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痕虽然身心俱疲,但是她长期独自生活,积累的警惕还是在的。
上次卫家派人在巷口堵过她之后,她便特意留心寻找窄巷之外的出路,终于找到了后边两排赁屋之间的排水道,能够直通她住的“蚁穴”。那地方既腌臜又窄小,看上去过不了人,余墨痕却因为缺衣少食,身形瘦小,情况紧急的时候,强行挤过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余墨痕趁着夜色,绕到排水道那边,躲起来观察了一会儿。
她很快便明白过来,是衙门里的差役来抓人了。
“蚁穴”里住的都是些穷人。但“穷人”不过是万千分类方式中的一种。这些人为了生计,做什么的都有。仅仅余墨痕知道的偷鸡摸狗、私窠暗娼之辈,便有不少。
因此,差役来捉犯人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哀葛寨子的官府做事一向混乱得很,对上图僳族的贫民,更是潦草,欺公罔法的事情,也不少见。余墨痕虽然自认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也不敢立于危墙之下。
尤其如今她拿到了机枢院的录取信报。机枢院毕竟是兵部直属的机构,这种地方最讲究身世清白。余墨痕如今还不确定自己能否顺利入院,倘若她卷入些不明不便的案子,再被哀葛宣慰司里那位一贯昏聩的官老爷扣上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前路恐怕就更加艰难了。
她很谨慎地往外看了一圈,很快便留意到,差役手中的兵器十分眼熟。只不过,她视野所及全凭差役们手中的火把,离得又远,看不分明,也不知道究竟跟白日里卫小姐的侍从手里的那些兵器是不是一样的制式。
余墨痕在嗡嗡乱飞的蚊子堆里蹲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了,赶紧往墙上贴了贴。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糕粑铺的阿鹏已经收了摊,正慌手慌脚地到这边来泼水。
余墨痕深吸一口气,强行把一张脸揉捏出几分气定神闲、几分迷茫惘然,走出去打了个招呼,“阿鹏哥,你才收摊呀。”
阿鹏给吓了一跳,看见是她,才舒了口气,又急忙道,“外头这么乱,你跑出来干什么?”
余墨痕还以为阿鹏发现了自己藏起来的事,吓了一跳,脑子一转,才明白过来,对方八成是当她刚从屋里出来了。她也不好解释,赶紧随口扯了个理由,“有封急件,忘了拿给讲武堂的夫子,得赶紧送过去。”
阿鹏纵然平日里总是一副看不惯齐国人的样子,却很明白,讲武堂的夫子都是齐国人,齐国人的急事,余墨痕不能不赶紧办。
他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几眼,道,“大晚上的,你自己走也不安全,跟我一起吧。我去接你嫂子。”
余墨痕这才想起来,阿鹏他老婆在富商家里帮佣,他每天收了摊,都要亲自去接。
想起此事,余墨痕心里不禁有点无奈。
阿鹏平日里天天拿接老婆的事情自夸,仿佛有多么心疼自己的老婆。可是,阿鹏有事没事就对着他老婆拳脚相加的凶狠样子,也和其他的图僳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余墨痕一个外人,也不好指摘什么。尤其此刻周边形势不明,余墨痕便决定跟阿鹏一起往外走一段,避避风头。
阿鹏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余墨痕看他那样子,也不由有些忐忑,想了想,便又问了一遍,“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关门呀?”
阿鹏又回头看了几眼,确定周边没人,才小声道,“来了一群差役。我那铺子被他们查了半天。”说着又抱怨起来,“卖了一天糕粑,哪儿都没去,干什么要来盘问我。欺负老实人。”
余墨痕往她那不算大的脸上强行堆进去几分惊讶,道,“衙门又来抓人啊?”
“是啊,”阿鹏拧着眉头,往身后看了看,道,“这回动静大,一抓抓一片。”
余墨痕就问,“怎么回事?”
阿鹏相当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问你,今天宣慰司副使的儿子娶亲,亲家拉了烧金子的车出来嫁女。阵仗大得很,你看到没有?”
余墨痕心里一跳。她不清楚状况,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便胡乱打了个马虎眼,“听人议论来着。”
阿鹏点点头,认真叮嘱道,“你就是真看到了,也别跟别人说。”
余墨痕有点莫名其妙,便道,“大喜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也不知道那家女儿出嫁的路上出了什么事,还没到夫家,就有人传她弄出了人命,”阿鹏说一句便回头看三看,“副使大人哪儿受得了这个,宣慰司的差役立马就派出来了。说是看见出事的人都要抓回去问话。”
余墨痕奇道,“光天化日,路上多少双眼睛看着,难道都要抓去?”
“官府想抓人,有的是办法,”阿鹏语气里很有些愤慨,却生怕有人听见似的,将声音都压得很低,“我估计,就是想杀人立威吧。等折腾得差不多了,也就没人敢诽谤这些达官贵人了。”
“……”余墨痕不知说什么好。
卫小姐的车的确伤了行人,可是人家该做的防范也做了,给出的金如意也可看作是赔偿。这“弄出人命”的传言虽然不算错,却实在有些过分。
至于宣慰司副使的反应,又实在过激。在哀葛本地的图僳平民心中,齐国官府的形象一向很差。宣慰司硬要这般掺和进来,一旦激起民愤,恐怕又要把事情闹大了。
更叫余墨痕头疼的是,她是个目击者,正是宣慰司此时寻找的对象。她虽然不认为宣慰司会“杀人灭口”,而且觉得那流言对卫小姐不太公平,却并不愿意搅和进这件事。
毕竟,卫小姐的表现倨傲冷漠,余墨痕不大情愿替卫小姐作证;另一方面,由于宣慰司一贯恶劣的行事作风,余墨痕深恐官府不分青红皂白,给自己强加上什么罪名。
余墨痕心里矛盾得很,还没想出个周全的主意,已经到了大路口。
余墨痕怕在大路上被差役撞见,只好借着之前的谎言,推说去夫子家的路在另一边,阿鹏还得沿着大路走,只好再三叮嘱她小心,两个人便分开了。
余墨痕假模假样地往边上走了一段,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排水道隐蔽,也方便观察事态,便又轻手轻脚地绕了回去。
差役们竟然还没离开。
余墨痕只好蹲在排水道那臭气熏天的沟渠里,借着道口乱七八糟的废物藏好自己的身形,大气都不敢出。
不断有人被带走,被盘问。有人试图紧闭门扉,却也没什么用处。他们这“蚁穴”的屋门,差役们一脚踹下去,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能踹开了。
余墨痕站的位置很巧,她稍稍踮一踮脚,就勉强能看见自己的屋子。她四下一望,就看见后头还有几个差役,押着一个浑身抽搐的犯人,一边呵斥,一边盘问住户。
原来那犯人被人供出了曾目睹卫家的蒸汽铜车碾了人的事情,此刻正带着差役指认其他的路人。
这伙人走到了余墨痕住的地方,几下便把门破开了。
余墨痕只能庆幸自己足够谨慎,没有回屋里去。
旁边那间屋子很快也遭到了相同的待遇,邻人被拖了出来。
差役厉声盘问起邻人白天的行踪,可那位邻人是个硬骨头,一向对齐人非常不满,此刻遭到差役们的盘问,理也不理。
差役立刻转头向被押着的犯人,道,“这个人,你当时见没见过?”
那犯人已经给折磨地快要疯了,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街上那么多人,小的哪里记得清啊!”
边上一个差役立刻就给了他一棍。余墨痕听得一阵肉痛。
那犯人极惨厉地嚎了一声,哭叫道,“我说!我说!”
“到底见没见过?”
“可能……可能见过……”
棍棒击打人体的声音再度响起。又是一阵惨呼,那犯人终于招认,“见过!见过!”
差役立刻动手捆束站在边上的邻人,要把他带回去问话。
邻人终于怒不可遏,高声喊道,“你们齐国人杀了人,还不敢承认吗?凭什么折磨我们图僳人?”
“别乱说话,”差役恐吓道,“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邻人头一扬,道,“齐国人的狗,禽兽不如!”
一把刀立刻穿过了邻人的身体,他倒在地上,失焦的双眼大睁着,正对着满面怒容的差役。
余墨痕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有个人却替她叫了出来。
余墨痕惊慌地看去,原来是阿鹏夫妇俩已经回来了。阿鹏的老婆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阿鹏冲上去一把按住她,一叠声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贱内没有见过世面……”
差役提着刀走过去,厉声道,“什么人?!”
阿鹏已经吓得快要倚在他老婆身上,“各位大爷,方才你们已经查问过小人。这位是贱内,她一整天都在王大户家里帮佣,这个时辰才回来的……”
“带走,去问王大户。”差役的声音斩钉截铁,余墨痕再次听到了阿鹏老婆的哭喊。
阿鹏无助地哭了起来:“把老婆还给我……我们是良民,不该去的地方从来不去……”
差役才不理会他的请求,只自顾自地指着余墨痕住的地方,道,“住在这里的人,你认不认得?”
“认得,认得。”阿鹏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答话,“方才还见过。大爷要是肯把老婆还给小人,小人给你们带路。”
余墨痕又是惊愕又是委屈,这个人方才还一劲儿叮嘱她小心!
差役并没有接受阿鹏的条件,根本不提他老婆的事情,只逼问起余墨痕的去向。
棍棒还没开始招呼,阿鹏便老老实实地招了,连余墨痕的身份形象都一并和盘托出。然后一路哭喊着他老婆,带着差役,沿着之前陪余墨痕走过的路去了。
差役们满意了,又押着那崩溃的犯人查下一户去了。
余墨痕的两条腿都已经有些抖了。她紧紧咬着牙关,狠劲儿掐了一把大腿,警告自己千万别弄出响动。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两只手互相掐了半天,才把自己掐得冷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着清醒的同时,心里竟然飘过了一点庆幸。
幸好她罔顾阿鹏一片好心,编了个去向蓄意欺骗;幸好她留意过这条排水道,能够这么虫豕鼠蚁似的躲起来。
她胆战心惊地蹲在排水道里,一动不动,反正她的腿也早就麻得没有了知觉。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差役们才收了工,打道回府。饶是如此,余墨痕也不敢出去,凄风苦雨地躲了许久。
外面巷子里的居民互相都认识,平日里见面,也会相当友好地打个招呼,道几句邻里的三长两短,甚至同仇敌忾地偷偷指摘齐国人的统治……然而如今,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把余墨痕供出去。
图僳人与齐人之间经年不息的争端,一直虎视眈眈地盘踞在余墨痕身侧。这威胁无处不在,却放任了余墨痕太久,以至于叫她形成了某种天真的幻觉,误以为能够与之相安无事。
如今愈演愈烈的局势终于与无常的命运共谋,轻轻吹起一阵风,便将余墨痕彻底拖出了偷安的轨道。
四更天的时候,余墨痕摸一摸贴身藏着的几张银票,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必须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