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终于到了北京车站。站台上军警林立,鼓乐声声,很是热闹。尹昌衡走下专列,忽见一位唇上蓄着小胡须,身着戎装十分威风的人物,被一群随从侍卫簇拥着径直向他走来——竟是陆军总长段祺瑞!
尹昌衡激动起来,快步迎了上去,唰地敬了个军礼:“段总长亲自来接,昌衡实在有愧了。”
段祺瑞一把拉住尹昌衡,叹道:“晃眼四年没见,硕权你就大大长进了啊!”
二人同乘一辆四轮豪华马车,在军警马队的护卫下沿着正阳大道缓缓向城里驶去。车轮滚滚,碾压着路面厚厚的积雪;辕马嘶叫,嘴里喷出团团雾花。
两旁行人远远地避让着,目送这支威风十足的队伍开过去。
车上,段祺瑞始终将尹昌衡的一只手紧紧握着,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
这让尹昌衡很是感动,不禁说道:“恩公如此厚待晚辈,昌衡真是担待不起啊!”
段祺瑞哈哈笑着,拍了拍尹昌衡的手道:“硕权呀,你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我是谁,你是谁,难道你我心里还不明白?就是袁大总统今天不派我来接你,我也要亲自赶来迎接你的。”
尹昌衡不无感慨:“恩公对晚辈的关爱,昌衡是一直铭记在心的。”他侧脸看了看段祺瑞,心如潮涌,一段难忘的往事浮上心头。
宣统元年(1909),尹昌衡结束日本六年的留学生涯回国,在北京接受例行的皇帝殿试。那天,他邀约阎锡山、唐继尧、刘存厚等同期同学,一早来到武英殿外候着。辰时钟响,摄政大臣载沣携着四岁的小皇帝溥仪登上龙座,时任陆军部尚书的铁良在主考席上坐定,殿试也就开始了。这皇帝殿试直接关系到留日学生的任用,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第六期留日士官毕业生一百四十多人,都得一个一个进殿接受考官们的会考和摄政王载沣的提问,场面肃穆而威严,是留日学子们从未经历过的。留学生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了。而时至午后未时,尹昌衡不免焦躁起来,心想在第六期留日学生花名册中自己的名字一直是靠前的,为何后面的阎锡山、唐继尧、赵恒惕、刘存厚等人都相继进殿过关,高高兴兴走了出来,却总不见点卯官点到自己的名字?
尹昌衡神情沮丧地坐在殿外石阶上,不一会儿,负责殿试点卯的考官、时任陆军部侍郎的段祺瑞从殿内走出,站在台阶上向候试的学生们扫了几眼,开口问道:“你们中有没有姓尹的?”
尹昌衡赶忙上前,躬身答道:“我就是,我叫尹昌仪。”
尹昌衡本名尹昌仪,字凤来。
段祺瑞一见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便生爱意。他查阅过留日学生的档案,知道此人在日期间学习勤勉,成绩斐然,对他不免多留了点心。尹昌衡正要将心里的狐疑说出,没料段祺瑞却低声说道:“你呀,碰上点麻烦了。”尹昌衡吃了一惊。
原来殿试进程中,摄政王载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花名册,眼神突然在尹昌仪的“仪”字上定住了。他抬眼盯着主考官铁良,铁良立即走了过来。载沣指着名册上“尹昌仪”三字不满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叫尹昌什么的你们还能让他进来殿试吗?”
铁良顿时领悟了问题的严重性,唯唯诺诺退到坐席上,即将段祺瑞唤了过来,如此这般地作了交代,段祺瑞只好将尹昌仪暂时压了下来。时过午后,段祺瑞总觉得不能就因一个“仪”字而废了年轻人的前途,于是走出殿来要见见这个因名字而惹出麻烦的学生。
尹昌衡听了,气愤地道:“段大人,晚辈身躯乃父母所生,名字也是父母所赐,不让我殿试,实在不公!”
段祺瑞道:“你的名字犯了皇上的讳,摄政王首先就不高兴。你想想,考官们谁敢让你进去殿试呀!”
尹昌衡气得脸上铁青,便犯起牛脾气来,道:“段大人,既是这样,我不殿试好了!”说罢扭头就欲离去。
“别走!”段祺瑞喝道,“你不能走!数年的留日学习,几多艰辛,你甘心就这样付之东流吗?”
尹昌衡懊丧地说道:“那又能怎样啊?段大人,给晚辈出个主意吧!”
段祺瑞想了想:“我看你就改一个字吧,其他事情我为你处理好了。”
尹昌衡就依了段祺瑞。他想起初唐杨炯《浑天赋》中的诗句“福成于井,德成于衡”,便把“仪”字换成“衡”字。事后,他又将自己的别号“凤来”
改成了“硕权”。同时,经段祺瑞的斡旋,尹昌衡终于通过了宣统皇帝的殿试。
这段故事,后来尹昌衡跟很多人都提起过,他对段祺瑞始终是抱有一颗感激之心的。
车队很快开进了前门大街。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两边商号众多,异常繁华。到了正阳门城楼,往右顺着城墙经崇文大街就可到朝阳门外朱雀胡同的四川会馆,谁知车队却向左拐,往宣武门方向去了。
尹昌衡忙对段祺瑞说道:“段总长,朱雀胡同四川会馆已将我的房间安排好了,好像该往朝阳门方向才对呀?”
段祺瑞笑道:“你呀,还住啥四川会馆?按照袁大总统的吩咐,我已经在宣武门外专门为你备下一处宅子了。”
尹昌衡心里很过意不去,说:“昌衡何德何能,让袁大总统和段总长如此厚爱?再说,我在北京也住不了多久,事情办完就得赶回川边去的。”
段祺瑞道:“先安心住下来吧。再说,可能袁大总统也不会让你匆匆忙忙就回去的。”
尹昌衡便不言语了。车马队行到宣武门,又往前行了一里多路,便拐进了一条叫做金龟子的胡同,在一座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门前早已有人候着,将段祺瑞和尹昌衡迎进院子。其中一人说道:“段总长,照您的吩咐,宅子全都布置妥当,请尹将军过目。要是还有什么不周的地方,我们好改改。”
尹昌衡道:“不看了不看了,昌衡实在担当不起啊!”
这时,就见一位四十开外年纪、将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在段尹二人面前一个立正,说道:“报告段总长,大总统命我为尹将军遴选了两个下人,我带来了,请总长过目。”此人叫陆建章,总统麾下京畿警卫军统领兼军政执法处处长。
段祺瑞皱了皱眉头,问:“都是干啥的呀?”
陆建章一抬手,两个壮实的汉子快步走了过来。陆建章道:“这个高个儿的叫陈二腿,会几下拳脚,来给尹将军当个门子,看家护院。这个矮点的叫姜八碗,是个厨子,很会做菜,川菜也会,专给尹将军办办伙食。”
尹昌衡忙道:“不行不行!我自己带了两个兄弟来,什么都能对付的,就不劳二位了。”
段祺瑞也道:“既然硕权说不要,那就免了吧。”
陆建章却道:“尹将军,这是袁大总统特意安排的,要是推辞了,我看不大妥当吧。”
听陆建章如此说,段祺瑞只好说道:“硕权,既然这样,就暂时让他二人留下,能用则用,要是不行,再叫他们滚蛋就是了。”
尹昌衡无话可说。段祺瑞又道:“硕权旅途劳顿,先休息休息,傍晚我派车来接你出去,为你接风洗尘。”
段祺瑞等人走后,宅院便显得安静下来。尹昌衡带着马忠、张得奎在院子里里外外转了转,熟悉熟悉环境。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三间一启门的屋宇式临街大门,前院左右各有两间鹿顶小屋,走进隔墙中间的垂花门,穿过影壁两边的侧门便到了内院。内院正北有五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都装着雕饰精美的檀木门窗。院内一口青石鱼缸,其中假山嶙峋,鱼儿嬉戏。东北和西北角各栽着一棵石榴,院内就没其他草木了。从正房东侧的跨院走到后院去,就见后院里有一口水井,几间叫做罩房的屋子都空着,久不住人,显得特别冷清。回到内院,走进正房,就见堂屋里桌明几净,卧室内铺笼罩被应有尽有。后来听人说,这里原是大清哪个王爷私下购置的别院,专供金屋藏娇用的。大门门楣上悬着块匾额,上书“怡居”二字。大概这座院子已数易其主,但那块匾还一直挂着。
尹昌衡在正房大厅坐了下来。紧跟其后的陈二腿这时说道:“将军爷,有什么不周之处尽管吩咐,小的即刻办理。”
尹昌衡道:“很好了,忙你的去吧。”
陈二腿又道:“将军爷随来的二位大哥同我和姜八碗都住在前院的鹿顶和倒座房……”
不等陈二腿说完,尹昌衡道:“不行。你将他二人安排到内院来,就住东西厢房吧。”
陈二腿便碍难起来,说照北京的老规矩,主人住内院,下人都住外院的。
尹昌衡说二人都是他的兄弟,不是下人。陈二腿连连称是,跑到外院把马张二人床上的东西搬到厢房布置去了。马忠和张得奎便将尹昌衡的箱笼行李搬进正房卧室,小心清理,分类存放。
这时,姜八碗兴冲冲送来银耳羹,说都督晚上要出去喝酒,得先垫垫底。
“放那里好了。”尹昌衡又道,“你再煮碗炸酱面来,给他二人也来碗,我们都饿了。”
姜八碗下厨房去了,不多时,就用掌盘端着三碗炸酱面进了堂屋。三人吃着炸酱面,方进一口,尹昌衡就对站在一旁的姜八碗赞道:“嗯,不错,地道的川味。你不是四川人,咋个做出像模像样的四川味来了?”
姜八碗道:“回将军爷话,我是山西祁县人,本不会做川菜的,到北京后在天桥一家川菜馆跟了两年厨,多少也就会点了。”
姜八碗去后,马忠笑道:“嘿,袁大总统考虑得也太周到了,这倒省了我们好多事情。”
张得奎却道:“马兄,我却不这样看。糊里糊涂地给你安排两个生人来管事,都不是知根知底的,你我今后说话做事都不大方便了。”
尹昌衡笑道:“袁大总统一番盛情,我不敢不领啊!”
张得奎看了看门外,小声说道:“都督,在武汉时,我就觉得黎副总统和金长官是话中有音。照他们的意思,好像袁大总统并不是一个心术很正的人,都督你真的要多长些心眼哟!”
尹昌衡拍了拍张得奎壮实的肩头,说:“得奎,往后在北京,你和马忠大哥在人前人后说话,只往好的地方说就行了,其他事情,我会小心应付的。”
陈二腿与姜八碗站在院里瞧着尹昌衡三人边吃面边说说笑笑,便奇了。陈二腿道:“尹都督对下人还真好啊!”
姜八碗却问:“陆统领不是说了让尹将军的随从住外院的吗?你怎么……”
陈二腿道:“尹都督硬要他们住内院,我挡得了?”
姜八碗问:“陈兄,你是操武的,估计尹都督这俩随从功夫如何?”
陈二腿看了看大厅里的马忠和张得奎,摇晃着脑袋:“水深水浅,还摸不透哟。不过,我看都不是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