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正纳闷着,就见袁克文已走进院内,急忙起身相迎:“天下着雪哩,袁二公子怎么来了?”
袁克文拱手笑道:“天上就是下着刀子,今日豹岑也要来拜会硕权兄的!”
尹昌衡就请袁克文到大厅叙茶。袁克文却说别忙,有样东西让硕权兄看了再进去不迟,说着转身向外便走。尹昌衡跟着来到大门外,就见胡同里停着一辆崭新的装饰堂皇的四轮马车,三匹高大的蒙古马踢着蹄子喷着响鼻,气势非凡。
袁克文笑道:“这是赠给硕权兄的。小意思,请硕权兄笑纳。”
尹昌衡忙摆手道:“豹岑兄,你咋这样,昌衡不敢领受啊!”
袁克文道:“硕权兄在北京总得要住上三五个月,若每每出门都去雇车,那多麻烦。仁兄要是不接受,我可要怄气的了。”
尹昌衡无奈,只好暂且领受。马忠和张得奎高兴得不得了,赶忙把三匹马卸了驾,将马和车拉进马厩车房去了。
尹昌衡便请袁克文到内院大厅叙茶。刚坐下,袁克文就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展开,放在尹昌衡面前,兴奋地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仍是那份《燕华快报》。尹昌衡笑道:“豹岑兄,今天在总统府,大总统已经给我看过了。”
袁克文便有点失意:“啊,原来你已经看过了,我原想让你惊喜一番的。”
尹昌衡道:“这有啥值得惊喜的?”
袁克文认真地道:“你不知道,今天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尹大都督哩,说你一到北京就给国人出了口气。”
尹昌衡笑问:“哦?豹岑兄,京城的人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么?”
袁克文道:“是啊。硕权兄你不知道,这报纸一出,满城的人疯抢,把朱尔典气惨了,俄国公使和法国公使都讥笑朱尔典窝囊,丢人现眼。朱尔典还给我打来了电话,要我转告你,说酒他喝不过你,但是西藏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完。”
尹昌衡笑而不语。袁克文又道:“这家报纸的主编黄亦吾,可会抓新闻了,笔头子也大胆。西藏方面的事报道得特别多,朱尔典最厌恨这份报纸了。”
尹昌衡心情沉重起来。他已听人说过,当时正是这个朱尔典频频施压,迫使袁世凯不向尹昌衡拨款及补充后援,西征军不得不停止西进,而袁世凯也顺利获得了五国银行团两千五百万英镑的“善后借款”,筹足了打内战的经费,致使讨袁军很快覆灭。尹昌衡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想再提朱尔典的事。袁克文便说:“硕权兄,这几年你也累了,此番来京,一定要好好享受享受。如蒙仁兄不弃,兄弟很乐意陪仁兄到处逛逛。”
尹昌衡叹道:“我倒是哪儿也不想去逛了。我只想早早向大总统把事情说完就回川边去。”
袁克文道:“硕权兄何苦这么心急呢?我估计你这一来,没两月三月是走不了的。你就安心暂住下来,一边办公事,一边散散心解解闷。说心里话,我与硕权兄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啊。”
尹昌衡说:“我也是。豹岑兄,此心相同啊!”
袁克文便说:“那这样,哪天我陪你到八大胡同走走如何?到了南京不逛秦淮河,到了北京不逛八大胡同,那还算什么文人雅士?”
尹昌衡笑道:“豹岑兄是文人雅士,昌衡乃一介武夫,不入流了。”
袁克文道:“硕权兄文韬武略,克文大大不及啊!”
二人笑了起来。袁克文突然神秘地说:“给硕权兄透露一个秘密,前些时蔡松坡在八大胡同与云吉班的姑娘小凤仙好上了。那小凤仙人长得漂亮不说,还抚得一手好琴,而且对蔡将军还挺知心的。蔡松坡一沾上就舍之不得,到如今二人已是难舍难分,如胶似漆了。”
尹昌衡哈哈笑了起来,问道:“青楼之中果有这般尤物?”
袁克文则道:“怎的没有?昔之李香君、董小宛、苏三、赛金花,还少了么?”
尹昌衡笑道:“书中的人物,不足为信。”
袁克文道:“兄不闻‘世上有,书中有’啊!好了,哪天贤弟陪你去走走便知。”
尹昌衡没把逛八大胡同的事放在心上,成天足不出户,看书打发时光。这天在院中实在坐不住了,便乘着袁克文送的那辆马车直往中南海总统府而去,他急着要向袁世凯讨得训示,而后打道回川。进了新华门,来到怀仁堂前,就见陆建章笑着迎了出来。尹昌衡说明来意,陆建章转身进去通报,又很快走出,说大总统有外事活动缠身,不能见了。大总统还说,请尹都督安心休养一些日子,到时候袁大总统自会召见的。
尹昌衡闷闷不乐地走出新华门,便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在与警卫纠缠着。只听老者厉声嚷道:“你们为何不让我进去?我要见袁世凯!啊,不不不,我要袁世凯见我!袁世凯为啥不见我呀?
他是怕见我了啊!”
老者气势汹汹,而奇怪的是警卫们却不来气,只是拉着他好言相劝:“大师大师,大总统真的不在府内,你到警卫室喝杯热茶如何?”
老者仍然大嚷着:“袁世凯坏事做绝,天地难容!他不见我,他是怕见我!他怕什么?因为他做贼心虚呀!如若不怕,他就别躲着,来与我章太炎理论一番呀!”
尹昌衡听清了,原来他就是声名显赫的章炳麟(章炳麟,字太炎)大师。
七八年没见过面,太炎先生便显苍老了许多。那年尹昌衡在日本留学时,太炎先生正在日本主编同盟会的《民报》。太炎先生在办报的同时,又创办了个国学讲习会,尹昌衡曾去旁听过他的讲学,说来还有点师生情分。
尹昌衡径直走上前去,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道:“先生息怒,看来今天大总统是不会见你的了。”
章炳麟将尹昌衡一瞪:“你是何人?”
尹昌衡:“晚辈川边经略使尹昌衡。”
章炳麟“啊”了一声,说:“你就是尹昌衡?前几日便听说你进京了,你来做甚?袁世凯召你到北京来,你以为他是要犒赏你了是不是?”说着便提高了嗓门,“袁世凯是一只狼,一只恶狼,他要吃了你!你懂不懂?尹昌衡,你枉为英雄,不识狼豺虎豹,不识奸诈淫邪。此番进京,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啊!”
尹昌衡不知怎么应对这位大师,一时就没了言语。这时,几个警卫连拉带诳将章炳麟推进警卫室吃茶去了,尹昌衡便上了马车,离开了总统府。
回程路上,他为太炎先生何以如此胆大和疯狂而暗自纳闷。此后方听得人说,太炎先生原本是支持袁世凯的,去年宋教仁被刺后,他便成了袁世凯的死对头,连篇累牍地发表檄文声讨袁世凯,由此惹恼了大总统。年前他被袁世凯骗进京来,幽居外城西南隅的龙泉寺,出门在家均有军警监视,且不得离开京城半步。章太炎名气太大,且是个天地鬼神皆不惧的癫狂人物,骂袁更是成了他的家常便饭,走到哪骂到哪。袁大总统却是个能忍之人,说先生心里有气,让他出出气也好,命令下面不得对太炎先生动粗。袁世凯才不愿担当杀害当今大学者、大革命家的恶名哩!
车到怡居宅院,陈二腿报说有个四川老乡来访。尹昌衡急步进了大门,就见来客已经迎了出来,竟然是骆成骧。
“哎呀,是老师来了!”尹昌衡便要行大礼,被骆成骧一把拉住。骆成骧道:“硕权何必这样?我走得急,本想发个信告诉你一声,但反过来一想,只怕信还没到,我人已先到了。”
尹昌衡便搀扶骆成骧走进内院大厅。马忠和张得奎也高兴得不得了,掺茶送水,安排晚上的酒菜,不需尹昌衡发话,一切妥当。
骆成骧说,北京大学校长胡仁源月前给他来了封信,聘请他到北大开课讲授先秦诸子。早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设立的时候,骆成骧便被光绪皇帝任命为大学堂的首任提调,所以可以说这位前清状元乃是北京大学的建校始祖,胡仁源敬重骆成骧也是情理中事。骆成骧说他本就打算来北京与教育部商谈四川建立高等学校的相关事宜,接到胡仁源的信后,就匆匆地赶了来,并决定先把四川的事情办了,至于开课讲学的事,看看情况再说。骆成骧估计,他一时是回不了四川的。
尹昌衡便将他来京后的情况和苦恼,以及刚才在总统府外碰上章炳麟的事细细说了说。骆成骧沉吟半晌,说道:“章炳麟乃当今名士,性情狂傲,世人说他疯癫,但我看来,太炎的疯癫,却是因他太明白了的缘故。人说疯人疯语不足为虑,我倒觉得,太炎先生说你的那段话,虽说是狠了点,倒却是明白人的明白话啊!”
尹昌衡默然不语。的确,太炎先生的那番话在他心里引起极大的震动,对袁世凯召他进京的真实目的,他不得不深思了。
听说骆成骧暂住朝阳门外朱雀胡同的四川会馆,尹昌衡便要他搬过来同住。骆成骧说不用了,那里距教育部近,办事也方便。如有空,他会经常过来相聚,要是开课讲学的事定下了,说不定他还得搬到学校公寓去住。骆成骧还给尹昌衡带来了他夫人颜机的家信,尹昌衡急忙展阅,知道父母皆好,夫人及腹中之子也平安无恙,心里不免舒畅了许多。这时姜八碗已备好了酒菜,尹昌衡便将马忠和张得奎也叫了来一同进餐,要他们好好敬敬骆老爷。
吃罢午饭,饮了一会儿茶,尹昌衡便叫备车,要亲自送骆成骧回四川会馆。
朱雀胡同的四川会馆是一座中上规模的大四合院,据说是清康熙年间官居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川人张鹏翮牵头捐资修建的。临街大门门楣上方悬着的匾额上阴刻着“四川会馆”四字,乃是张鹏翮的亲笔。宣统元年尹昌衡从日本回国参加殿试那段日子,就住在这里。一晃四五年过去了,故地重游,尹昌衡觉得很有一股亲切味儿。
马车刚在大门前停住,一个短衣小帽的门子便跑了出来,大声嚷着:“骆老爷回来了!”就见一位着灰缎长衫五十来岁的长者急急迎了出来,尹昌衡认得他便是会馆的主事戴云鹤戴爷。戴云鹤正惊讶骆成骧怎么乘了如此堂皇的一辆马车回来,忽然看见车上走下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来,便愣了一愣,随即认出此人便是声名大振的四川都督尹昌衡,激动得便要跪拜。尹昌衡一把拉住他:“戴主事何须如此?都中华民国了,以前那套礼数都不兴了啊!”
戴云鹤笑道:“那是那是。都督请!”戴云鹤乐呵呵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进了会馆大门,穿过隔墙垂花门到了内院,在北房正中的堂屋里坐了下来。
戴云鹤唤夫人邹氏出来与尹昌衡见了面,便有小厮赶来沏上极好的杭州龙井。
院子的北面一溜五间正房,宽大明亮。堂屋两旁各两间套房,西头的两间戴云鹤夫妇住了,东头两间平时都锁着,专供川内特有身份的人物来京时住宿,骆成骧此次来京便住在这两间房里。
待尹昌衡、骆成骧坐定,戴云鹤便感慨万端地说道:“记得都督从日本回国时,就住在这东厢房里。有天晚上大家坐在桂花树下喝酒摆龙门阵,都督趁着酒兴说道,我看这大清朝气数已尽,要不了三五年,非垮杆不可。当时我真为都督捏了把汗哩,生怕哪个乌龟王八蛋去告了密。嘿嘿,不想却给都督说准了,也才两年多,大清就完了。”
尹昌衡笑道:“大清朝就好比一条船,年头久了,又没能好好保养,船钉生锈了,船底船帮都朽烂了,你说这船还有不沉的?”
戴云鹤点头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骆成骧叹息道:“唉,自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大清王朝二百六十多年,虽说也有过一段太平兴盛的日子,但总的来说,多灾多难呀!
尤其是这几十年,我是眼看着这条船一天一天烂掉的。”
正说话间,门口那小厮急急走了来,对戴云鹤说道:“戴爷,大少爷已经找回来了。”
戴云鹤满脸怒色:“在哪里找到的?”
小厮道:“听张二哥说,是在崇文门外一家土窑子里找到的。”
戴云鹤气愤地道:“这个混账东西,非得要狠狠收拾收拾他了!”一旁的戴夫人也皱起了眉头。
骆成骧便问:“这是怎么了,惹戴爷生这么大的气?”
戴云鹤叹息道:“唉,真是一言难尽了。”
原来戴云鹤有个名叫邹稷光的内侄,在老家闲着无事,拗不过夫人的情,前年就把他带到北京来了。戴云鹤除了主持着四川会馆外,还在崇文门外开了一家生药铺,他本想让这内侄来帮上一把的,谁料这厮是个闲散惯了的耍哥子①。烟瘾不小,时时往土窑子里钻。在四川老家时他在袍哥圈里混,是个遭人讨厌的干滚龙②。两月前戴爷岳父大人病重,自己事多难以脱身,就叫邹稷光回川走一趟,又让他多带些银子,回北京时顺便捎些名贵药材回来,没想银子却被他吃了一大截。戴云鹤发现后,立即追究此事,这厮便一头扎进人海不见了踪影。
戴云鹤向尹昌衡和骆成骧说了声抱歉就起身朝外院去了。少顷,便传来戴云鹤严厉的呵斥声,接着,马忠急急走了来,嚷道:“怪了怪了,我们在火车上碰上的那个叫周德宝的赖皮居然是戴爷的内侄!”
尹昌衡吃了一惊,说:“走,去看看。”
走到外院,就见一人面墙跪着,仔细一看,正是那厮。张得奎便嚷叫起来:“你这混蛋,你不是叫周德宝吗,怎么又是戴爷的内侄了!”
戴爷惊问:“啥子周德宝?”
张得奎便将进京时这厮在火车上冒充都督的幺爸行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戴云鹤听了如五雷轰顶,呵斥道:“畜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你样样都占齐了,你竟敢骗到尹都督名下来了啊!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戴云鹤转身便操起一根竹棍来,照着邹稷光劈头盖脸地打去。那邹稷光本就是一副干柴样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狠打,挨了几下就躺在地上翻着白眼不动了。
尹昌衡拦住道:“算了别打了,他这些坏德性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改得过来①耍哥子:巴蜀方言,意为贪玩好耍的人。
②干滚龙:巴蜀方言,意为游手好闲,无固定宿处的人。
的。”又对邹稷光说道,“你呀,丧德失格,给川人丢脸了!在火车上我就饶了你,今天看在戴主事面子上再饶你一回。你要记住,我尹昌衡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今后要是再犯,我决不轻饶!”
戴云鹤扑通一声跪在尹昌衡面前,戴夫人也跟着跪下了。戴爷悲泣着说:
“尹都督,我戴云鹤对不住你啊……”
尹昌衡扶起戴云鹤和夫人,宽慰了一番,便告辞回怡居宅院去了。第二天,戴云鹤提着礼物赶到怡居宅院来向尹昌衡赔情,再三述说自己的不是。尹昌衡说道:“内侄犯错哪是你姑老爷的责任?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你还能管得住他?只是你今后要多留些心,千万莫让他给你生出更大的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