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1913)冬。
一列火车喘着粗气在华北平原上缓缓爬行。朔风凛冽,扑打着车窗,从破碎的玻璃窗洞袭了进来,让本就寒冷的车厢里更加寒气侵人。
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一群身着新潮学生装的年轻男女挤在一处,无所忌讳地议论着眼下的时势。裹着裘皮大衣的太太小姐们,或嗑着瓜子嘀咕着,或无聊地望着窗外向后方慢慢退去的庄稼农舍。不少戴礼帽穿长衫的男人,一看就是有点身份的,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则专注于手中的报纸或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头儿于瞌睡间被车厢摇来摇去以至于藏在瓜皮帽里的“狗尾巴”被抖落了出来,一旦惊醒,忙将小辫藏了回去。倒腾货物的商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堆在过道里的包裹,乘警提着棍子走过来走过去,伺机向小贩们敲诈几个铜板。
这时候一个青年学生扬着《汉阳时讯》嚷了起来:“你们看见没有,袁世凯召尹昌衡进京了。尹昌衡在武汉拜见了副总统黎元洪,就要赴北京见袁世凯了!”便有人问:“尹昌衡?哪个尹昌衡?”那学生便道:“嘿,连尹昌衡都不知道!去年英国人策划西藏叛乱,要搞西藏独立,当时刚担任四川都督不久的尹昌衡率军西征,不到三个月就把叛军赶过金沙江了。要不是袁世凯挡着,就打到拉萨去了。”学生们争相议论起来,有人说,可能尹昌衡也跟云南都督蔡锷一样,要到北京去当京官了;又有人道,蔡锷和尹昌衡都不是北洋的人,袁世凯是个奸诈之徒,他二人到了北京,也没有好果子吃。
邻座一位穿着长袍马褂闭目养神的老先生这时睁开眼来,瞥了一眼那群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担心地摇了摇头,继续闭目养神。
列车后面挂着一节豪华车厢,车厢门口站着两个挎盒子炮的士兵,偶见列车长哈着腰从车厢门走进走出。一些乘客不时小心地向车厢门看去,猜测着里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豪华车厢里,一位身材高大、着皂色苏缎长衫的年轻汉子屹立窗前,凝视着外面苍茫的雪原。火车喘息着在一个小站缓缓停下,无数乞丐拥到窗前,将脏兮兮的双手和碗钵伸向车窗,一群手持枪械的军警立时跑了过来,谩骂着将饥民驱逐开去。年轻汉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睛仍盯着窗外的天空,盯着飞舞的雪花。那群高谈阔论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与他们同乘一列火车的人,正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西征军总司令、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陆军上将尹昌衡!
雪似乎下大了,西北风也刮得强劲起来。
“唉,现在真不是到北京的时候啊!”尹昌衡心情沉重地自语着。火车又开动了,车轮哐当哐当的声音撞击着他的思绪……
“尹都督你不能走啊!”土司郎吉平措带领十三寨头人跪在都督府前,身后还跪着上千的藏族民众,哭声一片。郎吉老泪纵横:“将军视民众如父母,民众视将军如恩人。今将军离边赴京,我等唯恐再也见不着将军了,乞求将军致电袁大总统,留下来吧!”眼前情景使尹昌衡热泪横流,川边藏族父老如此信任和厚待于他,他岂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尹昌衡即与郎吉歃血为誓,言定此去北京,三月必返。尹昌衡是怀揣着藏区民众的拥戴和期盼离开打箭炉(今四川康定)的。
船过三峡,尹昌衡到汉阳拜见副总统黎元洪。黎副总统对尹昌衡十分器重,挽留三日,游龟山蛇山,登黄鹤古楼。觥筹之间,谈今道古,感慨万端。
黎副总统叹道:“昔日赵尔丰经略川边,嗜杀成性,虽说藏边一时无事,然民怨沸腾,积弊甚多。硕权(尹昌衡,字硕权)文韬武略,少有人比。西征平叛,德威兼并,藏区民众无不钦服。感佩之至,黎某是五体投地了!”
尹昌衡则屡屡自谦,对黎元洪尊崇备至,却又叹息着问道:“黎公,有一事昌衡不甚明白。眼下川边及西藏正是多事之秋,袁大总统却非要召我进京不可,这倒是为何?”
黎元洪沉吟不语,良久才说道:“你不知中英为西藏问题正在印度的西姆拉举行谈判吗?”
尹昌衡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尹昌衡去年率西征军平定川边后,大军乘胜西进,前锋很快抵达工布江达,直逼拉萨。英国政府速令公使朱尔典以不承认北京政府相要挟,屡屡威逼袁世凯下令撤军,袁世凯无奈便依从了英国人。尹昌衡的西征也让依附英国的十三世达赖喇嘛产生了动摇,他在派人赴康定同尹昌衡进行谈判的同时,又托人向中央政府婉转表达要“妥商”西藏问题的意愿。在此情况下,英国为阻挠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关系的和解,达到西藏独立的图谋,才又策划了英国、中国政府和中国西藏地方当局三方代表谈判西藏问题的阴谋,这就是所谓的西姆拉会谈。
对西姆拉会谈的来龙去脉,尹昌衡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所率领的西征军是中国政府与英国人谈判桌上的一颗重重的筹码哩,没想袁世凯在节骨眼上倒将他从川边前线召进北京去。
黎元洪沉吟片刻,叹道:“我想,袁大总统在谈判问题上,肯定是有他的顾虑的。要是都依了英国人,又有悖国人的感情和原则;要是不依英国人,那政府又将失去英国乃至众多友邦的承认和支持。袁大总统是进退两难哪!”
尹昌衡忍不住问:“黎公的意思,袁大总统是觉得昌衡在政府与英国人打交道中间碍手碍脚了?”
黎元洪当即道:“不会吧,袁大总统怎么会如此认为呢!”
当晚,黎元洪的参谋长金永炎到驿馆拜会,说副总统决定用他的专列送尹将军北行赴京,并派兵随车护送。尹昌衡婉拒不能,只得应允。尹昌衡在驿馆设酒小酌,酒过三巡,金永炎支支吾吾似有话说,尹昌衡便指着侍候在旁的马忠和张得奎说道:“他二人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永炎兄但说无妨。”
金永炎犹豫着说道:“其实,黎副总统为硕权兄的北京之行不无担心哪。”
尹昌衡颔首不语,等待金永炎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金永炎呷了一口酒,叹道:“自辛亥以来,不过两年有余,民国初立,风雨飘摇,民主共和,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硕权兄久戍边陲,对有些事可能不甚透晓。就说袁大总统其人吧,经营北洋多年,拥兵恃强,于保皇与维新、民主共和与君主立宪间,心机用尽,左右逢源。此君心甚高远,喜怒难度,平常之人很难猜透他的心思的。硕权兄,今乃多事之秋,对袁大总统,你我在下面做事的人,还是多长几个心眼为好。”
金永炎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尹昌衡忙道:“永炎兄所言极是,还望仁兄明示。”
金永炎想了想又道:“硕权兄是难得的将帅之才,然而硕权兄秉性刚直,我担心的是……”说到这里又迟疑起来。
尹昌衡即道:“昌衡是个直性子,永炎兄何须嗫嗫嚅嚅,你就直说好了。”
于是金永炎说道:“我担心的是,硕权兄秉性刚直,此番进京,稍有不慎,难免祸及自身。”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硕权兄,我这些话,也是黎公的意思。黎公一番好意,硕权兄切莫误会了。”
火车突然猛烈摇晃了几下,打断了尹昌衡的沉思。他轻轻叹了口气,便又回想起近两年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来。先是孙先生将临时大总统让位袁世凯。接着袁世凯拒绝南下,国会无可奈何只得让袁世凯定都北京。接下来宋教仁被暗杀,北洋军镇压二次革命。紧接着袁世凯强迫解散国民党和国会,废除《临时约法》,其专制之心初现端倪。中华民国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外患未已,而内部已是危机四伏了。黎元洪是个精明人,身为副总统,任袁世凯三催四请邀他赴北京就职,他均以督理湖北军政要务为由稳坐武汉不动,远远地躲着。
马忠拿着羊毛袍子走来,给尹昌衡披上,担心地说:“都督,在武汉你和黎副总统与金永炎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这次到北京,你千万要小心啊!”
尹昌衡笑了笑:“放心,袁大总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这时,张得奎铁青着脸匆匆走来,说前面车厢里有个操四川话的家伙在跟乘客冲壳子①。他说他是都督的亲戚,按辈分都督叫他幺爸,还自称是都督府的大管家。一听就晓得是个打假叉②的。
尹昌衡吃了一惊,这天远地远的,咋个凭空钻出一个幺爸来了?便叫张得奎立马将此人“请”来。
张得奎到了前面车厢,就见那个戴瓜皮小帽穿团花绸衫的精瘦男子还在跟那群学生扬扬自得地瞎吹着。张得奎暂不打扰,站在一旁看他表演。
那精瘦男子道:“都督这次上京,袁总统是要留他在身边做大官的。他命我先行一步,到北京寻一处宅子买下,置办些家什,稍后些日子,太夫人和夫人都要到北京去长住的。”
便有学生对这男子肃然起敬。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更将他拉到身边说道:“哎,这位爷,你的话我信了。我这人其他本事没得,但是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尹将军威名盖世,在下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正想在北京找个差事做做,今天在火车上碰上了你,算是有缘,看来我真得仰仗爷你了。如果事成,我知道怎么谢爷的。”
①冲壳子:巴蜀方言,意为吹牛。
②打假叉:巴蜀方言,意指做假,扯谎,蒙骗人。
那精瘦男子便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凭你一身功夫,在都督府内找个看家护院的差事可能没问题。
听到这里,张得奎便笑着对精瘦男子道:“嘿嘿,我说这位爷,我家老爷有点事要请你过去一趟。”
精瘦男子睖了张得奎一眼,问:“谁是你家老爷?”
张得奎道:“你去了就晓得了。”
精瘦男子断然拒绝,笑道:“你家老爷要是想请我这个尹大将军的大管家赴宴喝酒,我们到北京下了火车再说,要不要得?”
张得奎不由分说,伸手逮住就往后面走,拽得这厮哇哇直叫。拽进豪华车厢,但见面前站着一位高大英俊气宇不凡的汉子,精瘦男子便浑身瑟缩起来。
尹昌衡盯着他看了好久,问:“你叫啥名字?”这厮愣着不敢开腔。尹昌衡突然厉声道,“你不是尹昌衡的幺爸吗?咋个哑巴了?”
精瘦男子这才意识到刚才闯祸了,赶忙辩道:“不不不,我刚才是跟那些学生娃娃随便说来耍的,我啷个会是尹都督尹大将军的幺爸嘛!”
尹昌衡冷笑道:“我看你并不认识尹昌衡嘛!老实说,你到底是干啥子的?要是不老实,你娃娃今天休想走脱!”
张得奎早已皮鞭在手,一听此话,便狠狠抽打过去。精瘦男子杀猪般地号叫起来,忙说他是四川中江人,叫周德宝,是做小生意的。
“算了,莫打了。”尹昌衡止住张得奎,对周德宝说道,“我看你这把瘦骨头也挨不了几下。为人处事,第一要老实。说老实话,行老实事,做老实人。坑蒙拐骗,最终还是会害了自己。”
周德宝跪地求饶,连说不敢了不敢了。但听张得奎呵斥了声“还不快滚”,便慌忙爬起身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精瘦男子蔫头耷脑地回到自己座位,众人见他没了先前的春风得意,甚觉奇怪。周德宝不言不语,缩着身子睡了。其实他并没睡着,他又咋个睡得着呢?他在苦苦地寻思着,刚才吃那几鞭子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