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送我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收到陈秉译的礼物,还是这样贵重的礼物。
在她的印象里,陈秉译对她并不算热络,一同上课或是野外写生,他都几乎不同自己讲话。
最近他们虽然往来过几次,但她总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处境不大好,陈先生和陈秉译出于礼貌,不好对她太过冷淡罢了。
“我……我替人代笔了几幅小画,觉得适合你,适合你就买了。”
陈秉译是第一次送女孩子东西,这会面上有些可疑的红晕,他尴尬到眼睛不知道要往哪里看,最后只得盯着那本德汉船舶与海洋工程辞书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
一小瓶福利达水可不是几幅小画的报酬能够买到的,直白的说,这样的消费对于陈秉译这样的家庭,可以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陈秉译见她犹豫着不接,还以为是不喜欢,再一想她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一瓶舶来香水,兴许看不上也未可知,再开口的时候,就更加没有底气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
廖婉玗见他这个样子就明白是误会了,但正要开口解释,却已经到了要下电车的时候。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匆匆下了电车,陈秉译提着书走在前头,步子很大,她是小跑了两步才追上的。
在这样局促落魄的日子里,收到足够普通家庭一年开销的贵重礼物,廖婉玗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她一面对他不合时宜地铺张浪费赶到焦心,一面又对他这份昂贵的情谊万分感动。两种情绪合到了一处,她反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陈秉译大约是觉得尴尬,将书放到门口就不肯进去了,廖婉玗开了门请他进去喝水,他也不动动。
“秉译哥哥,你进来吧,先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廖婉玗扯了扯陈秉译的袖子,将他别别扭扭地扯了进来,本想倒杯水,可一抹之下,那圆肚子的慈壶一片冰凉,实在不适合这个季节饮用,所以自己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又是一阵静默,尴尬地对坐了三五分钟,还是廖婉玗先开了口。
“秉译哥哥,这瓶香水太贵重,我是真的不能收,若是你今天送个三两块钱的东西,我绝不同你扭捏,但这一瓶福利达可不是你代笔几幅小画就能买到的。”
“我原来是不晓得市面上的物价,可现在带着小跚生活,我才知道我们原来是何等奢侈。早几年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同母亲抱怨过好多次,总觉着自己的衣裳首饰样样不如几个姐姐,现在想想,简直好笑的很。”
廖婉玗观察着陈秉译的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的。”
陈秉译一只将目光停留在桌面上,听她这样将猛然看向她,“那你为什么还不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贫穷的人,配不起买这样好的礼物给你?”
“是,你原来是很有钱的,可你就能看不起我吗?难道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就不能消费奢侈的东西吗?你怎么这样难伺候!现在是新时代了,人人平等你知道吗?”
他愈说愈激动,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廖婉玗,“我为什么送你礼物,而不是送别人呢?你都不想想吗?”
“当然不是!”廖婉玗就晓得他是误会了,忙解释道:“我并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看,我现在并不需要这样奢侈的东西来傍身,没有舞会社交,不必按照别人的喜好装扮自己,我是真的不需要罢了。”
听完这话,陈秉译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点,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份礼物,兴许只是不喜欢香水罢了。
“那……我若是送你别的东西,你能接受吗?”
在心里面寻思着话要怎么说出口才不至于商人,廖婉玗也是为难的很。
“秉译哥哥,你能常来看看我就很好了,你与陈先生这种时候还记挂着我,这份心意可比一瓶香水贵重得多。”
这句话显然十分受用,陈秉译渐渐冷静下来,这会也感觉到了自己的鲁莽,他抿着薄唇,眉头微微蹙着,“是我考虑的不周全,这件事……若是你以后有机会见到阿爸,可千万不要告诉他。”
廖婉玗故作老成地拍拍陈秉译的肩膀,“你安心,我不会同先生讲半个字的。”
招商局上海总部的人到鹭州四五天了,甄顾几乎是全程陪同,此刻他靠坐在维多利亚式风格的白绿相间软包沙发上,身后站着只穿了圆领对襟水绿色短衫长裤的鹭州名妓沈明兰。
她烫着洋气的长卷发,此刻统统梳理到一侧绾了一个发髻,一双手分别按在甄顾的太阳穴上,力道精准拿捏,缓解了甄顾的头痛。
“我听说,李先生的协理被邮传部给拒绝了?”
将长褂的领口解开来,甄顾缓缓地闭上眼睛。
“何止李先生,就连盛先生与杨侍郎同都被拒绝了。但盛先生如今已经就任邮传部右侍郎,实现三员三董已是定局。”
“到时若是开董事会,你是要去的吧?”明兰还没去过上海,只在画报上看过照片,租界里头洋派又摩登。
甄顾哪里会听不出她的意思,“倒也未必,六月份的年会,只有500多人出席而已。”
明兰轻笑了一下,“廖湛山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那个小跛子也被赶出了家门,还不注定都是你的东西?”
在甄顾看来,沈明兰到底还是有些妇人之见,她将事情想得过分乐观了。
廖家的股份原本就不全是廖湛山所有,他又曾在廖熹跚出生后改过两次遗嘱,要不是廖家的律师已经被甄顾买通了,此刻廖氏名下产业百分之七十的股权都会在那个小跛子名下。
眼下虽然他们姐弟两个已经被赶了出去,最后一份遗嘱也在甄顾眼皮子底下销毁,但白秀珍毕竟还是廖家的主母,二丫头和四丫头也不是吃素的,事情哪是三锤两棒就能解决的。
但这些话,甄顾不必同她讲。
“说到东西,我到想起一事。昨日你母亲电话打到我办公室去,红口白牙地同我要钱,七根黄鱼的猫眼戒指,她倒是眼光高的很。”
沈明兰佯装惊讶,她自沙发后头绕过来,做到甄顾的身边,整个人都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
“这事我还真不晓得。昨日老三她们几个来我这里打牌,听说鲍老板几样內监带出来的东西,我们就想长长眼,她在亭子间里吞云吐雾,怕是以为我背着她买了什么好东西。”
“你可千万不要给她,她滑诡的很,一准给好些人都打了电话。只等遇上只瞎猫呢!”
甄顾当然不会做瞎猫,但他今晚想要沈明兰陪那位上海来的“查账董事”陆之铭,总也要给些甜头的。
黄金的盒子里头,装着一对明朝旧坑的蓝宝石耳环,那宝石比一般人的拇指指甲还要再大上一些,白金的底托镶嵌,足花了甄顾三十几个大条。
沈明兰在花界摸爬滚打六七年,好东西也是见过不少的,但这对耳坠子实在太过夺目,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你也不必看什么猫眼狗眼,这可是那位老佛爷的匣中物,是前朝的东西了。”
沈明兰双臂揽上甄顾,在他面颊上重重地亲了好几口,心里头是窃喜的,嘴上反倒不怎么诚实。
“你尽是取笑我。我同你在一处又不是为了这些身外物,你往后也不必这样破费,我是真心实意爱你这个人的。”
话可尽听,但不必尽信,甄顾轻轻拍了拍沈明兰的面颊,“我同陆先生讲上来换衣裳的,可不能在耽搁,楼下的牌还是小九代我打的。”
甄顾站起身来,让沈明兰伺候他宽衣,仍旧是换了一件黑色长衫,除了料子和提花不同,乍看没什么分别。
他自己动手将领口扣好,一面往房间外头走,一面状似无意地说道:“晚上怕是还要醉酒,你将陆先生照顾好。”
沈明兰当然明白自己被他像个礼物似得送了人,但她本就吃的这碗饭,再者说刚收了那样贵重一副耳环,就算心里头不愿意,事情总也是要做的。
甄顾飘着衣摆走下楼去,只见小九已经将自己匣子里的钱输了小半,他伸手捏了捏小九的面颊,调笑她是陆之铭的斥候。
小九是沈明兰带着的清倌人,十五六岁,弹得一手好琵琶,样貌虽然不算顶漂亮,但胜在气质不错。
她坐在甄顾身边添茶递果子,偶尔被甄顾抓着手摸两把牌,运气倒也不差。
和牌的时候她将头抵在甄顾颈窝里笑,有那么一瞬间,甄顾有些失神。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婉玗能同他这样相处。
一下午的时光被飞快消磨,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用过晚饭,推杯换盏间陆之铭话都开始讲不清楚。
此时再不散局,未免就要讨人嫌了。
甄顾第一个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说着“醉话”往外走,陆之铭迷蒙着双眼,笑嘻嘻地同他摆手,并没有要挽留的意思。
沈明兰在陆之铭耳边说了句什么,陆之铭点点头,她便小跑着追了出去。
这座宅子是建于清代的传统红砖民居,三落双护厝结构,甄顾出了他们吃酒的第二落大门,脚步立时便平稳起来。
他目光沉静,没有半分醉态,听见脚步声回过身去看,见是沈明兰,禁不住蹙了眉头。
她这时候跑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