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轰隆的雷声过后,大雨已至。
焦色的乱石之下,玲珑拢起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任由如流水的雨从上冲刷而下,划过她的头发,她的脸颊,也将全身衣裳打的湿透。
她容色惨白无比,双眼失焦,蓬乱冷逸的面庞,没有一丝生机。
肩甲上的鲜血,混着雨水留下来,她也没有再清理。
好冷,但她却顾不得冷。
大雨,还一直在下。
双目微垂,她茫然的看着地面,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雨还会下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直到有人抓着她,轻微的晃动。
过了好久,她失神的眼神,缓缓聚齐,抬眸去看,面前,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温润如玉,清秀绝逸,雨水划过他的下颌,如泉水一样的流下来,更显得俊冷,他也不顾大雨,扶着她肩甲,唇边一张一合,一遍遍的在说些什么。
应该是想唤醒她。
然后,他似乎发现什么不对劲,往旁边瞧了一眼,不远处有一具尸身倒躺,全身发黑,弯曲得不成样子,因下着大雨,那种腥臭味,也早已散去。
他有些不可思议,却也没管太多,又回过头来看她,叫了她好多次,她仍似听不见。
他再次全身上下量着她,她左手缠满了一圈白色的纱布,不知是怎么受了伤,纱布上的血迹被冲得只剩一点印子,而她肩处亦是血迹斑斑,只不过她此刻身着黑衣,不大看得出来。
见她如此狼狈,体无完肤,他面容生冷,千变万化,眼中,更是怒火丛生,似是恨不得把她弄成这样子的人千刀万剐,末久,他强忍住心底的愤意,看她的眼神中,又带有些心疼怜楚,抚着她满是雨水的脸庞。
他又说了什么。
只是,脑海中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她丝毫听不见。
空中,又闷声响了一阵雷。
她敏感至极,有些瑟瑟发抖。
而在响雷的瞬间,他竟然几乎是下意识的把她抱过来,捂着她脑袋,把她给护在身下。
原来,他还记得,她怕雷声。
以前,很久以前,他都会像现在这样护着她,那时候靠在他身上,对她来说,是温暖,是依偎,是忍不住的欢喜,而如今,她只觉得好冷,好冷。
脸颊贴在他胸膛寸处,听着他彭乱炙热的心跳,她有些木然,像个呆人一样,任由摆布,然后断断续续的,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疯狂又着急的念她的名字。
“解忧,解忧!”
在他胸膛温热处,她强忍着闭了闭眼睛。
他还说:“你别吓我,我这就带你走。”
走?
她又能走到哪里去,她摆脱不掉他,只要她放不下心中对他的仇恨,只要她活着还有一口气,无论哪里,她都去不了。
他说过的,不死不休!
响第二声雷的时候,她的害怕感再度燃燃升起,本能的脖子一缩,更靠近他怀里,手也不由自主得拽紧他湿透能拧出水的衣衫。
可也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她怎么可以,还能与他这样亲近。
她应该是恨他的。
恨到无时无刻想让他死。
以前那一幕幕,仿若就像才发生过一样。
他亲手喂药,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杀了她的孩子,那种浓浓的弥漫在她嘴里的药味,那种骨肉分离之痛,在无数个夜晚里,搅的她辗转难眠,痛不欲生,她忘不掉,此生此世都忘不掉。
也是他,丧心病狂,杀了她心爱之人,千刀万剐之刑,受尽折磨,受尽世人唾骂,留给她的,只有一地血腥的刑场,在那一刻,他毁了她的一切,也抹杀了她对他仅存得一点点念想。
不论过多久,那个场景,那个画面,那种撕心裂肺,几天,几年,哪怕这辈子,只要一想起来,她便是痛到无法呼吸。
她有多恨他,恨他入骨,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为什么。
记忆交混,那种无尽的恨意,在记忆冲入脑海的那一刻,放大了无限倍,恨意怒意痛苦,蔓延过她全身上下,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才能平息她的痛不欲生。
她要杀了他。
睁开眼眸,她眼中的神情,从呆愣木然到双眼通红,从平平静静到怒色连连,再从冷清狠厉到满腔仇恨,促使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做什么,对他下起手来,毫不犹豫。
他发出闷疼一声后,有些惊愕。
但却还是抱得她很紧。
他微微苦笑。
她还是不够狠心,既然想杀他,为何每次都是这样不痛不痒,有时候竟会让他产生错觉,她是舍不得他死的,舍不得的。
她带着嘶声绝望,低沉微吼:“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他……”
透着雨声,她悲呛的话语,传入他耳中。
为什么……因为那人抢走了她的心,因为那人就是确实该死。
可是,你又为什么会爱上别人。
他张了张嘴,可不待他开口说话,刺入他腹处的袖箭,忽的又深入了一寸。
这一次,他疼得有点颤抖,没想过,她狠下手来,也不一定会对他留情,不杀死他,却一定也让他痛上一番。伤口绞痛,他抽吸一声,再也抱不住她,她便趁此从他怀里退出来,用尽力气推开了他,他不稳倒地,弯曲着腰身,抽搐了几下,低首看了眼伤处。
那是一柄巴掌大的袖箭。
那是在长兴山时,她与他还很友好和善,她看书的样子,他仍记得尤似岁月静好,她说她要去救人,其实,他说不上信不信她的话,只是担忧她安危,以防别人对她不利,便给了她这样随身又小巧的袖箭。
可没想,最后她拿来捅他。
她抬起清冷狠厉的眼眸,看尽他眼底,那样痛恨他的神情,是他好久不曾见过的,他突然想狂声大笑。
——她记起来了。
很好,很好。
抚着发痛的腹处,他忽然记起,她曾说过,她不会一刀要他的命,她要让他尝尝生离死别之苦,让他一点一点的,失去他所拥有所在乎的一切,要让他,受尽折磨受尽苦痛而死,就像他冷厉无情的对付那人一样。
他一直在等着。
他想,当她记起的那刻,一定是很痛苦,忘记了这些话,所以才会想着杀他一刀来泄愤。
没关系,她才记起来,捅他很正常。
“主子!”
一声疾呼的声音从乱石入口处传过来。
他扭头去看,慕晴已经寻了过来,清晰的看见了这一幕后,面露不可思议之色,他又转而看向解忧,只见她已经从地上挣扎爬了起来,再没多看他一眼,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解忧!”
他想抓住她,却没有抓住,想追,但腹处又疼得要命,连站起来,都是不稳,只能忍着痛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扶着石壁,身子颤巍。
慕晴人已过来,站在一旁,看了他一眼,也不敢碰他,她不知该如何处理,却也担忧他被捅的这一下,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主子,属下先带您回别院。”
“别管我,夏天无在这里,只怕会对她不利,你去跟着她,快去!”他咬了牙,吼声说道,心底只恨自己无能,明知夏天无在千方百计找她报仇,还把夏天无放了出去,再抓一次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慕晴正是知道夏家影卫还在这片林子里,他怎的就不担心夏天无会对他不利?慕晴自然不放心自家主子,解忧公主跑了便跑了,自会有人护着,可是他,没有人护。迟疑了片刻,慕晴皱眉道:“在属下眼中,主子的命最重要,属下得罪。”
说完,慕晴知道他不会愿意走,一抬手,击向了他脖颈处,只因他受了伤,防范微弱,若在平常,她绝不可能这样偷袭成功,也不可能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可她,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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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乱石处出来后,她莽莽撞撞,只向前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了下来,脚底一软,她伏在了地上。
大雨侵蚀着泥土,早将她的衣裳染脏。
她抬起头,生冷的脸庞迎着落下的雨水,又悲又笑,最后忍不住心中的痛意,像有什么想要发泄一般,久久的嘶吼了一声,撼动长空。
“啊——”
喊声停住,她又喝了好几口雨水,抹去脸上的雨水泪水,直到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一抹青衫影子,她心口忽然莫名的一跳。
夏可凡?
不,不可能。
不……
她知道,夏可凡已经死了。
那会是谁?
末久,她佛去心中的慌乱,从沉痛中回过神,明锐的眼眸,一直紧紧盯着那个人。
青衫人影离她越来越近,他顶着遮雨的斗笠,站在朦胧雨中,敞开的斗笠下,有些辨不清面容,她抹去眼皮上的雨水,缩了缩眼睛,努力往前看了看,这才将前面的人给好好瞧清了。
原来,原来是他。
她容色一冷,让自己振作起来,勉强站起,定定的立在原地,再微微抬了抬眼眸,视线平过前方,看着前面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同样站定的男人。
他如玉的眼眸里自有一种贵公子的气质,尤其,那一张脸,从远处看,跟夏可凡,有那么三四分相似,如若不是她足够清醒,刚刚差点就错认是夏可凡冤魂。
什么冤魂野鬼,她从不信这个,怎么可能会有呢。
她心中默然念出他的名字和身份。
夏天无。
夏可凡的大哥,夏家大公子。
他在朝她上下打量,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何模样,容色淡白虚弱,全是污泥血迹,满身黑衣湿透,雨水血水,早不分不清是什么,怎么看都略有狼狈之意,让他看了笑话了,她看得懂,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嗤嘲。
解忧微微正了正身子,眼角轻佻,朝他一眼看过去,沉定气色,不失客气优雅道:“夏大公子,久仰。”
“呵,你果然认识我。”夏天无容色冷白,既不屑又微愤,前两日,在山林里同她偶遇时,他浑浑噩噩,衣衫蓬乱,满身是伤,一念之差没有认出她。
可她呢,她早知他是谁,见到自己那般窘迫的模样,竟还肆意欺骗他,一脸无辜的,说什么他认错了人。
认错?他如今不会再认错的!
尽管,在他印象中,根本从未与这个晋国公主正式见过面,只闻人名,不见其人,仔细算来,这应该是他与她首次正面交锋。
“夏大公子才貌双全,能言巧辩,闻名各国,我有幸见过你一次,所以印象颇深。”
她用着淡淡的口吻说出来,至于在哪里见过,这方面,没有多说,由他自己猜去吧。
听着她这些敷衍的夸赞,夏天无没有什么好脸色,她环视四周,不一会儿,突然闪现出十几个夏家影卫,因此处是晋国,避免惹人显眼,影卫皆穿便衣,也未蒙面。
她同这些夏家影卫,交集深着,从龙海到灵台山,他们一路跟着南宫祤,死伤不少,还出了长兴山庄人皮秘术杀人之事,如今现身的这十几个人中,其中几人,她也是见过也还认识的。
可她也知,夏天无有调动影卫的权利。
他轻捻唇角:“你不打算跑了么?”方才,她可是跑的挺快,让他一顿好找。
只是突然间,他又有点失望,原以为方才她是胆小如鼠,才怕的要跑,他不免会轻蔑嘲笑,可如今再看去,她哪里还有一点害怕的模样?她眼中深邃幽清,有着几分淡漠,几分冷意,又好似对于他的出现,根本没有一丝在意。
哪怕,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来杀她的。
解忧皮肉间有些轻笑。
跑?她为何要跑?
这可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她向来喜欢直接。
“夏大公子这么大阵仗招呼我,真是令我受宠若惊,怎么说,我也是夏二公子的……”她声色并然,想起这复杂的关系,却又声口一顿,她微微扬了扬头,再启齿时,轻敛着语气,吐出最后两个字:“妻子。”
最后两字,却特意拉长,仿佛她知道夏天无的痛处在哪里,而她,就是要句句刺痛他心底。
“妻子?你也配。”夏天无眼角微厉,清俊的面容下,透出一股强大的杀意,然后重声咬牙念出她的名字,又说道:“冥解忧,你亲手杀了他,如今毫无愧疚之色,还敢自诩为他妻子,哪来的脸。”
她想起最后在长棺中见到的夏可凡尸身,她心中犹如有什么刺中了一般,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沉重嘶哑:“是,我是杀了他。”
记忆冲入脑海,她回想起夏可凡的种种,远看这两兄弟面容微有相似,但骨子里的风格却不似,夏天无棱角微削,一看便知是过于凌厉之人,而夏天凡面相温和,待人也和气,甚至他生气的次数,她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思及此,她便觉得自己想远了,夏可凡不是不会生气,只是善于伪装隐藏,身在异国,肩负秘任,自然要把所有的脾性统统收起来,温和?他杀人的时候,比任何人都狠。
可是,愧疚?
她凭什么要愧疚?
她挺起额头,冷声说道:“一个夏朝密探,从他蛰伏晋国开始,就该知道被人揭穿是什么后果,他坐上晋国大将的位置,窃取晋国诸多机密,这样人,怎能不该死,我告诉你,他死的一点都不冤,我大义灭亲,是为国之举,天下人都该拍手称快才是,何来愧意。”她再次挑眸瞥向他,字字珠玑:“夏大公子,还请你也节哀。”
她话锋凌厉,夏天无自然是忍无可忍,青筋显现:“你这样的祸国妖女,岂不更该死,以命偿命,天经地义,今日,也让我为天下苍生做件拍手称快的好事。”
要比起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他能比她更扯。
不愧是能言善辩的夏天无,想让她死,都不打着为自家亲弟报仇的名义,而是大义炳然的为天下苍生。
可笑的天下,见鬼的苍生。
雨,渐渐有些小了。
解忧敛了敛湿润的眼眸,依然是不冷不淡的:“夏大公子,你调动夏家影卫埋伏,此番刺杀我的行动,恐怕夏王并不知情。”
夏天无轻厉冷声:“夏王亲口下令,诛杀你。”
解忧撇了撇眸,有些清冷笑意。
夏天无自然也不明白,她这突然的笑声是何意,他并不觉得,他说错了话。
解忧看了眼周围的影卫,又不紧不慢的收回视线:“夏大公子被关在晋国,恐怕有些事情还不知道,我与夏王私交已久,他并不觉得我祸国殃民非杀不可,相反,一个夏可凡的死,他根本就不在乎。”
夏天无目呲牙裂:“哼,临死关头,还想挑拨我与夏王关系,你以为凭你一言两语,我会信?”
她唇角微冷,并不急于向他证明自己的话语是否可信,只是接着道:“夏大公子,你杀我报仇理应是私事,可你却因此私自调用夏家影卫,夏家权利再大,也是臣,也得听王令,夏大公子欺上瞒下,如此做,与造反有何区别。”然后,她再度看向影卫:“各位兄弟,在你们跟着夏大公子行事之前,我劝你们好生思量,这造反之罪,夏家大公子担得起,你们呢,只有死路一条!”
话语威慑,其中有几名影卫面面相觑。
先前大公子同他们说王上下令要诛杀这女子,要他们四处搜寻这女子踪迹时,他们也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他们也曾对诛杀令提出过质疑,但被大公子一一驳了回去,有人说是否要请示花少侠,被大公子一眼瞪过来:怎么,你们如今只认花忍了么?
夏家是夏朝的密探机构,所有影卫都是通过层层选拔签订生死契进来的,影卫皆由夏家人掌管,他们更明白,花少侠只是暂时管教他们,他们真正的上头,一直都是大公子。
可是,诛杀之令,确定是王上所下?
他们心底,至少是有三四分疑惑的。
可又不能不信,很矛盾,因为大公子深得王上信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大公子有什么必要撒谎呢?而且,应该没有人敢去质疑自己上头的话,那不是明显找死么。
“真是好一张利嘴。”夏天无呵声,尽管他并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笃定他的诛杀令是假,但他仍面不改色,朝影卫道:“我夏天无忠于夏朝,也绝不会背叛夏王,何来的造反之罪,我所为,皆是为了夏朝,这妖女,手揽权政,弄得民不聊生,霍乱四起,又岂能不该杀,你们信我者,那便去杀了她。”
解忧静立不动。
影卫目色皆凝,望向这个女子。
今日若是不动手,以后必有苦果吃。夏家门训摆在那里,影卫的第一要素,就是绝对的服从,面对不听令的人,夏家掌权人有生杀予夺之权,这也是他们一直讳莫如深不敢随意质疑的原因。
若是动了手,面前这女子,可也是王上的女人,如若真是大公子撒谎,难不保王上会大发雷霆,这罪,大公子担得起么?
她一身黑衣轻魅,立在众人半包围的圈中,空中的雨,已是微弱,如风漂浮,微雨沁润在她脸颊之上,有点冰凉。
夏天无见她镇定自若,心中却有些迟疑,他知道她身边有高手相护,所以在此次行动前,他早已几番认证,甚至百分百确定,那白衣女子根本不在此处!
她怎么可能还如此平静,真不怕死么?
那些影卫两两相望,却都探不出各自心之所想,时间过得不久,影卫也许已经考虑清楚了,有些事该怎么做,心中必有衡量,只是在纠结,谁先去动手,或者,等谁先动手。
她听到有刀起的声音,瞥了眼最先冲向她的人。
那人率先行动,其他人自然不落下方,纷纷朝她举剑,向她袭去,夏天无对此自然很满意,面上起了轻蔑之笑,可没等下一息,他的笑容渐渐凝固,惊诧的看着这一变故。
解忧的惊讶也与夏天无无异。
原本袭向她的数十人,在最靠近她的那瞬间,忽然那最先冲向她的影卫,突的转身相向,对着后面自己人,挥斥刀剑,剑招使落,并未伤人,只是将对准她的那些刀剑批开,然后,那人剑指斜下,站在了她身前。
还未动手,便有这变故,解忧唇口轻颤,震惊过后,才环视着绕在她身边的这人,她之前并不认识。
那影卫恳声说道:“属下斗胆,恳请大公子三思后行。”
夏天无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人,露出疑色:“你想做什么?”
那人凝声:“大公子忠君之心,属下领悟,但夏王有令,这女子,不能杀,既是大公子,也不可。”
“既是我,也不可……”夏天无双眸流转,有一瞬的失神,低下首琢磨这这句话,最后仿若置笑一般,心酸苦楚。
心道:阿祤,你我兄弟一场,你竟然如此疑心我了么,知道我会做什么,在这最后关头,如此反我一军。
阿祤……为什么,你偏要如此护着她!
她杀了我二弟,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不可能这么忍下去的!
夏天无从抽痛中回过神,自知他一年多不归,夏家早已换人执掌,这人到底不是他亲信之人,不会誓死追随,连一次小小的行动,都要犹豫不决,到最后,竟还反过来对付他。
有些夏家影卫,当真是疏于管教了。
“我若坚决不呢?”夏天无眉色一紧,显然对这人的作为隐隐不快。
那一人再道:“我受命于夏王,亦忠于夏王,请大公子切勿做出违逆之举,莫让我为难。”
违逆之举?
夏天无心中嗤然,夏家影卫,是供夏朝王室驱策,而不是他夏天无,他明白的,只是想不到,在影卫之中,还有如此尽忠职守之人,这般公然挑衅他的权威。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站出来,知道为什么吗?”夏天无看着其他的影卫,各人面色皆是深凝。
影卫低了眼眸,似在思量。
这女子的身份,知道的夏家影卫并不多,而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清楚,王上曾多次对他们亲令明说,面前这个女子需得密切监视,不许任何人动,哪怕是大公子,他们不懂这其中有何缘由,故而只听令即可。
影卫知道,在这些人中,并不止他一个受命于夏王,他还记得,他们这批人,皆是王上特意从外调回王都,并非夏家府中心腹,但眼下紧要关头,真正站出来阻止的,却只有他一人。
为什么……或许是他们惧怕得罪大公子,不敢站出违抗,或许是他们也觉得这女子确实该死,或许,他们心里抱着侥幸,认为大公子自会承担一切后果,也或许,王上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女子而与大公子决裂,他们心中在赌,拿自己的命去堵这一次行动,种种原因,说不定的。
可是,他不能赌,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影卫喉结微动:“属下只是听令。”
“因为他们都比你聪明,听令?听谁的令?”夏天无截断话语,望着这人:“你公然不服上令,以下犯上,该当死罪,我现在就可以为夏家清理门户。”然后沉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人仍是道:“望大公子,收回成……命!”
顿了一声,是因为夏天无瞬间出手,拔出身侧影卫的剑,直逼那说话之人,而那说话之人,接住了一招之后,依是用力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后又觉得与大公子动武,更是谋逆之事,低首道:“属下有罪,任凭大公子处置,但这女子,是真的不能杀,求大公子随行回去,与夏王商议之后,再行决定!”
商议再决定?
不可能的。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夏王不会杀她。
夏天无眸色颇戾,因为那人处处低微恭敬,不敢与夏天无真的动手,而夏天无下起手来,却是毫不留情,只听刺啦一声,那人腿上登时多了一道剑痕,鲜血如注。
其他人,面面相看,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腿力不稳,半跪了下来,脸色异常平静,并没有因此怪什么,仍是铿锵有力道:“求大公子三思!”
夏天无再次提起剑,面向解忧,还未踏出一步,却被人死死绊住。
“求大公子三思!”
咬牙沉声,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词,许是再找不出其他的词儿来劝说,这一遍遍听来,仿若真真是忠于夏王嘱托。
夏天无听腻了这句话,双目尽显怒色,手一提,又是一剑挥去,那人微匐于地,抓他衣衫的手颤巍发抖,不顾臂上血流,仍是紧紧拽着不松。
解忧看着这一幕,原本枯燥的眼眸提亮了些许,她曾以为夏家影卫无懈可击,如今,与她想的有所差异,无论是家,还是国,或是别的机括,总免不了些内部矛盾,上次长兴一事,原以为夏家主要的矛头可能会是端王,现在看来错了,夏家的矛头,远不止一个。
更不论眼前的矛盾,她是主要因素。
她突然有些同情夏王,他太过纵容自己以为可信任的兄弟,阶权越层,若是身边最亲近之人,瞒着自己密谋,手底下人,也都一个个无视自己的命令,这样的局面,谁都控制不住的吧。
不知他,会不会气的吐血。
眼瞅着夏天无对这影卫竟然露出不善之色,几番劝阻,似欲动了杀心,解忧心中微有较量,原本她对这个影卫的劝阻并不感兴趣,顶多认为是忠于职守,可是,这样换命来救她,她心底有几分动容。
因为,她并不相信,夏王身边会有这样的人,为了她敢去以命顶抗夏家大公子。
“这位兄弟,你不必再护着我,免得空有一颗忠君之心,却还要丢了性命,我是生是死,自有定数。”解忧摸了摸袖口内仅剩的最后一支小箭,她能明白,夏天无此刻的心情,一定憋屈得很,想弄死她的心,又往上蹭了蹭。
夏天无心底一嗤,一脚把那人踢远了去,这一脚足有力道,令那人捂腹吐血。夏天无随后才到她跟前几步处:“晋国公主果然博爱广泛,只要是个男人你都要心疼怜惜一番,我不妨成人之美,待杀了你,也让他下去跟你做伴。”
“忠君之臣,天下难求,原来你们夏家就是这么喜欢颠倒黑白对付尽忠职守之人,不过也对,夏大公子都带头开始反了,怕也出不了什么忠臣。”解忧没有理会夏天无话中处处轻蔑之意,简单的往侧方行了几步,再看向夏天无:“你们夏家那些自伤残杀的事,我没兴趣看,我知道你想为夏可凡报仇,也不必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冥解忧的命就在这里,等你来取。”
夏天无讥笑道:“不愧是晋国公主,受死也这般慷慨。”
不欲废话,夏天无心中似是对影卫已不够信任,换成了他自己亲自提剑而来,秋风和瑟,卷起来不少落叶,夏天无剑中行招,毒辣无情,不给她任何反抗机会。
解忧前期一味只守不攻,越到后面便越能看出不敌,一瞬间稍有避闪不当,手臂上被划了两刀,她还想再抗,又是一剑割在她腿上,她登时不稳,单膝倒下。
夏天无一时看出她武功微弱,又知她拼的只是剑招,所以并不急于进攻,此刻见她单膝而跪,自然是居高而上凝视着她,仿若就是要让她受这屈辱,一剑杀了,岂不太便宜她了!
解忧咬了咬牙,不愿自己受此大辱,勉强苦苦支撑自己再度站起来,刚一起身,夏天无便再次出击,她没防得住,另一条腿的同一位置,又是狠狠一刀割下去。
腿间疼痛微颤,她已是双膝微弯,双手撑在地面上,掌心落地,溅起了些许泥水,将她的脸颊打的湿润。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夏天无为夏可凡抱不平,想折磨她的心思,指尖拧入泥地,她忍了忍,抬手,用袖子佛去眼皮上染的泥泞,她又笑了声,随后又笑得大声。
笑意停住,她调整自己这下跪屈辱的姿势,拖着双腿,侧身伏地。她抬起头,面容微凝,眸中凌厉:“夏天无,我告诉你,我不可能给夏可凡赔罪的,他杀了自己妻子,出卖自己兄弟,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夏天无微微垂下眼眸:“他杀妻固然可耻可恨,可也是无奈之举。”
她又笑了:“无奈之举?在你眼中,他做什么都有避罪缘由,是啊,他一个密探,在晋国举步维艰,杀了自己妻子是迫于无奈,窃取机密是身不由己,出卖兄弟让他们白白去送死也是情有可原,不对,”她话锋一转,嗤嘲道:“他怎可能与晋国人称兄道弟,那些人,只是他平步青云的工具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痛心的,兄弟?像你们这样的,才是他兄弟!”
“那你呢?”夏天无盯着她:“你自己杀过的人,做过的事,却比他狠十倍都不止,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义禀然指责他的不是。”
“我狠?难道夏大公子对付晋国密探的时候不狠么?”她敛声道:“如若闫可帆不是你弟弟,我再怎么罪大恶极,也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夏天无看着她,想起什么,说了一句话:“如若我告诉你,我杀了冥栈容,你会如何?”
解忧一懵,突然想起她与冥栈容最后相见是在湖边,冥栈容见到夏家信号颇有疑惑,便去一探究竟。
难道是……
不,冥栈容,冥栈容……她心底喃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天无继续说道:“他拼死都那么维护你,不肯说出你所在何处,真是很感人,所以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也很脑极,特别想杀我报仇呢?”
微微握了握拳头,抿着苍白的唇,解忧双眼泛着通红,死死盯着他,夏天无很满意她现在的表情,狂怒无比,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得。
“不过,你没机会了。”
道完这一句,夏天无再没犹豫,手起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