哪儿呢?小莹怎么和你在一起?”
“在蛇尾巷的老房子呢,小莹刚过来,我让她过来拿月饼,妈亲手给你们做的!”
钟离的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噎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妈妈口中的“老房子”位于新京的最西边,而七盘山则在东南角,两地间有将近一小时的车程,他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黄莹是6点30分走出公司的,而现在才7点20分。如果那个男人真把她带到七盘山上颠鸾倒凤一番,再送她到蛇尾巷的话,那他至少要开到两百码的时速,还得在两分钟内完事才行。
人都是这样,一旦从某种巨大的痛楚中解脱出来,总会不自觉地忽略掉那些较小的痛楚,它即便依然存在,甚至曾是撕心裂肺的,都会被抛到一边。这一刻,妻子让一个异性接她下班的事,在钟离眼里也没那么重要了,他甚至主动帮对方找好了理由:“说不定是她的车出了毛病,他们就是普通同事罢了。”
“妈,考古提前结束了,我今晚到家!”
半小时后,钟离用力推开了那扇斑驳的大门。妻子张开双臂迎了上来,柔软的发梢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凝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归人,美丽的眸子里流淌着重逢的喜悦,浓得好像是秋天的蜂蜜。
“你提前回来,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女人的唇角微翘起来,微红的脸颊上荡漾着无尽的欣喜。
“也不全是,临时取消了一个任务,昨晚才定下来的!”钟离不露声色,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门口怎么没看到你的车?”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破车到处都是毛病。前天发动机又罢工了,我让同事送我过来了,是个帅哥,你吃醋了?”妻子落落大方的回答反倒让钟离有些不知所措,他傻笑着搔搔头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这一次是我太多疑,以至于出现幻视了?”钟离内心忐忑,这时,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上正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盘。
“吃饭了!”
这是钟离这辈子吃过最香甜的一顿晚餐。久别的母爱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一度认为自己失去了挚爱,最终却发现那些亲眼所见的背叛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幻觉而已。吃完晚饭,他与妻子早早地进了房间,黄莹面颊通红,轻轻拉灭了房间里的台灯——她一直很害羞,从不愿开着灯赤裸着面对丈夫。钟离温柔地将妻子曼妙的躯体抱到床上,轻柔地解开了长裙的纽扣。
如果这一晚的月光不是这么皎洁的话,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女人美丽的胴体上,胴体的曲线很美,每一寸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丰腴、饱满,却不带丝毫累赘,洁白的肤色像是刚洗过的象牙,泛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男人粗糙的双手轻抚上一片柔软,嘴角的胡楂带着热气在冰凉的肌肤上划过,忽然,钟离停了下来,原本的意乱情迷在转瞬间无影无踪。
妻子的锁骨上赫然留着一抹月牙状的嫣红,形状、位置都与他看到的分毫不差。
熟悉的溺水感又一次淹没了男人的灵魂,钟离挣扎着从眼前美丽的胴体上爬下来,靠在床头,开始呕吐。
“你怎么了?”妻子关切地问。
“新A4B297,七盘山166号别墅。右肩膀上有一处玫瑰文身!”钟离望向赤裸的妻子,目光里满是冰冷。
黄莹怔住了,柔软的躯体一下子僵在那里,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膏雕像。泪珠从她美丽的凤眼中滴落下来,在床单上留下一片丑陋的斑痕。泪痕越来越大,渐渐凝聚成了一只狰狞的眼睛形状。
“你都知道了?”黄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
“你不否认?”钟离望着床边呕吐的秽物,用尽全身力气问道。
“你都知道这么多了,我否认还有什么意义?”
“哪天的事?”
“三个月前!”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在他的别墅,在草地上的那次,是什么时候?”问出这个问题时,钟离觉得有无数的刀片正在切割自己的心脏。
“浑蛋!”这个问题显然也激怒了面前的黄莹,她咬牙切齿,想把床头的茶杯向眼前男人的头上砸去,但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而是用一种无比冰冷的语调回答了这个屈辱至极的问题,“昨天晚上!”
回答完这个问题,她像鱼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随手扯过两件宽松的外衣披在身上,然后走出了房门。
“原来这一回我看到的依旧是历史!”钟离目光迷离,就连妻子摔门而出的声响都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