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玉竹服侍卓嫣起床,直到坐到妆镜前面,卓嫣仍然迷迷糊糊,昨晚玉丹说了许多,这李府也没看上去那般平静,同样危机四伏。
原来那次遇袭不光李元纮丧妻,就连李元绎当时怀有身孕的妻子同样也殒命,至今身边只有一位妾室服侍,无妻无子。丧期早已过去,两位却都没有再娶,颇为奇怪。更大的隐患是李有容,原是妾室所出,被记在嫡妻名下,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难怪他常常默不作声,想必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与嫡长子争风头,如今兄弟之间争得不过是长辈的青睐,院子的大小,奴仆的多少,谦让也无妨;倘若面对家族的利益和继承时,不知李有容还能否如此做小伏低。李府子嗣单薄,有朝一日兄弟阋墙,怕是百年基业也要毁于一旦。
玉竹一面为其梳妆,一面看向镜中少女,青丝浓密长至腰际,皮肤透明洁白宛如白玉,一对密如扇子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眸微闭,朱唇娇嫩,唯有眉毛微皱在一起,似乎有所困扰。
美人千百种,有人娇艳妩媚,有人小家碧玉,有人清幽若菊,前世的小姐美得太过夺目,似海棠般红的热烈耀眼,不被珍惜。今生的小姐清新温婉,犹如舜华般沁人心脾,愿今生的小姐不再受苦,能够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玉青煮好茶水后,闲来无事,想到不如去外面折几枝梅花来,就放在那个景泰蓝缠枝莲梅瓶里面,插上几只半开的梅花,小姐见了定然喜欢。于是拢了拢衣襟向外走去,刚开打院门就见外面杵着一个人,吓得她连连退了两步,绊在门槛上,四仰八叉的摔倒在雪地里,小厮也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想要扶起玉青又不敢冒然碰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气冲冲地对来人道:“你什么人啊?敢到春怡院乱走,看我不告诉小姐狠狠地罚你一顿板子。”说完就要往回走。
小厮连忙叫住她,行礼道:“姐姐别急,奴才是来回小姐昨日问话的,劳烦姐姐通报一声。”
“真的?”玉青狐疑道,怎么看来人也不想好人。见对方点头,哼了声,转身往里屋走却不忘叮嘱小厮道:“就信你一回,在这等着,别四处乱看!”
小厮无奈地笑了笑,怕是以后要常常打交道了,昨夜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其实他十分清楚,自己能够做到三等小厮已经是极限了,他是签了死契进来的,在府中没有什么关系可以攀附,虽然认了赵妈妈做干娘,怕是仍然无法出人头地,与其这样不上不下的,不如跟着小姐赌一把,就算输了小姐出嫁后他也能够帮着管理嫁妆田产,虽不比府内的管事要体面,但却能够富足有余。
卓嫣看着面前的小厮,他的答案在意料之中,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答道:“奴才冬生。”
卓嫣嗯了声:“这几日我就回了父亲,让你来我这伺候。”
冬生闻言,跪在地上,发誓道:“小姐,奴才冬生今后必······”
卓嫣抬手止住他继续说下去,沉声道:“我此前听过太多誓言与承诺,那时我信了,可到头来却全变成一柄柄刀子,如今我不再相信任何誓言。”
冬生连忙站起来,急切地解释道:“小姐,奴才是真心要跟随小姐的,绝无虚言,更没有哄骗小姐之意。”
卓嫣笑了笑:“我相信你此刻是真心要跟随我,我也相信日后你定会有无数次动摇的时候。”接着又说:“只要你跟随我的时候,一心一意为我,我必会给你我能够给你的所有!”
卓嫣拿出一张图纸,递给冬生:“这便是眼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希望这件事只有屋里这三个人知晓。”
他双手接过,面露惊讶,继而郑重地揣在怀里,行礼走了出去。
玉竹担忧道:“小姐,他会不会······?”
“不会。”卓嫣淡然的说道。
因为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甘心,他已经用尽全部,不甘屈于人下,不甘此后一生都无出头之日,所以她要给他个机会,一个可以搏一搏的机会。方才那张图纸就能够让他认识到,如今的李嫣儿绝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
因方才与小厮说话耽搁了,来到老夫人的思穆堂请安时,李元纮与李元绎两位老爷,还有四位哥哥都已经到了,神情严峻地谈论着什么事情。
卓嫣依次见礼后乖巧地坐在一旁吃茶,李有容将一小碟刚剥好的龙眼放到她身边,卓嫣看了他一样,想必是李嫣儿幼时爱吃的,她默默拿起一颗放在嘴里,果肉饱满,十分甜腻,可惜她不喜吃甜。
老夫人叹了口气:“那杨思勖如此行事,太过狠辣!”
怎么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呢?卓嫣凝神一想,怎么会不熟,杨思勖正是刘子固的义父啊!他原是宦官出身,在玄宗皇帝铲除韦后的过程中,他及时通风报信,立下大功,被提升为左监门卫将军,此后一直是皇帝身边的得力之将。
“正是。”李元纮皱眉道:“虽说他与安南大都护光楚容一同镇压了叛乱,可叛军大多原是百姓,也情愿投降,但他为了炫耀武功,征服当地居民,还是杀死了许多叛军,用尸体做成京观,杀伐太过!”
李有季问道:“难道就没有参他一本吗?”
李元绎道:“怎会没有,但皇上只是当朝斥责了他一番,仍封为三品骠骑将军。”
李舒也不认同道:“就算有军功在身,也不该如此行事。若不好生斥责一番,下次恐怕行事更甚。”
卓嫣曾亲眼见识过京观,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刘子固,正跟随小舅舅贾政沿着丝绸古道向西要去大食,刚进入陇右道的谓州与秦州交界处,恰逢吐蕃派兵进犯,鄯州都督杨炬自知当初献计赐九曲给吐蕃不对,担心朝廷降罪自尽而亡,而当时的左金吾大将军王海宾也战死了。
她与小舅舅在战乱中失散,亲眼看见吐蕃首领让人将一具具尸首堆成了一个小山,那些失去的士兵仿佛是动物一般被扔来扔去,流下的血汇成一小流,附近的地面都被染红了。那是卓嫣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她四处躲藏,敌军侵入城内时,她拼了命地跑,可到处都是惨叫声和敌军的马蹄声,当她被一名敌军抓住衣领提起来时,她害怕得魂飞魄散,甚至听见了刀剑划破空气而来的呼啸声,跟着小舅舅学过的武艺全都不记得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跟随大军前来平叛的刘子固一刀砍下那人头颅,她和那个士兵的尸首一同摔在地上,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得老远,炽热的血洒了卓嫣满脸,而他只是看了眼就转身又去救其他人,那一瞬间,卓嫣透过血光记下了他的脸,从未想过,这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