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事的结束,振琴在苏州的亲戚们都陆续地从乡下返回城里。已半年时间了,逃难时各奔东西,彼此断了音讯,现在都第一时间来探望振琴一家。
陆菊田来了。他得知外甥吴心安已被日寇杀害,大为震惊,悲伤不已。
他安慰振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生活下去,你有三个孩子要撫养,快点从悲伤中走出来,千定要振作起来。”
作为长辈,他责怪振琴:“战争这么残酷,你怎么能把有病的心安一人留在家里,置于危险之中!”
振琴哭着说::“当时身无分文又无路可走,危急中,姐夫已安排妥当,我身不由己,只好听从。”
菊田说:“”失策!失策!是你姐夫判断失误!你们离城之日,日本人並没有就进城,直到你们去乡下一个月后,才打进苏州城的。当时心安为睡梦中被吵醒而恼怒,强顶着不走。只要缓走几天,他消气后肯定会一起走的,就能避免一场人间惨祸!”
再说也晚了,追不回这条命,大家为此唏嘘不已。
菊田担心姐姐淡雅,能否经得住这个打击,问振琴:“你告知你婆婆没有?”
振琴说:“开始发现心安不见时,我们还在乡下,当时苏沪还没有恢复通邮,等到可写信时,报给我婆婆和上海亲戚是'心安失踪,正在全力寻找。'如今确定已遇害,不敢贸然告之。还有高妈妈处,连'失踪'两字都没通知。心安是她俩的命根子,她俩会受不了,我想先瞒着。”
菊田叹口气说:“如何瞒得住!”
临走时,振琴叮咛菊田:“你因为业务关系,上海和苏州经常两头跑的,见了我婆婆千定不能说啊!”
菊田连连允诺。
菊田到上海后,老四房的亲戚们都关心地问起心安的下落,菊田只好实活实说,但关照要瞒过淡雅和心平一家。
高妈妈乡下有个从小被她娘家收养过的表妹高莲花,孩子们叫她“小妹妈妈”,比较年轻。以前高妈妈在陆家做丫头时,她还小,高妈妈常带她进府玩,所以她和吴心平妻子江映的母亲的继母,也是好亲婆淡雅的继母周氏,来往熟悉的,和陆家其他人也熟悉。
莲花是进城做小买卖的。去陆家知情后马上回去告知高妈妈。
高妈妈原本一直在惦记心安一家在战乱中不知怎样,几次不顾个人安危要去探望,都被莲花拦住,说:“听说城里不少人家都逃难去了,只有日本兵在野蛮地杀人放火,你去了非但见不到吴家人,还会撞上鬼子兵白送命的。”后来不打仗了,莲花几次进城都去了小王家巷,问邻居,都说吴家逃难还没有回来。
如今高妈妈听到心安的死讯,如同晴天劈雳一般,心都被击碎了。叫了声:“真男啊!”一个天旋地转,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晕厥过去。莲花连忙外出叫人,把高妈妈抬到床上,掐人中施救。半响高妈妈醒过来放声痛哭,哭得天昏地暗。莲花怕她出事,左右不离地陪护着她,一夜没回自己的家。
第二天,穿着一袭素缟的高妈妈,便急匆匆地乘航船找上门来。
驼了背的她,步履不稳,走得又急,柱着拐杖跌跌冲冲向前,犹如一根枯竹在疾风中摇摆,几次几乎摔倒。
刚进小王家巷巷口,触景生情,就放声大哭起来,走一路哭一路。待到振琴家门口,已哭得走不动路了,跌坐下来,边哭边伏到地上,哭声震天、撕心裂肺,边哭边大呼:“真男呀!真男!你在哪儿?”“你死得好惨呀!好冤呀!我的真男呀!”
邻居朱家娘娘,对门南京人老夫妻闻到哭声,都到门外追问情由,知道后敬佩不已。
振琴和孩子们听到高妈妈的哭喊声,马上从屋里出来,扶她进屋。
“高亲娘!高亲娘!”孩子们见到高妈妈后,心中的悲伤,委曲、全部倾泻出来,全家人一起哭。
高妈妈一见坐台上,香烛前,一手带大,视同亲生儿子的吴心安的牌位和画像,又痛苦地呼叫起来。
心安的死,使她为撑起吴家和呵护心安,一生所花费的心血和努力化作泡影。她的精神支柱垮了,“天”塌了。她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无希望了,心亦死了。她哭心安,也哭自己。
高亲娘毕竟年事已高,她本当当天回去,但因为受刺激太重,血压上升、心跳加速、双腿迈不开步,才留宿一夕后,由庆官护送着坐航船返乡。之后久无消息。
半年后,莲花来到吴家报丧,高亲娘返乡后不久,因不堪心安之死的沉重打击,得了重病,可阿六这孽嗣子,良心墨黑,不给治病、不给看护、百般虐待,还加紧盘算老寄娘剩余为数不多的钱财,使老妈妈更痛不欲生,用一根粗麻绳系在木床架子自缢身亡了。
呜呼哀哉!义仆高妈妈以这种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悲愤地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世界。
振琴全家悲伤不已。
因为和高妈妈感情深,孩子们的眼前有时会浮现出高亲娘的音容笑貌。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漂亮、快乐的高亲娘坐在小靠背凳子上,一边有节拍地摇摆上身,一边教围坐的他们唱“长手巾、短手巾……”的童谣……
日有所想,夜有所梦。振琴做了个梦,梦见衣衫褴褛的高亲娘,白发苍苍,柱了根竹竿,手中拿个饭碗向她乞讨,说:“大少奶奶,给我吃口饭吧!”振琴一惊,想问问她近况如何,她却一闪不见了。
第二天开始,振琴就在主供桌边上的偏桌(茶几)上,也是供奉土地爷的地方,旁边多添了一付酒盅碗筷,永远祭奠高妈妈!、
高妈妈的恩情永世不忘!
庆官明白高妈妈是怕连累全家而違心返乡,只恨自己还未成年自立,无法接恩婆回家奉养。对于高妈妈最后遭到的不幸,十二万分的遗憾和内疚,想到高妈妈真可怜!常流泪不止。过年时,但愿高妈妈能站在天堂的望乡台上,他能梦见她!
再说陈瑞被强盗吊打受伤后,就在逃难地光福养伤。他失业了,还带着父亲陈祥芝,要独自撫养,並给他治病,所以经济上十分拮据。
陈瑞挂念在积福庵削发为尼的母亲程兰贞,母亲的伤势比他的伤势重,自从被吊打后,就不能站立了,只能整日躺在床上。
这天,陈瑞去探望,刚进庵门就听到母亲的痛哭声,心中诧异,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走。
躺在被子里的兰贞,见陈瑞来了,艰难地用双手撑着坐起来,把头靠到床架上。
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用手势示意陈瑞坐到边上的椅子上。
“师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你如此伤心?”陈瑞问道。
兰贞说:”星儿没了!怎能叫我不伤心!”说着又痛哭起来。
陈瑞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上个礼拜我去寄放人家看他,又白、又胖、又结实的。已开始学说话了,我还教他喊'舅舅'两个字呢。”
兰贞说:“我至今疑在做梦?是传染上瘟疫了,医生都束手无策,快得很,仅六、七天时间,一个健康活泼的小生命就没了。寄主家的那个喜欢星儿,整天逗他玩的小女孩先在外面玩时传染上,马上又传染给星儿,那个小女孩也死了,寄主伤心欲绝。听说这片地方死了不少大人和小孩!”
陈瑞对星儿的死非常痛心,担心姐姐知道后会受不了,和兰贞一起为宝钰的不幸叹息。
陈瑞又说:“看来确是大災过后必有瘟疫。在战场上被打死和被日军无故枪杀的人太多,屍体来不及掩埋而腐烂,没有全消毒,大量的病菌污染了空气、土地、水源所造成。”
兰贞说:“是这个原因,以前只听说,没经历过。瘟疫真是猛于虎,被它席卷过的地方夺命无数。”
兰贞接着说;“上星期你走后,第二天松年的大弟弟柏年夫婦还受托来看过我一次,当时寄主抱着星儿一同来的。柏年还夸奖寄主家带星儿带得好,只四个多月改变了星儿软弱多病的体质,养得健康、结实,而且孩子聪明、活泼,可爱,非常惹人喜欢。”
又说:“柏年说他妈一行人,在江浙两地能通信后,就和他联系上了,现在弟兄三家,已从逃难处西山,返回城里。等他这次写信回去,他们知道苏州太平了,会立即回来的。”
兰贞心事重重,说:“我如何向宝钰交代!我是非常喜欢星儿,我没受伤时,三天两头去寄主家看望。寄主人品好我也放心。我受伤后起不了床,寄主家会常抱星儿来给我看。原想四个多月了,宝钰很快会回来接走,我就可卸下肩上千金重担,岂料已遁入空门的我,还脱不了干系,你说我前世不知作的什么孽!”
陈瑞安慰母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非你之过失,再说是宝钰他们自己找上门的。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是星儿命薄而已。”
兰贞说:“我本想以死谢罪!只是人家寄放在我处的钱财,还有一小部分没有领回,不知经历战事后,这些钱财的主人还都活着否,只好耐心等着。这教我生不得,又死不成。”
陈瑞听母亲说要轻生,吓坏了,说:“千定不要做此蠢事!我想宝钰也是讲道理的,天災人祸豈能怪你。”
兰贞说:“话虽这么说,但寄养的人家是我推荐的!当时宝钰对镇上乡间不熟悉,非让我推荐不可,我选了最合适的几家给她挑,最后她和松年考察后,从中选定的。”
陈瑞说:“程师太呀,求你别多事了,不要自己把错揽在身上。你只是做了她让你做的事,已尽力了,谁长着前后眼,一切与你无关的。”
陈瑞唯恐母亲走绝路,一直在安慰他,让她宽心。
宝钰收到柏年的信后,得知苏州已太平,小星儿寄养得好,而且学会喊“爸爸”“妈妈”了,非常高兴。归心如箭的一家人,马上动身返回。
当初在战火纷飞中,许老太帶领松年夫妇,还有两个小孙儿,经由水陆两路,碾转到了南浔娘家。
娘家是当地望族,有钱人更怕战争和日本人来抢,早早地做好逃难准备。徐家丝行除了业务上还要扫尾,离不开的暂时留下外,家眷都已安排到乡下。
徐老太一到南浔,就赶紧去自己还有存款的钱庄取钱,但见钱庄大门紧闭。一打听,前段时候,储户見马上要打仗了,都集中前来挤兑,钱庄老板见钱庄的钱只出不进,很快会被提空,招架不住而慌忙关门,自己躲藏起来。
徐老太无奈,只好全家先到乡下,和自家的亲戚住一起,先避战乱再说,一边再留意那个钱庄的动向。
一个多月后,日军的飞机从炸苏州后转向轰炸浙江,钱庄和其它城里的不少店铺和建筑烟飞灰灭。据说那天钱庄的老板也被炸死了。
徐老太最后一笔可观的巨款,就这样轻易地被无情的战火灭失了。这给她当头一棒,她无比后悔,当初分到巨额遗产后,就应该把钱全数取出,而她以为钱要分散存放才安全,没有想到会有战争。
更残酷的是小星儿的死,还在后面等着,这两件事会让她终身痛苦,因为都是她的错误决策造成的。
这次全家是坐轮渡直接从南浔回苏州的。到苏州码头后,许老太和两个小孩,被柏年接回宋仙洲巷老宅,和家里其它两个儿子相聚后,安顿下来,许老太准备歇息几天后再带松年一家回上海。
而宝钰和松年,下轮船后再改坐内河航船到了苏州金墅镇,高高兴兴地去接星儿。上次是坐的黄包车送星儿去的,这次要自己找上门去,路途不熟悉,好在积福庵和寄主家都在镇上,一路问讯过来。
宝钰觉得当地人很热情,但是一问到寄主家和积福庵里程师太的情况,他们会三缄其口,刻意迴避。但感觉他们都是善意的,只是不想直接告诉什么。
宝钰和松年商量,还是先去寄主家接了星儿,再一同去向母亲辞行。
他们拎了南浔特产定胜糕、桔红糕、大头菜、浔蹄等到了寄主家。一放下就迫不及待地要见星儿,松年高兴地对寄主说:“我弟弟写信告诉我们,你们把小星儿带得可好了,谢谢你们。快把他抱出来,我们太想他了,今天我们要接星儿回家了。”说完准备掏钱付剩下的寄养费。
寄主尴尬地在旁一言不发,寄主的妻子却大哭起来。宝钰见他们迟迟不去抱星儿出来,反倒哭起来,觉得一定出事了,脸色刹地变白。
宝钰说:“星儿怎么啦?
寄主妻子说:“星儿和我小女儿一起在瘟疫中死了!”
“什么?”
“死了!”
宝钰突然受此打击,身体晃动了几下,松年赶紧上前接住,宝钰昏倒在松林怀里。
受的刺激实在太大,宝钰醒来后几乎疯了,哭喊着:“星儿!星儿!你在哪儿?娘要接你回去啊!”
松年问:“星儿尸体埋在哪里?”
寄主说:“因为是可怕的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死的,不让个人埋,是拉去集中销毁的。连孩子们的衣服、玩具等所有东西,都被拿去烧了。”
因是天灾,无法向寄主追责,况且寄主的小女儿也同样死了,同样悲伤。
无奈,宝钰哭哭啼啼地和松林到了积福庵,她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见了母亲程兰贞,把怒火和怨气全发泄到兰贞身上。
见兰贞睡在床上,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衣裳,把人拉起来,啪啪地打了她两记耳光。宝钰被糊塗油蒙了心,一改温柔的品性,她自已都没想到怎么会如此不讲理和凶狠,大逆不道地打起母亲来了。突然的动作,松年都没能拦住。
兰贞正浑身病痛,无力地闭眼躺在床上,都没注意到宝钰两口子进来,耳边刚听到哭声,还没反应过来,脸颊突然挨了重重的两巴掌。手摸着火棘棘的脸,顿时清醒到是宝钰来了,想撑着坐起来,却起不来。
兰贞满腹委曲,伤心地哭起来。
她说:“”我有什么罪,你如此打我,忤逆的人天理不容!”
宝钰吼道:“为什么不保护好星儿!疫情发生时为什么不把他转移到安全之地,与外界隔绝!”
兰贞说:“你不知道,我和瑞宝被强盗吊打得差点送了命,我从此不能行走,病重躺在床上与世隔绝。你弟在光福那边住,自己满身伤痛,还得照顾年老有病的爹。当时日本人到处横行,人们在家不敢出来,如何知道此地瘟疫流传。”
又说:“你们一去,杳无音讯,连你们在南浔的地址都不告诉我。我也是小星儿去世后才知情的,但无法通知你们。”
宝钰对兰贞说:“看来我错怪了你。但我们必须断了关系,今后永世不相见,一见到你我会想起星儿的事,痛苦万分。”
兰贞淡淡地说:“我早已为你破家入空门,斩断亲情,没儿没女了。是你们找上门来的。你的两记耳光打错人了,应该打在你婆婆的脸上才对。”
说完,翻身面朝里,再也不理宝钰了。
松年在旁对宝钰说:“你妈没有错,不能这样绝情。”但宝钰无语,拉着松年在兰贞床边跪下,磕了三个头,迳直离去。
待回到城里老宅,见到许老太,哭诉痛失星儿的事,许老太悲痛难忍,连喊:“报应呀!报应!”她相信迷信,悟到这是老天爷对她对陈家做了缺德事的报应。
程兰贞越想越气,觉得是自己把宝钰宠坏了。宝钰没良心,嫌贫爱富、欺软怕硬,对她和对婆婆两副模样;家庭由宝钰起祸,除她一人生活好了,其它人都遭了殃;后悔当初不该为嫁女如此不顾实力;叹息养了个白眼狼。
兰贞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两年后死于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