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陈极入院的第七天，赵启光入院的第三天。
“你不相信我是火星人？”王诺恶狠狠地望着面前的赵启光，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一刻是放风时间，这两人刚坐在一起聊了十五分钟，前十四分五十秒都很友好，但就在最后一刻，当王诺说到火星人的生殖器上长有倒钩时，赵启光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让王诺觉得受了侮辱。“我为什么要骗你？对我来说，骗你们这些低劣的地球人有什么好处？人们都喜欢欺骗同类，但又有谁会欺骗自己的宠物狗、鱼缸里的金鱼、墙角的蚂蚁呢？”
没错，当力量与智慧足以碾压对手时，谁又会选择使用阴谋来自贬身价呢？
“王博士，别误会，我是相信你说的话的！”赵启光扶了扶有些滑落的眼镜，不动神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离眼前这个唾沫飞溅的疯子远一点，但对方却追了上来。
“我都没笑你，你居然笑我？你说你看到了未来，我凭什么相信你？”王诺块头很大，190厘米、90千克的躯体就像一堵厚实的墙壁横在瘦弱的赵启光面前，“我们火星的先知都不能预知未来，你们愚蠢的地球人怎么可能做到？”
王诺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额角处凸出了几条青筋，像一条条蚯蚓。赵启光不断后退，却在不知不觉中退进了墙角，眼前，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正朝他的领口抓来。
“护士，护士！”赵启光高喊，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勇士，即便面对强权也敢于保持自己的原则，不会屈服或畏惧。但这一刻，面对一个不可理喻、肌肉发达的精神病人，他害怕了，不停地说出告饶的软话，瞳孔里放射出畏缩的光芒。幸好，两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很快奔过来，将一根带着高压电流的棍子狠狠戳到已陷入半癫狂状态的王诺身上。面前的大块头轰然倒地，原本被遮住的阳光重新洒落到先知瘦削的躯体上，让他涌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
“没错，我凭什么相信他？但是，别人又凭什么相信我？”
要知道，这世上唯一能证明这一切的如山铁证，已经不存在了！那么现在，除了肤浅的一面之词，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证明自己真的看到了未来呢？如今身陷囹圄，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救那些孩子，化解那真实存在却匪夷所思的危机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与他是完全一样的！我与这儿的每个病人都是完全一样的！他们是精神病，那我也是！如果我不是！那每个人都不是！世上本没有疯子与正常人，只有少数派与多数派，审判官与嫌疑人，奴隶主与奴隶而已。权力、财富、名声、力量，如果你一无所有，那便注定你发出的每一缕声音都弱不可闻，洞悉的任何一条真理都是痴人说梦。
作为一个被贴上了精神病标签的异类，就算预见了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启光默默地站起身，耳边喧闹的声响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漠然地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不快不慢，就连迈出的距离都分毫不差。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如同一个木偶，僵硬地伸出右手，推开房门。陈极正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药瓶。
“回来了？”陈极没有抬头，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嗯！”
“又去为那些孩子呐喊请愿了？”
“嗯！”
“咦？”陈极轻轻一抛，将手中的药瓶扔到半开的抽屉里，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盯着赵启光。这可不像是这家伙正常的状态，按照以往的规律，这位文弱的媒体主编此刻应该捏紧双拳，愤怒地声讨那些“见死不救、草菅人命的刽子手”才对！
“他们给你打过针了？”陈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
“那你想通了，不恨那些刽子手了？！”在说到“刽子手”三个字的时候，陈极刻意加重了语调。
“不，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刽子手！”赵启光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语气冰冷地说，“如果我不做傻事的话，好歹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以我手上的资源，外加网络信息的发达程度，找到那所学校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就算不能让全校师生立刻停课，但起码还有一点希望！但是现在，我就是一个病人，是一个废人、一个囚犯！就算我找到了那所学校，让孩子们赶快离开，会有人理我吗？我是个精神病人！我完蛋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也跟着我一道完蛋了！大家都完蛋了！”
说完这三个“完蛋”之后，“先知”愤怒的目光一下子涣散开来，瘦弱的身体像一根稀烂的面条一样瘫软在床上。“我这个该死的蠢货。”他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可是……”陈极试着安慰他几句，可说出的词句比两人的面色还要苍白，“这也不是你的本意，当初，你也是出于一片善心……”
“是啊，善良的刽子手！”
陈极一时语塞，想要再宽慰对方，却无能为力。说来也怪，之前赵启光唾沫飞溅，揪着医护人员的领口吼叫着让他们“救救那些孩子”的时候，陈极始终扮演着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心怀八分怜悯与两分幸灾乐祸，认为这家伙病得不轻。但这一刻，赵启光冷静的话语、淡漠的表情却让他毛骨悚然起来。
“这家伙说的难道都是真的？”陈极不敢与对方目光相触，却又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先知”的一双眸子宛若两口看不到底的深井，让他生出一种几乎要被吸进去的错觉。“难道他真的看到了未来？”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精神病人。不用否认，因为我也是这么看你的！呵呵，一个穿越小说看太多的宅男罢了！你说你穿越到了未来，你又怎么证明给我们看？！”赵启光语带讥讽，这两天他已经听陈极说了那段不可思议的穿越经历了。
“你理解错了，我并不是穿越到了未来，我是两年前，也就是2018年穿越过来的！对我来说，现在才是未来！”
“呵呵，证据呢？你说你来自2018年，我还来自1918年呢！反正大家都没有证据！”
“我……”陈极舌头打了个结，还是识趣地闭嘴了，“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和你一样，只是个精神病患者罢了！”
“呵呵！”赵启光怪笑起来，笑容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阴森，“是不是精神病并不重要，谎言与真话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发言者的地位与身份！卑微者即便说出了真理，别人也只会当他放屁，掌权者就算在放屁，别人也会将臭屁视为真理！”
“这也不一定，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就拿哥白尼来说……”
“哥白尼？！”赵启光狂笑起来，笑声穿透墙壁，让整个楼层都微微颤动，“我死之后，一切与我何关？”
“你又不会死！”
“哈哈，我是不会死！但那些孩子会死！灾祸降临之后，悔悟有何意义？”
陈极默默地听着，迷茫的双眼渐渐闭了起来，似乎将要入梦，又似乎刚从梦中惊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