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沉,天色晦暗下来,尹昌衡带着张得奎上了段总长派来的豪华马车,直往前门大街一家荷兰人新开的叫做得月楼的饭店驶去。
马车很快进了前门大街,这里是北京城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元大都建立后,每逢佳节,京城的官员、雅士们总要出城到法源寺、天宁寺、白云观一带游玩,这就为前门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明嘉靖后,各省各地在京做官的人为了解决进京应试举子的食宿问题,便陆续在前门大街两厢建立了不少会馆。到了清初,东城的灯市又按宫中的意思挪到前门一带来了,戏院、茶园、餐馆、妓院也随之在这一带蓬勃兴起,生意异常兴隆红火,前门大街就成了京华繁荣昌盛的缩影。白天夜晚,游人如织,灯红酒绿,笙歌婉约。
得月楼在前门大街通往大栅栏的拐角处,是一栋新建不久的中西风格兼具的三层洋楼。车刚到楼前,便有小厮迎着引尹昌衡等人进楼去。楼内装饰摆设富丽堂皇,不同凡响。就见不少洋人进进出出,而来此就餐的国人,想来不是王公贵族、达官贵人,就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了。
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忒大的吊着宫灯的华丽包房,段祺瑞和蔡锷早已在座,座中还有两位不认识的人物。经段祺瑞介绍,那位居于主座的蓄着短须颇有风度的长者竟然是现任国务总理熊希龄,另一位则是袁大总统的二公子袁克文。
尹昌衡跟众位拱手致敬过后,段祺瑞便说道:“硕权,今日这桌接风洗尘的宴席,可是熊总理做东,我和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克文都是陪客哟!”
熊希龄笑道:“袁大总统命我代表他为你接风洗尘,今天没能到车站接你,全仗芝泉兄(段祺瑞,字芝泉)代劳了。硕权不远千里,途中的辛苦可想而知。这接风洗尘,既是总统的意思,也是我们在座诸君的心意,今晚你可要尽兴了。”
蔡锷与尹昌衡是老朋友。蔡锷长尹昌衡两岁,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四期学生。二人回国后,曾一起在广西巡抚张鸣岐帐下共事。辛亥后,一个是云南都督,一个任四川都督,尹昌衡亲征平定藏乱,蔡锷亦派兵从南路策应。可以说,这两个军事干才,相互间是颇有缘分的。几年不见,二人本有好多话要说,而有熊总理和段总长在座,想说的话只好留待后叙了。
袁克文与尹昌衡素昧平生,但尹昌衡对袁二公子却早有耳闻。此人自幼聪慧异常,读书一目十行,过目成诵,金石书画、诗文戏艺,无所不通,是袁世凯十七个儿子中不同凡响的一位,因此深得袁世凯的宠爱。袁克文也颇为自负,常常以三国曹子建自比。这天袁世凯特别将他唤去,说尹昌衡已经到京,晚上由国务总理熊希龄和段总长出面为尹昌衡接风洗尘,要袁克文邀上蔡锷也去凑凑热闹,代父亲多敬上几杯酒。并说尹昌衡深通诸子百家,文武兼备,是国之栋梁,与这样的人多多接触必有好处。袁克文自然乐意。近年来,报上时不时登出尹昌衡的消息,尤其尹昌衡率军西征平定藏乱那段日子,有关尹的消息更是频频见诸报端,尹大都督一时成了轰动全国的热门人物。袁克文早想见见这位文武全才,却一直没有机会,没想今天竟如愿以偿了。
酒过三巡,袁克文道:“硕权兄,兄弟对你早有仰慕之意,今日得见,真可谓三生有幸。硕权兄文韬武略,少有人比。近年报上偶有兄台的诗文登载,兄弟读了,真是耳目一新啊!”
尹昌衡微微一惊:“报上竟登有我的诗文?”
袁克文笑道:“看来硕权兄常年征战边陲,消息太过闭塞了呀!我就记下了你的一首《西征寄内》。”说到这里,竟起身吟诵起来:
征马无端尽日忙,不堪回首万山苍。
春风却被秋风妒,去路日增归路长。
愿拾乾坤归寝处,好将龙虎化鸳鸯。
叮咛锦字无相寄,惟问匈奴灭未尝。
袁克文吟罢,不禁赞叹道:“好诗啊,好诗啊!依兄弟之见,硕权的诗与唐代李贺、岑参、王昌龄比起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蔡锷兴奋地对袁克文说道:“豹岑兄(袁克文,字豹岑),早在广西的时候,我就领略过硕权兄的文采了。那日我们雨中游桂林,硕权兄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首《立马独秀峰》,你们听听——”
蔡锷兴之所至,也起身吟诵道:
踞蹐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羽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蔡锷吟罢,大家便鼓起掌来。袁克文赞道:“啊呀,硕权兄鸿鹄之志全在诗中,好诗啊好诗!”
尹昌衡谦恭地笑了笑,叹道:“唉,那年在广西,巡抚张鸣岐是个叶公好龙似的人物,他嘴巴上赞成革命,推行新政,骨子里并非如此。我和松坡兄在他手下做事,实在是窝囊得很。这首诗,不过是发了点牢骚而已。诗不像诗,各位见笑了。”
段祺瑞不善诗文,只是不停地鼓掌叫好。熊希龄则是个大文人,他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一岁点翰林,当年是湖南名噪一时的神童。此时,他捻着胡须,感慨尤深地说道:“写诗最忌空洞无物,无病呻吟。硕权的诗情景交融,壮怀激烈,爱国报国之志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接下来大家便要敬尹昌衡酒,席间顿时热闹起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幽幽丝竹之声,蔡锷即道:“今晚为硕权兄接风洗尘,谈诗论文,不能没有丝竹助兴啊!”
袁克文当即道:“松坡兄别着急,我是早有准备的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少顷就领进一班艳丽的女子来。领班的给每位爷配了一位姑娘,另有两位姑娘则操琴弄瑟,娓娓地唱起了江南小调,唱的却是宋时柳永的一首《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袁克文和蔡锷都是习惯于春花秋月的人,很自然地就与姑娘亲昵起来。尹昌衡虽说并非不好女色,但初来乍到,在熊总理和段总长面前便显得有些拘谨。熊希龄本就是一个正经的大儒,他只听曲喝酒,对姑娘是不会正眼一看的。至于段祺瑞,则更是人人皆知的不近女色,而且酒也少饮,只端端地坐着,像一尊雕塑。要不是为尹昌衡接风洗尘,袁克文领着姑娘一进来,他就要屁股一抬打道回府去了。
丝竹回梁,歌声呦呦。一曲未了,门外闯进一个满头银发,大腹便便的洋人来。来者手中举着一只玻璃酒杯,琅琅笑声像金属撞击,颇具穿透力。进得门来,便用不太流畅的汉语高声叫道:“Hello!熊总理,段总长,我在那边与法国、荷兰、比利时的公使聚会,听说你们在这里,就一定要过来敬酒!啊,对了,我还听说那位四川的尹昌衡将军来北京了,你们在为他接风洗尘,我很想认识认识这位尹将军。”
尹昌衡听清了来者的话,小声问身边的袁克文:“豹岑兄,这人是谁?”
袁克文答:“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
尹昌衡听了,淡然一笑。
就见熊希龄起身相迎:“啊呀,原来是朱尔典公使阁下,请入席共饮!”
朱尔典也不坐,走近桌边直直地将目光指向了尹昌衡。尹昌衡直挺挺地坐着,眼睛迎接着朱尔典的视线,并不说话。熊希龄介绍道:“啊,来认识认识,这位就是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陆军上将尹昌衡将军。”
朱尔典审视着尹昌衡,带着幽默的语气说道:“尹将军,你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军事家,我是一个不很称职的外交家。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觉得是一件幸事吗?”
尹昌衡淡淡地笑着,仍不说话。他觉得朱尔典话中有话,想让他将话说透。
“哈哈哈……”段祺瑞开怀大笑,说道,“二位是不打不相识呀!硕权,起来与朱尔典先生饮一杯如何?”
尹昌衡便站了起来。朱尔典一见魁梧的尹昌衡竟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揶揄道:“啊,难怪尹将军打仗如此威猛,原来是一员虎将啊!”
“公使先生过奖了。”尹昌衡说道,“不过,刚才段总长说你我是不打不相识,公使阁下,你认为真是如此吗?”
朱尔典不假思索地说:“Right!段总长说得很对,你我是不打不相识呀!”
尹昌衡却道:“不过事实也不完全如此。实际情况是与我交战的可全都是藏族同胞,我们是自己人在打自己人。遗憾的是袁大总统没让我打到拉萨去,否则的话,恐怕我的军队真的要跟贵国侵入西藏的三千人马一决雌雄了。”
袁克文笑道:“硕权兄,人家是躲在背后使劲,真正的始作俑者,还是他们这些聪明人啊!要不是这样,为什么你在川边打得越漂亮,他们就越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三番五次地照会抗议呢?”
熊希龄和段祺瑞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锷这时说道:“公使阁下,其实中国军队并不都是窝囊废,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
朱尔典看了看蔡锷,道:“我认识你,你是蔡锷将军,我完全同意你的话。我还知道,尹昌衡将军担任总司令,率西征军进攻西藏,你也派了一支部队从南路策应,计划从盐井打到拉萨去。尹将军和你的部队都不是窝囊废,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尹昌衡问道:“公使阁下,那你认为,我们能够打到拉萨去吗?”
朱尔典道:“能,完全能。要不然,我们就不会紧急照会贵国政府,提出抗议了。不过,这个事情还没完,西姆拉会谈还在进行嘛,谈判总会有个结果的。我相信,西藏问题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尹昌衡道:“依我之见,贵国就不要在西藏问题上做文章了,不然的话,我们真的就要不打不相识了啊!”
尹昌衡话音刚落,蔡锷、袁克文和熊希龄、段祺瑞都赞许地笑了起来。朱尔典颇觉尴尬,说:“好好好,尹将军,在这里我们就不谈西藏问题了,还是让谈判代表去西姆拉谈吧。你是我很欣赏很佩服的军人,我只想和你喝酒。怎么样,将军阁下?”
尹昌衡笑问:“怎么个喝法?是用我们军人的喝法呢,还是用你们文人的喝法?”
朱尔典道:“此话怎讲?”
尹昌衡道:“用军人的喝法就用碗喝,用你们文人的喝法么,就用这种小杯来了。”
朱尔典断然道:“尹将军,要知道,我一向是十分尊重你们军人的。”
尹昌衡笑道:“既是这样,本人就奉陪了。”
袁克文兴之所至,即刻拿过两只碗来。朱尔典也不客气,顺手拿过一整瓶法国威士忌,在两只碗里均分了。二人各执一碗在手,朱尔典狡黠一笑,说声“请”,先自干了。尹昌衡则不慌不忙将酒喝了下去。朱尔典盯着尹昌衡笑了笑,又拿过一瓶酒来,向两只碗里倾倒。熊希龄和段祺瑞都是不大喝酒的,但二人都知道朱尔典在京城早已是出了名的酒鬼。常在外交圈打交道的人都对朱尔典感到奇怪,按说英国人讲究绅士风度,饮酒是比较节制的,不像俄国人无所顾忌地狂喝滥饮。朱尔典显然是一个例外。他们都为尹昌衡担心。
朱尔典轻松地将第二碗酒喝了,微笑着紧盯尹昌衡。尹昌衡仍是不慌不忙地将酒喝了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朱尔典暗自一惊,没想尹昌衡还有如此的海量,他口中“不错不错”地赞叹着,又将一瓶酒分了。第三碗酒下肚,朱尔典便神智恍惚起来,嘴里怪叫着:“尹,尹将军,你打仗行,喝酒……还,还是行。佩服,佩服啊!”
尹昌衡却拿过一瓶酒来在两只碗里分了,说:“尊敬的公使阁下,有幸与阁下相识,我一定要敬阁下一碗。”说罢,一仰头干了。朱尔典已醉得眼睛透红,却不服气,端起碗来就喝,却将小半碗酒灌进了脖子里。这碗酒下肚,朱尔典便趴在桌子上,彻底醉倒了。
熊希龄和段祺瑞都为尹昌衡的豪气所倾倒,惊叹不已。袁克文则大呼:
“壮哉硕权,壮哉硕权!”
蔡锷笑了起来:“其实啊,对硕权兄的酒量,我可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年我们同在桂林的时候,他就是名噪广西的一大酒狂,巡抚张鸣岐对他是既赏识又怨恨。硕权兄离开广西回四川时,巡抚大人设宴为他送行。席间,张鸣岐告诫硕权兄说,‘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硕权兄当即答道,‘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熊希龄三人听了,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