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成天在怡居宅院里待着,哪儿也不想去,只与诗书打交道。这样过了数日,就觉有些心闷,想出去走走。这天早饭后,他决定去拜见陆军总长段祺瑞,便备上礼物乘着马车到了陆军部衙门。要说这礼物,其实就是那天戴云鹤到怡居宅院代内侄赔情时送他的天麻、虫草等名贵中药材,加上自己带来的一坛五粮液和一坛泸州老窖,都是四川的土特产,作为礼物送给段总长也是拿得出手的。尹昌衡将自己的帖子递了进去,里面出来个管事的,说段总长前天到天津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尹昌衡只得留下礼物悻悻而回。
马车拐进金龟子胡同,就见怡居宅院门口停着一辆豪华马车,尹昌衡认得这是袁克文的驾乘,便忙忙地下了车,朝门内走去。袁克文却从里面走了出来,笑道:“哎呀呀硕权兄,我正说打道回府,不想你又回来了!”
尹昌衡拱手道:“好几天不见了,请豹岑兄里面吃茶。”
袁克文道:“不进去了,你就跟我走吧。”
尹昌衡问:“哪里去?”
袁克文道:“嘿,那日不是跟你说了,我要陪你逛八大胡同的啊!”
尹昌衡心绪本不怎么好,就不想去。怎奈袁克文说昨天已跟蔡松坡约好,一起到他那个相好小凤仙的云吉班去走走的,你要是不去,岂不扫了大家的兴?尹昌衡便答应了,他也想见识见识蔡锷的红颜知己到底是何等了得的尤物。
两辆豪华马车出了金龟子胡同,过宣武门,不一刻就驶上了前门大街,再往南行一段路,拐进大栅栏,那里就是北京城有名的娼寮胜地八大胡同了。所谓“八”,其实远不止八条街巷,而这里的妓院就多达上百家。白日里车来人往如同赶集一般,到晚来灯红酒绿,笙歌燕舞,更是一番纸醉金迷的景象。马车进了大栅栏,就见街巷两旁各大院子门口都站着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尽皆眼儿睁得大大的,传情的眉目直向袁克文和尹昌衡勾来。马车拐进陕西巷,在一座挂着“云吉班”牌子的四合院前停下,便有鸨妈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口中“袁公子,袁公子”地唤个不住,并说蔡将军早已恭候多时了。
进了内院,便听一阵幽婉的琴声传来,就见北房厅内一个身穿鹅黄素缎小袄的俏佳人正在抚琴,蔡锷坐在侧边,盯着俏佳人在琴弦上跳动的手指出神。
袁、尹二人走进大厅,蔡锷才猛觉似的站起身来,拱手寒暄。
蔡锷向小凤仙介绍道:“袁公子你是认得的。这位就是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尹昌衡将军。”小凤仙便含笑起身施礼。
尹昌衡细看小凤仙,身材娇小玲珑,端庄标致的脸蛋略施脂粉即白皙可人,一看便知是位江南美女。据说自明清以来,北京城的妓女有南班北班之别。南班妓女主要是江南一带的女子,不但有色,而且有才;北班妓女则以北方女子为主,这些姑娘相貌虽好,但文化素养却差一些。
尹昌衡笑道:“松坡兄好福气啊!你和小凤仙真是英雄配美人了!”
蔡锷笑道:“硕权兄莫要笑话我了。你要美女,这八大胡同多的是,就看你如何消受得了。”
袁克文笑道:“八大胡同美女虽多,但像小凤仙这般既通音律又有才气的美女,却又难寻了。”
这时鸨妈领进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一字儿在厅前站着,意思是要他二人选花了。袁克文一招手,一位叫做紫薇的姑娘如一片流云似的飘到他身边,二人即刻就粘在了一起,看得出紫薇是袁克文的老相好。鸨妈请尹昌衡挑选,这可把他难住了,几个美女都在向他秋波流转,婀娜娇柔之间却充满了俗气。尹昌衡正犹豫着,袁克文指着一位较高个儿眉清目秀的姑娘道:“春梅,你来陪陪尹将军正好啊!”那叫春梅的女子就嬉笑着向尹昌衡走来,拉过尹昌衡的手做着媚态。
二人安排妥当,蔡锷便要小凤仙奏一支曲儿给袁公子和尹将军听听。小凤仙便轻舒玉指,款款弹奏起来,是一曲《蕉窗夜雨》。尹昌衡微闭双眼静心欣赏,就觉夜阑更静雨打芭蕉之声萦绕耳际,暗叹这女子果然不凡。一曲终了,小凤仙又弹了一曲,一听便知是《高山流水》。尹昌衡笑道:“这首曲子是弹给松坡兄的了!”袁克文也笑了起来,说道:“凤仙姑娘,你这《高山流水》虽然是专给蔡将军听的,但这乐音不识路,也钻进我和尹将军耳中来了啊!”
小凤仙只笑不语,自顾弹奏着。
《高山流水》曲罢,袁克文便要春梅姑娘唱一支曲儿给尹将军听听。春梅一个媚眼站了起来,唱的是首江南小调,吐词却不大清楚。坐了一阵子,尹昌衡说要行个方便,便有小厮前头领路,走左侧游廊,穿过一个门洞子,往后面去了。
方便后,尹昌衡也不急于回去,见天井里一口青石鱼缸,薄冰之下竟有几条金鱼在嬉游,他便立于缸前,盯着金鱼出神。就在这时,从墙那边飘过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琵琶声,这琴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他听出来了,这曲儿好像是《汉宫秋月》,弹得实在太好了,却不知是何方高手。尹昌衡心里赞叹着,抬眼望着墙头。
“硕权兄,你不去陪姑娘,却在这里发呆做甚?”袁克文忽然走来,冲尹昌衡嚷道。
“嘘,别嚷。”尹昌衡抬手示意他打住。
袁克文这才注意到了墙那边的琵琶声,便也驻足听了一会儿,笑道:“我就注意到你对那春梅姑娘并不在意,原来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尹昌衡道:“昌衡孤陋寡闻,实在还没听过有谁将琵琶弹得这样好的。”
袁克文笑道:“你就别在这儿犯傻了,我叫鸨妈把这姑娘唤过来就是。”
回到厅里,袁克文就招来鸨妈问道:“刚才尹将军听到后墙那边有琵琶声传了过来。那边是什么地方,是哪个姑娘有如此好的技艺?”
鸨妈说:“后面是纱帽胡同的醉香阁。那里有好几位姑娘会弹琵琶,就不晓得这时是哪位姑娘在弹了。”
小凤仙听了便说:“那肯定是良玉楼了,我和她是好姐妹。她那一手好琵琶,八大胡同的姑娘没有人能盖得过的。”
袁克文问:“良玉楼,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凤仙笑道:“这八大胡同里的姑娘就成百上千,还别说整个北京城了,难道所有的姑娘袁公子都认识?”
袁克文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很出色的姑娘我倒是有所耳闻的。”
鸨妈问道:“袁公子,要不我去跑一趟,若那良玉楼没客人,就叫她出条子到这边来?”
袁克文当即道:“你跟那边鸨妈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管她有客没客,都叫玉楼姑娘出条子立马过来。”
“出条子”是北京娼寮场中的行话。达官贵人宴饮时要妓院的姑娘出馆来陪酒奏乐唱曲儿,这称做“叫条子”,而在姑娘一方,就叫做“出条子”了。
鸨妈去后,袁克文和蔡锷都盯着尹昌衡笑。尹昌衡却道:“这可不是我要叫她过来的哟。”蔡锷笑道:“哼哼,硕权兄想吃鱼还要撇腥味了!”
这时已过中午,厨子早把酒菜摆好,蔡锷就要大家入席就餐,边喝酒边说话。
众人刚坐定,鸨妈就领着良玉楼过来了。就见那姑娘容颜端庄,眉目清秀,脑后绾着云髻,一袭月白色的苏缎旗袍勾勒出她那婀娜迷人的身段,走进房来就将三位爷的眼睛给拴住了。良玉楼怀抱琵琶,给三位爷微微鞠了一躬,情态矜持,丝毫没有一般烟花女子的轻浮味儿。
鸨妈对良玉楼说:“玉楼姑娘,这三位爷你可要看仔细了啊!这位是当今袁大总统的二公子,这位是云南都督蔡将军,这位是四川都督尹将军,都是大名鼎鼎的风流人物。”
良玉楼听了,抬眼将三位爷扫视了一遍,而后将目光定在了尹昌衡身上。
她小心地问道:“啊,莫非你就是川边经略使尹昌衡尹将军?”
尹昌衡微微一惊。蔡锷不禁问道:“怎么,玉楼姑娘认识尹将军?”
良玉楼道:“不,我只是听说过。今天能看见尹将军,真是太高兴了。”
袁克文击掌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尹将军在后面听到从你们醉香阁那边传来的悠扬琵琶声,就想见见你,没想你二人却是心有灵犀了!”
尹昌衡问:“玉楼姑娘,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了?”
良玉楼微微一笑,说道:“前些时我从报上看到你与那个英国公使朱尔典在得月楼发生了较酒的事。”
尹昌衡就更觉迷糊了:一个烟花女子,怎么对报上的这些事情还如此感兴趣?他不便问,就对良玉楼说:“刚才听你在那边弹奏的曲子,好像是《汉宫秋月》。我对音律不怎么通的,只觉得你弹得很好。”
良玉楼说:“尹将军连《汉宫秋月》也听得出来,还说不通音律哩!”
袁克文笑道:“硕权兄是自谦了。好了,闲话就不说了,玉楼姑娘先弹上一曲如何,我们都想听听呢。”
良玉楼便坐下,稍稍调了调琴弦,又看了尹昌衡一眼,右手指头在琴弦上一划,铮铮琴声便悠然而起。尹昌衡细细品味,便觉这琴声时而如细雨,时而如骤风,时而静寂如空山,时而粗犷如惊雷,时而如刀枪剑戟在厮杀,时而如战马在嘶鸣。再看那良玉楼,脸上的神情随着乐曲的张弛缓急而变化着,她真的是全身心都投入到弹奏中去了。一段急骤强烈惊心动魄的乐曲之后,琴声戛然而止。座间一阵短暂的沉寂,掌声突然响了起来。
“好!好!弹得真好啊!”袁克文鼓掌叫道。
蔡锷也赞道:“玉楼姑娘的琵琶,这八大胡同是没人可比了。”
小凤仙则笑道:“别说八大胡同,我看这整个北京城,也难得找出玉楼姐这样的好琵琶来。”
尹昌衡凝视着良玉楼,说:“玉楼姑娘弹的这首曲子真是扣人心弦哪!只是我太孤陋寡闻了,一时记不起这曲子的名目来。”
小凤仙笑道:“尹将军,这曲儿叫做《十面埋伏》,你真的不知道?”
尹昌衡恍然道:“啊,对了,是《十面埋伏》。这曲子难度很大的,很少有人能弹得好。”
袁克文笑问:“这支曲儿是写刘邦与楚霸王垓下之战的。玉楼姑娘,你怎么想起要弹奏这首曲儿来了?”
良玉楼轻声道:“这支曲儿我是特意献给尹将军的。尹将军西征平叛,戎马疆场,我想那战场上的情景就是这曲儿中的情景了吧。”
良玉楼这话使尹昌衡吃惊不小,这风尘女子竟也晓得西征之事?他不由得直盯着良玉楼,就见她凤眼低垂,似有所思。蔡锷却大笑起来:“哈哈哈……
刚才硕权兄为凤仙一曲《高山流水》就有了说法,如今依我看来,硕权兄这才真正地遇上知音了!”
那春梅姑娘早已被打发去了,这时袁克文就说:“玉楼姑娘,今天难得一见,你就坐下陪尹将军喝几杯酒如何?”
良玉楼道:“能为尹将军和袁公子、蔡将军把盏,玉楼是三生有幸了。只是,我是不怎么能喝酒的,我还是为大家弹几首曲子吧。”
小凤仙笑道:“玉楼姐,能喝不能喝都是小事,你我能结识袁公子、蔡将军和尹将军,也算是一种福气了。”
于是,良玉楼在尹昌衡身边坐了下来,就要执壶把盏,却被袁克文挡住。
袁克文道:“玉楼姑娘只管陪尹将军饮酒,把盏的事自有人管的。”又问道,“玉楼姑娘一定是苏杭一带的人吧?”
良玉楼道:“不是。啊,袁公子以为我是苏杭的人?其实我是北京本地人,老家离城不远的,就在东边郊外。”
袁克文微微一惊,自嘲地笑了笑。蔡锷则道:“二公子大错特错了!你以为江南才有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吗?”
袁克文道:“不是的。只是在京城勾栏之中,像玉楼姑娘这样才貌俱佳的北班女子确也少见。”
尹昌衡禁不住侧过身子将良玉楼多看了两眼,就觉奇怪起来。像袁克文这样常在烟花场中行走、身份特殊而又声名显赫的贵公子,竟然不知道八大胡同中还藏有良玉楼这样才貌出众的姑娘,确也是咄咄怪事了。进而尹昌衡又思忖:这良玉楼确也与一般烟花女子大不相同,换了其他姑娘,有谁会留心《燕华快报》上登载的他与英国公使朱尔典在得月楼的事?又有谁会将他率军西征平叛、叱咤疆场的事记在心上?
尹昌衡正寻思着,良玉楼端起杯来说道:“玉楼对尹将军景仰已久,今天相见,真是意外之喜。玉楼虽不善饮酒,但仍要敬将军一杯,我先干,以示对尹将军崇敬之意。”说着与尹昌衡碰了碰杯子,便先自干了。尹昌衡也干了杯中酒,便见良玉楼被酒辣得吐舌头,脸上立刻涌起一片潮红,心想这女子没说假话,果真是不善饮酒的。
袁克文和蔡锷都大笑起来。良玉楼便要敬他二位的酒,二人都怜香惜玉,只要她沾杯即可。良玉楼敬罢酒,小凤仙便执壶站了起来。这小凤仙可真是个人物,敬酒的说辞成套成套的,不一会儿三位爷都被她劝下去了三四杯,而她自己也饮了不少,还谈笑自如,较之先前,更添了些许春色。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正要散席,张得奎匆匆走来,交给尹昌衡一份帖子。原来是段总长已从天津回来了,知道尹昌衡上午去了陆军部衙门,特送来帖子请他过东直门外丁四街总长府上叙话。
一看时候不早,尹昌衡便要告辞。袁克文埋怨道:“这段总长也是,硕权兄刚与玉楼姑娘相识,眼看情投意合,他却来棒打鸳鸯了。”
尹昌衡离开时,就见良玉楼似有依依不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