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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人与海(2)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年少的孩子睡得沉,起得晚。”

“我会记得的,”老人说,“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他来叫醒我。好像我比不上他似的。”

“我知道。”

“好好睡吧,老人家。”

孩子出去了。他们刚才吃饭时,桌上也没点个灯,老人脱掉裤子,摸黑上了床。他卷起裤子当枕头,把报纸塞在里边。他用毯子裹住身子,躺在床垫弹簧上铺着的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久就睡着了,梦见了他小时候见到的非洲,漫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天夜里都待在那海岸边,在梦中听到海浪在咆哮,看见当地人驾船破浪而行。他睡梦中闻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气味,闻到早晨陆风送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他一闻到陆风就会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孩子。可是今夜陆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为时过早,便继续做梦,梦见海岛的白色峰顶从海上升起,然后梦见加那利群岛各式各样的港湾和锚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重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搏斗和角力,不再梦见他妻子。如今他只梦见一个个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狮子在暮色中像小猫一样嬉戏,他像爱那孩子一样爱它们。他从没梦见过那孩子。他就这么醒来,往开着的门外望去,瞧了瞧月亮,展开裤子穿上。他到窝棚外面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早晨的寒气冻得他直打哆嗦。但是他知道,一会儿他就会感到暖和些了,再说马上就要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间房子没有锁,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了进去。孩子睡在外间屋里的帆布床上,老人借助渐渐隐去的月亮透进来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地抓住孩子的一只脚,握在手里直至孩子醒来,转过脸来望着他。老人点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裤子,坐在床上穿了上去。

老人走出门,孩子跟在后面。他还很困,老人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黑暗中,赤脚的渔夫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在走动。

来到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放在篮子里的钓绳卷,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扛起了裹着帆的桅杆。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咱们先把器具放到船上,再去喝点咖啡。”

他们在一家给渔夫提供早餐的店里,喝着盛在炼乳罐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人家?”孩子问道。他现在渐渐清醒过来了,虽说要完全赶走睡意还不大容易。

“睡得挺好,马诺林,”老人说,“我觉得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一样,”孩子说,“现在我去拿你和我的沙丁鱼,还有你的新鲜鱼饵。我们家的器具他自己去拿。他从不让别人拿什么东西。”

“我们可不一样,”老人说,“你才五岁我就让你拿东西了。”

“我知道,”孩子说,“我马上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挂账。”

他走开了,光着脚踩在珊瑚岩上,向存放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慢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把它喝下去。近来他一直厌倦吃饭,因此从来不带午饭。他在船头放一瓶水,他一天靠这个就够了。

这时孩子拿着沙丁鱼和包在报纸里的两份鱼饵回来了,两人便踩着夹有卵石的沙地,顺着小路向小船走去。他们抬起小船,把它推下水去。

“祝你好运,老人家。”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索系在桨栓上,然后俯身向前,借着桨叶在水中的推力,在黑暗中把船划出港去。别处海滩上也有船只往海上驶去,这时月亮已经落到山后面,老人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木桨入水和划动的声音。

时而有的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上都静悄悄的。出了港口,船只便四散开来,向有望捕到鱼的海面驶去。老人知道自己要划向远方,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身后,驶进大洋早晨清新的气息里。他划过一片水域时,看见果囊马尾藻发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作大井,因为这儿海深突降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峭壁上激起了旋涡,因此各种鱼类都在此汇集。在那最深的海底洞穴里,聚集着小虾和饵鱼,有时还有成群的枪乌贼,它们在夜间浮近水面,在周围游荡的鱼都以它们为食。

在黑暗中,老人能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边划边听到飞鱼出水时的颤动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而去时直挺挺的胸鳍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大海上的主要朋友。他为鸟儿感到难过,特别是那些娇小的黑燕鸥,它们总是在飞翔,在寻觅,却几乎总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想:鸟儿除了海盗鸟和壮实的大鸟以外,日子过得比我们还要苦。既然大海如此残暴,为什么像海燕那样的鸟却给弄得如此柔弱、如此纤细呢?大海是仁慈的,也很美丽。但是她又能变得非常残暴,而且来得非常突然,那些飞鸟扑下来觅食,发出细声细气的哀鸣,它们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总是把海视为la mar[14],这是人们喜爱大海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喜爱大海的人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把她当作女性。有些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绳的浮子,并把鲨鱼肝卖了好多钱,置备了汽艇,他们都把大海称作男性的El mar。他们把大海说成是竞争对手,或者是一个去处,甚至是一个敌人。不过老人总是把大海当作女性,当作赐予或不赐予大恩的主,她要是做出什么粗暴或可恶的事,那是因为她情不自禁。月亮撩动大海,就像撩动女人一样,他想。

他沉稳地划着,并不觉得费力,因为他远没有超过他平常的速度,而且除了海流偶尔打个漩之外,海面是平平静静的。他让海流替他做三分之一的活儿,天快亮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划到比他预期此刻所能达到的更远的地方了。

我在那深渊里折腾了一个星期,可是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鲣鱼[15]群和长鳍金枪鱼群,也许会有一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天还没有大亮,他就放出了鱼饵,让船随着海流漂移。第一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第二个下沉到七十五英寻,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下沉到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蓝色海水中。每个鱼饵都是头向下垂着,钓钩的钩身扎在饵鱼体内,系得紧紧的,缝得牢牢的,因此钓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包括钩弯和钩尖,都裹在新鲜的沙丁鱼里。每条沙丁鱼都用钓钩穿过双眼,于是那双眼便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花环形状。整个钓钩,大鱼所能接触到的部位无不喷香可口。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长鳍金枪鱼,都像铅锤似的挂在两根最深的钓绳上;在另外两根钓绳上,他挂上一条大青鲹和一条黄狗鱼,这两个钓饵以前都用过,不过都还完好无损,而且还有上好的沙丁鱼给它们增加了香味和诱惑力。每根钓绳都像支大铅笔那么粗,缠在一根被侵蚀得发绿的钓竿上,只要鱼朝鱼饵上一拉或一碰,钓竿就会往下沉,每根钓绳都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钓绳卷,还可以接到别的备用钓绳卷上,因此,如有必要,可以让一条鱼拖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绳。

这时老人注视着架在船边的三根钓竿,一边缓缓地划着桨,使钓绳保持直上直下,还要保持应有的深度。天大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太阳淡淡地从海上升起,老人看得见别的船只低低地伏在水面上,离海岸很近,散布在海流四处。随后太阳更亮了,耀眼的光芒照射在水面上,接着太阳完全升起来,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里,两眼刺得厉害,他便把目光移开,只管划下去。他俯视着水中,望着直伸到黑沉沉深水里的钓绳。他把钓绳保持得比任何人的都直,这样,在黑暗的海流的每个层面,都有一个鱼饵恰好放在他所希望的位置,等着游到那儿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绳随着海流漂移,有时钓绳只在水下六十英寻,那些渔夫却以为已经入水一百英寻。

不过,他想,我把钓绳放在了准确的位置。只不过我不再走运了。可是谁说得准呢?也许今天行。每天都是个新日子。走运当然好。不过我宁愿搞得准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准备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了两个小时,朝东看已经不那么刺眼了。眼下只望得见三条船,显得非常矮小,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早上的太阳总是很刺眼,他想。不过,我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我可以直盯着太阳,眼睛也不会发黑。阳光在傍晚还更强些,不过在早上才会刺痛眼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鼓着长长的黑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盘旋。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下去,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准是盯上了什么,”老人大声说道,“不仅仅是在搜寻。”

他缓慢而沉稳地朝那只鸟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划得并不急,使钓绳保持上下垂直。不过他有点靠近海流,因而还能保持正确的捕鱼方式,若不是想利用那只鸟的话,他的动作可能要更慢些。

那鸟往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一动不动。它随即蓦地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水中跃起,拼命地掠过水面。

“鲯鳅,”老人大声说道,“大鲯鳅。”

他收起船桨,从船头下面取出一根细钓绳。钓绳上有一条金属接钩绳和一个中号钓钩,他往钩上装上一条沙丁鱼,把钓绳从船舷上放下去,然后把它系在船尾带环的螺栓上。接着他又给另一根钓绳装上了鱼饵,把它成卷地放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望着那只长翅膀的黑鸟,这时它正低低地在水面上觅食。

他望着望着,那鸟又斜着翅膀往下冲去,然后疯狂而徒劳地拍动翅膀去追逐飞鱼。老人能看见海面微微鼓了起来,那是大鲯鳅追逐逃命的飞鱼时搅起来的。鲯鳅顺着飞鱼的飞行路线,在下面破浪而行,等飞鱼一落下,就迅疾地扎进水里。这是一大群鲯鳅,他想。它们散得很开,飞鱼很难有机会逃脱。那只鸟也没有机会。飞鱼对它来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望着飞鱼一再冲出水面,望着那只鸟一次次徒劳地行动。那群鲯鳅已经跑开了,他想。它们跑得太快太远了。不过,也许我能逮住一条离群的,也许我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我的大鱼一定在什么地方。

这时陆地上空涌起了山一般的云,海岸成了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蓝色的小山。海水现在变成了深蓝色,深得几乎发紫。他低头朝海里望去,看见黑暗的水里散布着斑斑点点的红色浮游生物,也看见了太阳这时映出的奇异光彩。他注视着他的钓绳,看见它们笔直没入水中看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这意味着有鱼。这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它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明天气会很好,陆地上空云彩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但是那只鸟现在几乎没影了,水面上什么东西也见不到,只有几片黄色的、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马尾藻,还有一只僧帽水母那紫色的、具有一定形体的、像彩虹似的胶质泡囊,在贴着船边漂浮。那泡囊侧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它像个气泡似的兴高采烈地漂浮着,它那长长的紫色毒丝在水里拖了一码长。

“Agua mala[16].”老人说。

他从轻轻划桨的地方朝水里望去,看见像拖着的触须一样颜色的小鱼,在那些触须之间和泡囊漂浮时所投下的小小阴影里游动着。小鱼不会受到毒害。可是人就不同了,老人往上拽鱼的时候,要是有些触须缠在钓绳上,让紫色的黏液粘在上面,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肿痛,就像碰上毒藤或毒漆树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很快,痛得像挨了鞭子抽。

彩虹似的泡囊非常美,可它们又是海里最虚假的东西。老人就爱看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一看见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逼近,然后闭上眼睛,身子完全藏进背甲里,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掉。老人爱看海龟把它们吃掉,也爱等风暴过后在海滩上踩踏它们,听到他长着老茧的硬脚板踩上去时发出砰的爆裂声。

他喜欢绿色海龟和玳瑁,它们姿态优雅,速度快,价值高。他对又大又笨的蠵龟抱着友好而轻蔑的态度,它们长着黄色的甲壳,有着奇特的做爱方式,闭上眼睛兴致勃勃地吞食僧帽水母。

虽然他在捕龟船上干了多年,但他对海龟并没有什么神秘主义的想法。他为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对海龟大多是冷酷无情的,因为海龟被剁开宰杀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头。可是老人心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白色的龟蛋,好给自己长力气。他五月整整吃了一个月,以便在九月、十月变得身强力壮,去对付真正的大鱼。

他每天还到许多渔夫存放渔具的窝棚里,从大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肝油就放在那里,渔夫们谁要喝就喝。多数渔夫都讨厌那味道。不过那味道并不比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喝下去还可以预防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头望去,看见那只鸟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大声说道。可是没有飞鱼冲出水面,也没有饵鱼四散逃奔。然而老人正望着,一条小金枪鱼突然跃向空中,转了个身,头朝下落进水里。金枪鱼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等它掉回到水里,又有一条接一条的金枪鱼跃出水面,朝四面八方跳去,搅得水花四溅,跳出好远去追饵鱼。它们围着小鱼转,跟在后面追赶。

要不是它们跑得太快,我会逮住它们的,老人想。他眼看着鱼群把水搅成白色,那鸟这时也俯冲下来,扑到小鱼群里,那些小鱼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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