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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寻心安依琴做奇梦 为明志依琴改振琴

蓉芬和弟弟、妹妹正坐在羊棚里的乡下老式大床上闲聊。

庆官对着蓉芬和美芬冷不丁地说了半句话:“'唐村'比不得'寒山寺'。”

蓉芬好笑,说:“两者风牛马不相及,硬扯到一起比什么?”

庆官说:“唐代张继写寒山寺'日落乌啼霜满天,江楓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再冷清,也有乌啼、钟声和跳动的渔火,而我们这儿呢?鸦雀无声、冷静透顶,人闷得要窒息了。”

蓉芬打趣说:“别忘了,我们这儿热闹着,有不断的羊叫声伴愁眠呢。”

庆官说:“不说此噪声,我是指羊棚外边。再这样长期呆下去,特别是我,性格会挫变的。我刚来时的新鲜感已消失。好不容易和小麻子到一起了,前些天他被在蚌埠教书的父亲接走。我一个玩伴都没有,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蓉芬说:“那有什么办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可恶的战争,害得本该在课堂里读书的我们失学、流离顛沛。在家的爸爸,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一想到那天,突然逼得我们毫无选择,硬和他分离的痛苦情景,我就难过得掉眼泪。但愿他能度过难关,太平无事!”

美芬说:“阿爸多好啊!在家时,你们都上学去了,妈忙着做活,爸一见我闷得慌时,就会主动放下书本,陪我'挑棚堋'、在桌上玩'七彩游戏棒'和'抓沙包'等游戏,让我开心。我好想他!”她说着说着……完全沉浸在父女情深中。

庆官说:“爸爸怕手生,每天必练的基本功是打他上班时用过的'算盘'。我心中还笑他不合时宜,做梦都想重新回到交易所上班。多么心酸、可怜!”

庆官又说:“爸爸的水烟丝早已抽完,没烟的日子如何过。虽然姨夫关照邬先生要给他去买的,只是打仗这么乱,都逃难去了,店子都关门,哪里有得买?‘’

……

这时,依琴正好去唐村集市了,如听到孩子们的谈论又会哭起来。现在,孩子们当着她的面,不敢再提起他们的爸爸来。

吴心安病得並不是很厉害。从不打人、骂人,或伤害别人;整天笑咪咪的,有时跑到门口哈哈大笑几声,对空自言自语几句;照样能看书、学习、跟孩子们玩;就是怀才不遇,精神突然受到强烈刺激,半文痴的样子。

自从搬家到苏州后,心安已足不出门。他心里有时也明白,只是在某些方面不开窍。自闭起来,跟世界隔绝,不肯再理事、再说话而已。

庆官百般无聊时,就去邻村游玩。一天突然听到消息说苏州城里已太平,可以回城的消息后,欣喜若狂,马上奔回家告诉母亲。

依琴喜出望外。满心喜悦、迫不及待地对庆官说:“你马上回去看看你爸,再安排一家人如何返城。”

可庆官对路途不熟,于是再去邻村,再去找同命运一家的比他大四岁的小朋友,他认识回苏州的这条路径。

归心似箭,两人相约后,带点干粮,即刻动身。连夜走了五十里地,累得精疲力尽,第二天早上赶到了苏州城里。两人分手后,各自急急地回家察看。

日军攻打苏州时,飞机特别集中在火车站、平门桥附近狂轰滥炸。位于附近的小王家巷遭了殃。只见沿途有不少房屋倒塌,残缺的建筑物上,留下了累累的烧痕和弹痕。

小王家巷四周荒凉,死一般地寂静。自家的大门从中分开,小屋已被抢。进屋一看,破破落落,满屋灰尘。大橱、衣箱已被撬开,没拿走的东西扔得满地,一片狼藉。

最触目惊心的是散落一地的算盘珠子、扔在墙角被踩坏的算盘、以及账本。爸爸从上海带来的一梱包扎好的,原在交易所上班时用的帐簿,被坏人以为里面夹藏有钱币而拆散。发现没有钱后,又撕坏,丟到地下。

他蓦回首,只见一个已踩弯了烟管,没了烟丝的铜水烟筒,被踢落在房屋大门里的门槛下。

这些默黙地告诉庆官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庆官没见到爸爸,心中大惊。一片不祥之云掠过心头。

他想:“爸爸要是被邬先生接到防空洞,一定会带着水烟筒去。即使没了烟,也会指望邬先生给他买烟。怎么会人、物分离呢?”

庆官顿时慌了神,心怦怦地快要跳出胸来,叫了声:“天哪!不好了!”立即返身冲出门外。

他想去邻居家问问,但避难的邻居们都还没有回来,包括隔壁朱旭元的家,仍是空无一人。

庆官急忙向皮市街娘姨妹妹的“时家”奔去,去找老爸。他心存一丝希望:“那里有防空洞,邬先生亲口答应会给我爸送饭、安排吃住的。说不定现在爸爸还在防空洞里住着。”

他心急慌忙,走过天妃宮小石桥时摔了一跤,差点骨折。揉了半天,才能站起来,顾不上一切,拐着腿前行。

开门进去,全无影踪。再从后门穿出寻找,只见邬先生一人刚外出回来。

庆官马上喊起来:“邬先生!我爸在哪儿?怎么我在家里见不到他!是不是在你们时家!”

邬先生看到庆官,既喜又惊,说:“总算盼到你回来了!让我跟你讲情况,你好回去跟你妈讲。”

他一边胆颤心惊地看着庆官,怕他动手揍他,一边吞吞吐吐讲心安如何不见了的过程。

他说:“我每天送饭到小王家巷,后来局势更紧,我才接他到时家来,进防空洞,烧饭给他吃,可他耐不住性子,几次要出外去找大娘娘(指依琴,是随依琴的侄子称呼)不止,我屡禁不绝……”

听到这儿,庆官料到出事了。早上进城时,听路人说,就在这儿,日本飞机连扔了三天炸弹。急得庆官忙说:“快说,我爸到底怎么了!”

邬先生接着说:“有一天忽然失踪了,我急得到处寻找无着。只听到外面枪声不断,我也只能多次无奈返回。我是受老闆重托,又是个至亲,我自然会更用心照顾的。怎奈他性子倔强,不肯吃饭,非要不顾一切的找大娘娘,偷偷摸摸跑出去的……”

庆官听了直跺脚大哭。

他边哭边对邬先生说:“你这样不负责任,还要编话搪塞我!你说接他到时家防空洞了,是从防空洞走失的。那为什么水烟筒在家里呢?是不是你几天没送饭,我爸饿得慌,跑出去找我妈了。”

邬先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说:“我怎么会不送饭呢,不送饭呢……”

庆官转而想:“爸爸已丢失,当务之急要找到人,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还在乡下,如果爸爸回家了,还要靠邬先生照顾,还不能得罪他。”

就对邬先生说:“麻烦你再留意我爸,如果我爸回来了,我们不在家,还得拜托你尽心照料!”

邬先生说:“当然、当然。”

晚上,庆官独自睡在自家的小床上,回忆着爸爸在家里的点点滴滴事情,满眼全是爸爸的影子,又是哭了一场。

但哭死也追不回来了,因为走失已二、三个月,外面兵慌马乱的,何处能寻到?

庆官发愁回乡怎么向娘禀报,全家又怎能受此一击!

无奈两天后只能回家禀报,全家嚎啕大哭。依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只恨自己命苦,当时伤寒病重,瘫痪在床,无能为力。

她说:“我从来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一根毫毛的。谁知一走会这么久回不去。如果一家人在一起,不至于此。”

依琴经不起如此恶耗袭来,旋即昏迷过去。

陆续有人家回城了,但依琴家没能就走。当时局势渐稳定,返城要向守城门的日军躹躬,并要被搜身。特别是年轻的婦女们都害怕。再加上谣传城内一片慌乱,有的已被抢劫一空。虽然家中早已一贫如洗,但经不起再次被抢,所以在犹豫不定中拖延了一些时日,在唐村多住了好几个月才回的城,总共在唐村住了半年。

临走时,蓉芬一推开大门,只见热情的房东老太太,正坐在小凳子上,收拾着一木盆的鸡鸭鱼肉。房东老太太烧了一桌子的好菜欢送他们走。

在艰难的日子里,房东老太太和依琴及孩子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蓉芬当时不懂政治,后来才回想到,这位房东老太太极可能是中共地下党员。而她家的羊棚上搭建的阁楼像是个联络点。

因为蓉芬有时看到,有不同的陌生人陆续从梯子上面上去,说什么,当然下面听不到,半天才下来,象在开会。平时,一般来的只有一、二个,可能是交通线上的联络员。

房东的儿子、儿媳,只说在外面工作,半年了从未见过面,也可能在外干革命工作。房东老太孤身一人,住在羊棚上面,对外说是为了照看羊群。

当时全国全面抗战,军政民上下一条心。乡下也有中共地下党组织,只是老百姓不知道确切在哪里。唐村临近太湖,而太湖周边的地下党抗日活动是很活跃的。

从唐村回苏州是坐的船,从胥江里走的。在去年(1937年)十一月中旬苏州已经沦陷了。听说进城还要向皇军鞠躬,蓉芬和美芬很害怕,还用锅底灰抹黑了脸,装扮得很丑才成行的

残酷的战争暂时过去了,返城的热闹来临。特别是富商们和绅士们的返回,工厂复工、商店开业、路上车水马龙,使苏州城逐渐恢复了生气,一切日趋正常。

回苏州后,依琴仍是“日日思,夜夜想”地想心平。

有一夜,她忽然梦见心平闷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问:“爷,我寻得你好苦,你在哪里?”“我在官渎里!”“官渎里什么地方,几号门牌?”“不用问门牌,是住三层楼上。”依琴只觉很纳闷的,又问他:“你在那儿好吗?”“寻什么,还好。”依琴浑身一淋,醒了,才知是南柯一梦。

马上告知兄妹三人,又大哭一场。庆官听了更纳闷:“没详细地址的三层楼究竟在哪儿?”但安慰妈说:“娘,你可放心,官渎里是有的,就在齐门外不远处。我过去曾到过三官里,去捉蟋蟀的。明天我就去找爸爸好了。”

三官里是北寺塔后面到平门城墙下的一块正方形的荒地,有贫苦百姓无人管理的墓穴,乱七八糟,小孩子们可以任意去捉螅蟀的。

庆官从三官里开始寻起,向东出娄门,一路寻到官渎里,遍寻无着。

庆官真天真啊!第二天等他回来,垂头丧气地说:“我已找遍了官渎里,问过好几个老乡,都说:'你看我们整个官渎里,都是一律的茅草屋,连二层楼房都没有,哪来三层的,你到别处去找罢!'”

依琴听了,又大哭起来,生不如死,从此她即闷声不响,发呆了。

她想无声息地了断自已,但怕子女们不知道她已经死去,而到处苦苦寻找,就象寻找失踪的心安一样。失踪会永远成为一个谜,困扰和刺痛着子女的心,这是她不愿意的,所以她一定要明明白白地死去。

有一天,她突然拉着三个子女,来到他家前门口的一口井的旁边,对着苍天跪拜说:“我对不起上苍、对不起我吴家祖先和好亲婆、老妈妈、上代亲亲眷眷。让我照顾好真男(心平的小名)、教养好三个孩子,由老妈妈负责每月收受五块大洋。同意我全家回苏州,等子女长大成人,再回上海去学生意,重新开创吴家美好的新天地。可我未能担当好重任,贪生怕死。现在真男找不到了,我只有死了谢罪!”说完,要投井自杀。

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都抱头痛哭。

蓉芬拉着她哀叫:“娘啊!娘啊!你走了,叫我们如何去求生呀!我又无能力去抚养弟弟、妹妹的。我不如也同你一起去了吧。”

美芬呢,只有九岁,不知所措。

庆官毕竟是男孩子,边哭边下决心,立志要成为一个坚强有力,不屈的男子汉。今后要好好地替爸爸,替祖宗撑起这个家。

孩子们一起全力拖着老娘,不让投井,並大喊大叫起来。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全家人精疲力尽,几乎都瘫痪成一团了。

最后依琴才醒悟到:“若要真正的对得起列祖列宗,只有下定决心,继续撫养好三个可怜的孩子。我这棵老树决不能跌倒,一定要千方百计撑起来。”

从此庆官再也不上时家的门,因为父亲是由他家的起因而失踪。不但记恨邬先生,也怪到姨夫头上。

又想起当年老舅妈曾对阿姐说过“兵慌马乱的,自顾不睱”之话,有撒手不管之恨,也不愿再踏进龚家之门。

至此庆官的性格发生了变化,变成二重性:有时活泼、勤快,有时呆板、沉闷。

而依琴为了振作起来,把自己的名字从“依琴”改为“振琴”,以明志。激励自己要振作、自立和坚强。

她虽穷,却有志气。只要有一线生路,现在和从前一样,从不想依靠别人的接济去生活。

那时苏沪的火车已通,上海既无讯息,又无汇款寄来。而全家能有粗茶淡饭吃,虽然吃不饱,已十分不错了。

振琴为抚育三个子女更加努力,日以继夜地劳作。为维持最低生活水平,争做女红、调经、紡纱、折錫箔,另外做各种帮工,忘我地劳动着。她常年干活到深夜、有时还陪伴蓉芬姐弟温课到深夜,挑灯夜战地过着劫后余生的生活。

振琴笃信佛教,每晚必念心经、大悲咒。特别是美芬是9月19日观世音菩萨生辰时刻降生的,振琴觉得观音菩萨一定会保佑全家。

她老唸:“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观、观世音菩萨!”双手合十,闭目祝诵着。或去各庙宇烧香拜佛。期望、或异想天开老佛爷会把心安送回家来的。

干活时,常停下手中活,望一下门外。没事时,会一动也不动地倚着大门框,朝外看心平会不会回来了。别人从屋外老远看她,就像块“望夫石”化石。邻居们说她,象灵岩山上的一个石头景点-“乌龟望太湖”了

后来为了从‘’痴迷”、“不可自拔”中走出来,听从别人的建议,请了一位懂佛事的算命测字先生问卜。

对方答:“托梦是真。当时日寇进城,杀人放火,大批百姓遇害,维持会来不及收屍埋葬,就只得把现成的棺材店的薄皮棺木,每只里重叠塞三具尸体,抬去葬在北郊三官里,说处理掉算了。确有此事。”

振琴还有点不明白,说:“那怎么说是三层楼呢?”算命先生说:“你真笨!他是在棺材里叠放的三个中的最上面一个,阿是三层楼!”

又说:“你们赶快回家去设个座台,请些和尚去超度,以慰怨灵吧。”这才把振琴的痴心妄想劈断了。

之前,他们以“失踪在寻”来告知各亲友的。现在才正式在原住屋前间专辟一个座台,掛吴心安生前画像、燃点香烛、放上供品,以示全家仍在一起,苦度光阴。

振琴怕年老的婆婆陆淡雅和高荷花老妈妈,受不了这个凶讯的刺激,就准备对她们一直瞒着,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振琴全家猜测心安的死因:因日寇突然连续三天扔炸弹和平时机关枪不断地向平民百姓扫射。开始几天一直送饭给心安吃的邬先生,害怕出门后会遇到危险,为保住自已的性命,就不负责任地不再送饭了,又来不及把心安接到时家。吴心安又饿、又吓、又想念妻子和孩子,就独自到家门外寻找家人,被日本鬼子开抢打死或炸死。

遭此惨变后,全家人的眼晴浸泡在泪水中,常是振琴坐在“坐台”边上哭,子女们也在旁边跟着哭。

外面的环境持续恶化,沦陷后的苏州和江南的其它地方一样,尽在日军铁蹄之下,过着亡国奴的痛苦日子。

日寇侵华犯下了严重的战争罪,侵占中国国土、疯狂掠夺中国的财富和资源、残酷血腥地屠杀和残害中国人民,此国恨家仇永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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