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尹昌衡乘坐马车到总统府觐见袁大总统。马车驶至中南海新华门,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警卫军统领陆建章将尹昌衡引领进去,未到怀仁堂,老远就看见袁世凯和熊希龄、段祺瑞以及海军总长刘冠雄等大员已在那里迎候着了。
尹昌衡不敢怠慢,放快步子走了过去,唰地一个立正,向袁世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尹昌衡朗声道:“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尹昌衡奉命进京,觐见袁大总统!”
袁世凯本是五短身材,站在尹昌衡面前便不得不抬起眼睛看人了。他将尹昌衡一把拉住,做出一副愕然的样子,高声道:“硕权已是声名遐迩,本总统早欲一睹风采。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进了怀仁堂坐定,尹昌衡便忙着将早已备好的向大总统和中央述职的呈文呈给了袁世凯。袁世凯笑着接了,说:“好好好,川边之事慢慢再说,你远道跋涉,旅途劳顿,不要太紧张了,先随便聊聊吧。”
说是随便聊聊,这可把尹昌衡难住了,他不晓得该聊些什么,便眼盯着大总统沉默不语。袁世凯却笑了笑,顺手从几案上拿起一份当天的《燕华快报》递给尹昌衡:“硕权,你先看看这个。”
尹昌衡接过报纸,就见头版赫然登着一篇新闻,标题是“尹都督京城较酒,朱尔典烂醉如泥”。再看里面的文字,昨晚他与朱尔典那番关于西藏问题的唇来舌往几乎全写进里面了。他暗自一惊,没想这家报社的记者如此厉害,又不知袁世凯对此事的态度如何,便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大总统,我这个人,酒一喝就有点把不住性,大总统见笑了。”
袁世凯拍着滚圆的肚子大笑道:“好啊,好啊!这就是你尹昌衡,一到北京就造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来了!刚才听人说,今天的《燕华快报》已经被抢光了。这个朱尔典,他可能要沉不住气了啊!”
段祺瑞笑道:“朱尔典是自作自受。昨晚他仗着酒量想给刚到北京的硕权一个难堪,没想到他自己却喝趴下了。”
熊希龄捻着胡须说:“朱尔典是酒鬼,硕权是酒狂。鬼乃阴邪之物,狂乃阳甚所致。所谓邪不压正,朱尔典败在硕权之手,是势所必然的了。”
袁世凯频频点头:“嗯,秉三(熊希龄,字秉三)这话有道理,有道理呀!”又对尹昌衡说道,“硕权,西征平叛,你干得不错。而中央没让你继续西进,你对本总统肯定是有一肚子怨气的。是不是啊?”
尹昌衡赶忙起身答道:“昌衡不敢。中央有中央的难处,大总统有大总统的考虑。昌衡久戍边陲,实在是坐井之蛙了。不过……”他犹豫着想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袁世凯道:“有啥话你就讲嘛。”
尹昌衡便道:“其实刚才说到昨晚与英国公使朱尔典那场意外的见面和争执,昌衡便觉有很多话要跟大总统直言了。”他话一开头,就引起熊希龄和段祺瑞的注意,两人担心这个酒狂会说出什么令袁世凯不高兴的话来。
尹昌衡倒没顾忌许多,说道:“去年英国幕后策划,图谋西藏独立,屠戮驻藏汉军,猖狂进攻川边,一时风烟四起,举国哗然,万民皆忧。昌衡于病中请缨出战,率军西征,不出三月,叛军皆溃,川边形势初定。昌衡西征,重威而不嗜杀戮,重德而善待于民。藏区民众,无论贵贱,莫不折服。当然,这并不是我尹昌衡有何德何能,而是我初建之民主共和的国威所至啊!”
听到这一席话,段祺瑞大概猜度得到尹昌衡下面将要说些什么了。他侧眼看了看袁世凯,就见大总统满脸微笑,神情自若,似乎在认真地听着。
尹昌衡继续说道:“西征至此,并非大功告成,我军须乘势西进,情势方能全面安定。诚告大总统,参战的川军,虽不是个个都骁勇善战,但却都是能为国为民而舍死忘生的人。昌衡曾数番电告中央,陈述安边定藏的计划,然而都被中央否定了,昌衡实在不解。昨晚朱尔典是有意寻衅,他对昌衡耿耿于怀事小,而觊觎我西藏之心不死事大。昌衡也理解中央的难处,民国初建,国力羸弱,中央欲以外交求和,息事宁人。然而,纵观古今中外,‘弱国无外交’的道理无人不知。但是,昌衡又觉得,所谓国势的强弱,财力固然重要,而民气军心不容小视啊!此前的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我看都不能完全归咎于国力。大清皇室无视军心民气,一味退让求和,以致屡战屡败,不战自败,在此情况下,还有什么外交可言呢?昌衡愚拙,但也懂得民气军心与国力攸关的道理……”
尹昌衡侃侃而谈,也不看袁世凯的脸色。一旁的熊希龄着急起来,把尹昌衡瞪了又瞪。段祺瑞似乎无动于衷,只注视着袁大总统,审究着袁世凯脸上的细微变化。
“好了,硕权你就别说了。”袁世凯这时发话了,“你发来的那些电报我都仔细看过了,中央没完全同意你那些意见也是有道理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民国初建,大清给我这个大总统留下了什么?留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啊!你来电说要建一个镇的陆军安边定藏,这我没意见。你要改进行政吏制,推进边疆经济,这我也完全支持。你要四百万两银子实施你那一揽子的宏伟目标,我也从内心表示同意。但是硕权呀,你要我从哪里拿出这四百万两银子给你呢?你要晓得,前清时候,朝廷为安边定藏,每年拨付的岁银是二百万两,如今我这个大总统,连这二百万两也拨付不起啊!”
袁世凯这番话看似句句情真,出自肺腑。尹昌衡是个率真之人,听了心里却有点不服,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句:“大总统,恕我直言,这一年多来,好些事昌衡是不怎么明白的。”
袁世凯盯着尹昌衡不语,等他的下文。
尹昌衡带着伤感的语气说道:“民国刚刚建立,山河破碎,理当南北合力,举国一致,推进共和,以增强国力,造福民生。然而事与愿违,国人忧心。大总统,昌衡及川边将士出生入死,为国家卫藩篱,然而中央为何总是纠缠南北之争,以致骨肉相残,殃及黎民百姓呢?”
袁世凯听了此话便不悦,眼睛一鼓,诘问道:“硕权,听你这意思,好像南北之争是我袁世凯挑起来的?你也认为宋教仁是我袁世凯派人杀了的?要不是那些个李烈钧、胡汉民、蔚文柏之流,受孙文、黄兴的蛊惑,起兵来讨伐我,我袁世凯会出动北洋军去弹压他们吗?我这个大总统不是他们选出来的吗?既然选我当总统,又不听我的号令,我这个总统不是白搭了吗?我的话他们不听,反过来要骂我独裁,既是这样,我就独裁给他们看看!”
听大总统如此说,尹昌衡便不言语了。袁世凯语气又和缓下来,说道:
“硕权哪,你是难得的将才,国之栋梁啊,本总统对你十分器重。这次召你进京,除了想详细听你说说安边定藏之策外,还有很多国事,想听听你的高见。”
尹昌衡则道:“昌衡不才,加之长年居于川边荒野,闭目塞听,一如井底之蛙,对很多事情都只知皮毛,哪敢妄论国事。”
袁世凯突然说:“你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召你进京,了解边事只是其一,主要是我要留你在中央任职,好为国家多多效力。”
尹昌衡大吃一惊,赶忙说道:“大总统恕罪,昌衡实难从命。如今虽说川边初定,但形势并未有大的转变。自昌都以西,叛军仍是虎视眈眈,随时都在伺机东犯;西姆拉会谈还在进行中,其结果也难以料定。昌衡真的是不敢久留,只待大总统垂训毕了,即返回任所,效力边陲。”
袁世凯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笑道:“好了好了,硕权呀,你就不要老想着川边的事了。这两年你很不容易,戍边之艰辛可想而知,一看你脸色就晓得吃了不少苦头。这次进京又跑了这么多天,不消说你也累了。那就先休养一阵子吧,在北京到处走走,轻松轻松,有什么事可以找段总长和熊总理说说。等你身体恢复了,我再请你来商谈你的任职问题。”
尹昌衡不知所措。袁世凯又说道:“我请段总长专门为你备下了一处宅子,就是希望你能在北京长住下来。待你安顿妥善后,再将夫人和二老都接来好了。”
从怀仁堂出来,尹昌衡就觉脚下轻飘飘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回到怡居宅院,他想起在武汉时黎元洪和金永炎说过的那番话,便有点后悔,心想自己的确把袁世凯看得太简单,暗叹自己也太过幼稚,太莽撞率真了。
马忠送来鲜茶,也不敢多问,随之悄悄退出。
尹昌衡双掌抚膝,微闭两眼,脑海里浮现出去年大渡河畔泸定桥头那惊险的一幕来……
那时,尹昌衡从川边回到成都与代理川督胡景伊商量川边西征军后援的事情,突然传来江西都督李烈钧、广东都督胡汉民以及安徽都督蔚文柏等人兴兵讨袁的消息,南方诸省先后响应,就连重庆的熊克武也跃跃欲试,要率兵攻打成都。而就在那时刻,被逐出金沙江以西的西藏叛军也瞅准了这个机会,急欲挥师东进,卷土重来。尹昌衡唯恐川边有失,偕夫人颜机、经略府顾问骆成骧率十余骑人马,日夜兼程赶回打箭炉。行至雅安,前方又传来他的部下军械局长张熙哗变反叛,自封西康都督,赵成为副,王明德为招讨使,打着北上讨袁的旗号,煽动上千人马杀回成都的惊人消息。张熙更差人送信来,威胁说他已将尹昌衡的父母和小妹囚于打箭炉,尹都督若是西回川边,他父母和小妹就将命归黄泉。骆成骧大惊失色,无计可施,夫人颜机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尹昌衡豪饮至东方微明,突然拔剑在手,高声道:“大丈夫一生忠孝都在这一回 了!”于是,率十余骑毅然西进。
一行人马不停蹄到了泸定,远远看见铁索桥头人叫马嘶,上千人马正从西岸通过铁索桥缓缓走过来。桥头上一军官嚷叫着指挥部队过桥,那人正是叛军首领张熙。骆成骧顿时脸色苍白,连问昌衡怎处。尹昌衡勒马江崖,长叹一声道:“为国为家,生死何惧?”
骆成骧问:“难道就我们这十几个人去跟他们拼命不成?”
尹昌衡毅然道:“不,只昌衡一人前往。”
骆成骧惊道:“那啷个要得,要死我们今天就死在一起算了!”
早前曾任过京师大学堂提调、山西提学使,辛亥后也曾任过四川临时省议会议长的前清状元骆成骧,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尹昌衡一直以老师相待。这时,尹昌衡道:“老师不必。我只身前去,如遇不测,老师只管速速离去。料想张熙决不会放过夫人……”说到这里,尹昌衡将已有身孕的颜机拥抱在怀,含泪道,“夫人,昌衡连累你了。”
颜机挥泪道:“夫君只管前去,要是夫君遭遇不测,这崖下的滔滔江水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尹昌衡告别夫人和骆成骧,策鞭纵马直向桥头奔去。桥头已经聚集数百人马,突见一骑闯来,先以为是奸细,近了,猛见是都督尹昌衡,尽都大惊失色。
尹昌衡径直冲入军中,立马高声道:“弟兄们,还认得我尹昌衡么?”
军中便有不少人应道:“怎么不认得?你是尹都督啊!”
尹昌衡道:“众弟兄自跟随昌衡西征以来,历经数百战。我尹昌衡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众弟兄看我昌衡,对国家是不是忠心耿耿?”
就听军中齐声应道:“忠啊,忠啊!尹都督忠啊!”
尹昌衡又朗声道:“自到川边以来,我尹昌衡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善待百姓,你们说说,我尹昌衡是不是个仁义之人?”
又听军中齐声应道:“尹都督仁义,尹都督太仁义了啊!”
尹昌衡便道:“好,既然我尹昌衡是个既忠且仁的人,而你们却受奸人的挑唆背叛我,这不是把你们陷于不忠不义了吗?要是你们真要这样的话,我尹昌衡也死而无憾。来吧,快来把我杀了吧!”
军中便响起呼叫声:“不!我们不!”众军士哭声一片,如滚滚江涛。尹昌衡挥泪道:“弟兄们,英国人挑起藏乱,妄想把西藏从祖国分裂出去。我们到川边干什么来了,一年多来我们打那么多仗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吗?不都是为了给英国人一点颜色看吗?现在西藏叛军在昌都以西虎视眈眈,就想趁我们内乱之机反扑过来。弟兄们,你们说,难道我们能够弃这里不顾而回去打内战吗?”
全体军士举枪呼喊起来:“不!我们不!我们要跟随尹都督!”
此时张熙慌了,吼叫道:“杀了他,杀了尹昌衡!”
军士们无人应他。尹昌衡随即命令:“弟兄们,把贼首给我抓起来!”
众军士就一拥而上。张熙见势不对,跳进大渡河逃了,赵成和王明德被军士抓住砍了头。一场兵变就这样被尹昌衡单人匹马化解了。
外面飞起了小雪。马忠进来续茶,尹昌衡收回了思绪。马忠道:“下雪了,都督要不要添件袍子?”
尹昌衡道:“不用,不冷。”
马忠出去后,尹昌衡望着院子里纷飞的雪花,仍在想着泸定桥头那场惊险的遭遇。
说实话,当初他对袁大总统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尽管阴险狡诈的袁世凯窃取了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爬上了大总统的宝座;尽管袁世凯不顾革命党人的强烈反对,往独裁的路上越滑越远,但他仍希望这个事实上的国家元首能在国人强烈的呼声中猛然醒悟。身处西部边陲的他,面对英国在西藏问题上的不断挑衅,太希望这个初生的民主共和国有一个安定的成长局面,太希望国人不要自相杀戮而同仇敌忾,共求国计民生了。然而,没想到袁世凯为了抵制民主共和,居然做出暗杀宋教仁和镇压革命党人的事来,以致孙文、黄兴、李烈钧尽皆逃亡海外。此次袁世凯召他进京,他本是抱着一个天真的想法而来的,他想伺机劝劝袁大总统谨守民主共和的大义,以宽广的胸怀包容革命党人,南北共存,强国利民。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幼稚可笑了。袁世凯那句“我就独裁给他们看看”的话不时在他脑子里打转,他万没想到,中华民国的大总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令尹昌衡更没想到的是,袁世凯竟然不让他回去了,要留他在北京效命。
这时候,他离开川边赴京时藏区民众塞道相留,与郎吉头人歃血为誓的情景又浮上心头,愤懑之情陡然上涌,断然道:“我决不会留在北京的!”
张得奎从外走了进来,报说袁二公子来了。尹昌衡心里极不舒服,问:
“他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