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真的不了解实情。”
她沉吟:“我根本没能进教室。打开门后,站在这个角度看见雷雨晴站在中间的窗旁,也没有瞧见赵瑶。”
警局内,君悠悠恬静的神色几欲令警方发狂崩溃。
作为唯一潜在性目睹犯罪现场的证人,自两个小时前被带到警局,君悠悠就始终勾起这份若有似无的浅笑。
她仿佛是玩弄角色于鼓掌的编剧作家,一副胸有成足的气派。
极少有人——无论男女老少——会在进入被警察包围圈的范畴内,还保持气定神闲的。
当然,除了连环杀人犯亦或心理障碍者。
又过了两个小时,负责为君悠悠录口供的警员哐地以头捶桌,声声泫然欲泣的控诉:
“这是你第八遍一字不差地重复这几句话!”
警员难以自持地失态了:
“你是复读机吗?要不要连语气都一成不变!”
君悠悠隔桌相望,忍俊不禁。她始终如一的敦厚温和:
“因为这是我知道的全部。”
她这份难得平淡自若,主导了整个局势。
君悠悠安慰似的感慨:
“是你们不相信我的供词,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警员被她折磨得恨不得抱头嚎啕大哭。他捶胸顿足地强忍泪水:
“不是我们不相信。”
他一字一顿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记录内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强调:
“小姑娘,你告诉我们你听见死者喊了一声‘不要’,还有什么,额……死者的脚步移动先于嫌疑人的。死者是急促地扭转,嫌疑人是慢悠悠打了哈欠再快速奔走……“
警员啪的一声砸了键盘,狂抓头发:
“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证词,一堆拟声词!我……不,是全人类都不会懂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可不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诉我,雷雨晴到底有没有推赵瑶?”
头顶的吊灯照射下,君悠悠的表情深浅难辨。她仅仅是如实相告,不掺加任何设想:
“其实我真的不了解实情。”
她沉吟:“我根本没能进教室。打开门后……”
“停!停停停!!!”警员暴喝打断道:
“你赢了。”
警员哭笑不得地佩服道:
“只听过犯人因为警察重复循环的审讯方法哭着招认,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一堂堂热血刑警被你一个高中生吓得快哭了……”
在警局这片肃穆庄严的氛围里,君悠悠端坐的身姿严谨不乏俏丽。她恭恭敬敬地鞠躬,额头贴近桌面。一板一眼的做派似乎包含了难以言喻的嚣张:
“多谢夸奖。”君悠悠的神态端正大方。
警员连连摇头喟叹:
“有没有人讲过,和你吵架的对手肯定会被你的礼貌活活气死?”
君悠悠顿了顿,又宁和地笑开了:
“经常……不,是过去有个人,讲过……”
久远的高中时期,赵瑶确实跳楼自杀;雷雨晴作为嫌疑人,最终证据不足得以释放,却永远地消失在这个城市……
她们都是过去的人,成为过去的一部分,属于君悠悠脑海中淡化了的记忆,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君悠悠是嫌疑人,警察大可想方设法地扣押她。然而她就一普通证人,倘若君悠悠真怀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企图敷衍了事,警察们也无可奈何。
于是,君悠悠最终在警员惊恐驱赶的视线下,客客气气地道别离去。
她迈出警局门槛的一瞬间,觉得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原来,君悠悠被困警局期间,下了凉丝丝的阵雨,全然压制了夏末的燥热。
在这近傍晚的时辰,随着水分蒸发,四散酷暑少见的寒意,教人不免缩了脖子,摩挲肩膀。
不过,相比之下,必然是天大地大的自由好。特别是,警局里头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积郁了浓厚的烟气,熏得君悠悠头昏脑涨。
她摩挲了鼻子,才走几步,就伫立于警局小院的中央。君悠悠一呼吸,满身沾染了老大地烟味,一时不由得万分嫌弃。
就是君悠悠整顿校服之际,一道修长的暗影步伐稳健得靠近了她。
两人无意间与彼此擦肩而过,衣料沙沙作响。
他一定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君悠悠想,因为她的手都被他的撞得弹飞起来。
君悠悠和对方齐整地站定,挑眉、回首,如出一辙的动作。
落日余晖正倾洒最后的温存,照亮了他们各自的容颜。
他睥睨斜视,她生动含笑。
他长身玉立、伶仃孤傲,她嫣然明媚,光润灵透。
男人转向君悠悠,居高临下地俯瞰君悠悠。
他高挺秀气的鼻梁落下一重阴影,紧抿饱满的粉唇掩映其间,像是一种禁欲的蛊惑。
可惜男人高高在上的气场着实不讨喜,压迫得周遭空气也似乎阴沉滞涩了。
“我是站在这里不动的。”君悠悠先发制人地开口道:
“是你撞上我的。也就是说,不长眼的那个,是你。”
君悠悠笑得有多和软,言辞就有多犀利,着实令人意外。
就见男人眉间紧皱,继而抬手按了按耳朵眼。
君悠悠注意到,他的耳洞内是个小小物什,拉出了一条黑色长线披绕耳后颈背,心下便有了计较。
男人则是慢条斯理地扣好助听器,这才不疾不徐地拖长尾音,倨傲启唇:
“哦……”
哦……?
???
这个不高不低的腔调,欠揍的慵懒,意态高端的轻蔑眼神……
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有!
等等……
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微有怔忪,恍然大悟——
“一百块?”
君悠悠无比感慨世界如此小,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你!”
昨个儿夜昏人静,光线不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没有看见他的长相——
原来是那个差点儿开车肇事,又口吻不善,怀疑她碰瓷的男人!
再等等……
还不如没看见他的长相了!!!
不要质疑她的以貌取人;她想象的“一百块”的脸,又丑陋又尖酸:
眼睛是狐狸样,嘴巴是刻薄状。
可是,如今亲眼证实了,她怎会犹然升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怀!
听觉障碍更不是值得她心软的理由!
有个能精准形容她此时此刻复杂心情的词汇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就是——
史特!!!
君悠悠兀自纠结不已,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瞳。
偏偏眼前的男人依旧那么欠扁的桀骜。他侧首聆听君悠悠的言语,不禁满面问号:
“一百块?”——
翻了翻记忆,男人似有所悟地脱口:
“啊!“
他唇边翘起冷峻的线条:
“你是那个靠身体赚取不义之财的女学生!”
君悠悠几欲失态:
“啊……”
她悠扬闲闲地嗤然:
“你是那个靠身体职业撞人祸民的男屌丝!”
他满头黑线,她温厚清蔼。
“你真的是女学生?不会是被抓来警察局的吧?”
“你真的是男屌丝?不会是自首来警察局的吧?”
“伶牙俐齿。”
“多谢抬举。”
言语交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两人同时不屑一顾地互瞪怒视,不约而同地重重一哼,再是整齐划一地旋身,背道而行,大步流星,简直默契天然。
君悠悠昂首前行,快接近警局院落的大门时,陡然听那个一阵风般的男人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停了下来。
他们再度转首、相望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男人别过头,目视远方:
“刚刚的确是我撞了你,对、不、起。”
男人的语调不情不愿的,也可能是单纯的羞涩难堪。他眸光流转,明暗交接的眼神致命旖旎。
君悠悠轻眨睫毛,仍旧和颜悦色地道: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能将道歉讲得这么有沉度,这么有水平,你值得举世无双这个词。”
他嘴角一抽,凛然扭身:“不见。”
她浅笑嫣嫣,优雅挪足:“永别。”
某种意义而言,“一百块”是君悠悠第一个遇见的这么能和她“志同道合”的存在。
不知那个男人背着她的脸旁会否洋溢会心的笑靥。反正,她是不觉莞尔了。
君悠悠脚步轻快地绕过保安执勤室,刚走出院子,眼角余光蓦地留意到了一个蹲在墙角下的小小影子。
小小的融入暮色降临的影子。
君悠悠一现身,影子就迫不及待跳将起来,四步并做两步地冲到近前。
“小蝙蝠!”吴士耽兴奋的语调满满不言而喻的欢喜:
“你是证人又不是犯人,怎么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要是敢难为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说着,他伸手递给她一把伞。
君悠悠垂眼一扫,忍住调头离开的冲动。她长吁一气,声调恍若平稳地询问:
“你等我?多久了?”
冷静下来,她明白了——
过去的人在过去的时间没有错。起码至少,他们有了过去。失去了不一定会珍惜,没有的总是在羡慕。
尤其是当吴士耽揉着红通通的鼻头,抖着惨白发青的手,笑哈哈地脱下校服披给她时,君悠悠为她的冷漠拒绝而心生惭愧——
不管是未来还是现在,他一定在雨里等待很久,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去寻找刺激让自己暖和起来。
君悠悠眼帘低垂,容色彻底和缓了。
“我刚刚到。”吴士耽故作风度地潇洒甩甩刘海,鼻涕流至冻到麻木的唇沿还不自知:
“我要上课的嘛,放学了才来。怎么可能一直等你?你饿不饿?走吧,我请你去吃面。”
君悠悠瞧见他欲坠不坠的大鼻涕,无声一哂。
吴士耽也傻呵呵的乐,眼神坚定地去拉她的手。
君悠悠不着痕迹的避开,却最由衷诚恳地叹息:
“谢谢。”
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