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旺一愣,就道,“哟,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余墨痕臊得不行,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绯红。她这话方才一说出来,自己也呆住了。
她跟这些人一番交谈,觉得别人都好;就只有郎旺,既轻狂又油滑,她一直不敢招惹。
然而余墨痕有心要跟这伙儿人一起翻蚩鲁山,只好一鼓作气地逼着自己说话,过后又谈起滑车,志得意满之际,一时忘了形。只是没想到,她那张一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的嘴里,如今竟然也冒出了这种油滑腔调。
她正感到尴尬,庙里的小老头过来敲了敲饭堂的门,道,“几位施主,若是膳食已经用过,我就过来把桌案收拾了,也好给你们腾出地方休息。”
喀律赶忙应了一声,一边道谢,一边把她之前收好的碗筷递过去。
涂廉则开口道,“承蒙老先生关照。不过外边雨势见小,我们再歇一会儿,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约呷坐在边上,点头附和。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接下余墨痕的话,既没有答应带上她,也不直说拒绝。
按照余墨痕平日里的脾气,别人不肯回应她,她也就知趣不提了。然而如今她狼狈至此,所能想到的,只有去翻蚩鲁山这唯一的一条出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余墨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道,“几位还请明示。倘若我一定要跟你们一道,又该如何?”
“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郎旺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缓缓道,“你这样瘦弱无力的小丫头,是行不通的。”
余墨痕最不喜这种话,急得脸都涨红了,索性把她在讲武堂辛苦操练得到的那些成绩报了一遍。譬如能跑多快,能跳多远,能背负多重的装备,能一口气将多少个比她壮上不少的少年人摔出去,这都是最考较力气的项目。
余墨痕虽然着急,依然记着不能暴露讲武堂的事情,便着意将这些本事换算成平日里常见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又道,“我有这个实力,好些男……男儿汉都不是我的对手。”她生怕露了形迹,便将“学生”二字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哟,我还没看出来,”郎旺就笑了,“原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余墨痕见他还是不提正事,只好憋着一股劲儿继续往下说,“体力、毅力,我都是有的……”
“可是,你没学过在冰雪中行走攀登的技术吧,那可跟平地上差得多了。”喀律看上去颇有些为难,“再说,要翻蚩鲁山,还必须带上许多特殊的用具。我们都已经在路上了,你这时候入伙,这些用具又如何再准备?”
“我学东西很快的,只要你们肯教。”余墨痕急道,“至于用具……”
庙里的小老头本来已经要离开了,听着余墨痕跟他们争了一会儿,这时候忽然开口道,“若说的是翻山的用具,我这里倒是有一套。”
他这一句猝不及防,几个人都有些错愕。余墨痕大喜,赶忙道,“爷爷,你那些用具,可否借给我?”
“那是自然,”那小老头点点头,又道,“只是搁置了几年,不知道用起来是否还方便。几位既然是行家,不妨跟小老儿一道过来看看。若是行得通,便把咱们这小姑娘带上吧。”
他跟余墨痕扮作祖孙,其实还不确知余墨痕的姓名,说到后面,语气便含糊了些。好在涂廉他们几个人的注意力此刻都在那凭空冒出来的“翻山用具”上,并未留意。
小老头把他们领到一处堆放杂物的仓库,找出了一个粗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套工具,结实的长绳、特制的手杖、脚下防滑的带齿的冰屐等等,一应俱全。因为保存得当,品相竟然也还过得去。
余墨痕又是开心,又是激动,眼巴巴地望着涂廉,只希望这个一直没开腔的“头儿”肯表个态,带她一起翻山。
涂廉想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了口,“那么,你得继续帮我们想些安全又省力的办法;进山的一切花费,也都要自理。”
余墨痕一向在钱财上有些吝啬,她也晓得自己这个特质,却没想到有人跟她一样小气,不留神笑了出来,就道,“那好,只要你们肯带上我,我都照办。”
“我说头儿,”郎旺抗议道,“咱们一起干了一两年,才有了如今的默契。咱们今天才认识这姑娘,她就能随随便便入伙?”
涂廉也不看他,只皱着眉头道,“我是希望,她这些偃术上的见识,能保住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可是多带一个不会走的,没准儿会搭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郎旺还是不屑。
“要么这样,”余墨痕生怕涂廉动摇,连忙道,“倘若到了山脚,我还是没学会,你们随时可以抛下我。好不好?”
她心里其实也没有把握,可是她拼了命地想做到这件事,再加上被郎旺的言语几番刺激,说话也轻率了起来。
喀律很伤脑筋地揉了揉额角,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既然跟了我们,我们就得负起责任。”她跟涂廉对视一眼,又道,“罢了,头儿既然肯相信你,你就先跟着。若是实在学不会,我再将你托付给山脚下的人家吧。”
她说着,又看一眼小老头,叹道,“只是辛苦了你爷爷,我们这一去,他就要一个人看着这小庙,一边还要牵挂你,心里一定又是担心,又是难受。”
余墨痕和那小老头自然没什么感情,可是听喀律这么一说,心里竟然也有些不是滋味,刻意转了个话题,对小老头道,“爷爷,你怎么会有这些翻山用具的?”她看一眼众人,又找补了一句,“从前也没听你说起过。”
小老头见她演得左支右绌,打了个马虎眼道,“是些过去的家事了。”
在场的都是在尘世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些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说道的事情,也就不再过问。
涂廉就道,“我们是打算雨一停就出发的。瑟勒姑娘,你几时能准备好?”
他语气里明明白白有催促的意思,余墨痕生怕惹恼他,赶忙道,“我立时就可以……”
“先别着急,”小老头道,“我给你收拾个包裹。”他转头又安抚涂廉等人,“诸位施主还请稍作休息,容小老儿跟小姑娘道个别。”
余墨痕感激地点点头,又道,“既然要用到偃术机巧,就得再准备些短绳、铁圈之类,要不然的话,”她看一眼涂廉,有意拉近关系,便斗胆打趣道,“头儿,你就是有几条束发的带子,恐怕到时也不够扯的。”
几个人闻言都笑起来,就是涂廉也绷不住了,跟着抽了一下嘴角。他叫余墨痕开了个大致的单子,趁着空闲,出门披上蓑衣,带着几个人到附近寨子里采买去了。
那小老头带着余墨痕,回屋给她找了些衣物,道,“这是我儿子从前的衣裳,怕是用不上啦。你若是不嫌弃,便带上吧。”
余墨痕谢道,“我与老先生你素不相识,你却帮我如此。我实在感激。”她纠结一会儿,咬了咬牙,还是伸手入怀,决定拿张银票送出去作为感谢,“我出门太急,身上只带着些许银钱……”
小老头却摇摇头,“都是些旧物,你拿去,也算给这些东西找个归宿。”他看着那衣物,又道,“我帮你,其实也是了却一桩私愿。”
余墨痕看着他,心里疑惑,却又不好说出口。
小老头哀哀地叹了口气,就道,“也罢,到如今,这些话也该与人说说了。”
他似有些不支,找了把椅子坐下,一边收拾那些衣物,一边道,“前几年,小儿不知为了什么,说要去翻蚩鲁山。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人家说他死了,我不信,偷拿了信众捐给神灵的香火钱,自己上山去找他。我当时便发愿,这些信众许下的愿,小老儿一定替神灵们出力,尽力相帮。”
他拭一拭眼角,又道,“只是我造业太重,终究没能找到小儿。这次帮你,一是还愿,一是消些旧业。”
余墨痕听着,也跟着难过起来。她看一眼搁在边上的纸灯,道,“老先生肯帮我,也是因为我娘许过的愿吧。”
小老头叹道,“你母亲当年求神灵保佑女儿无灾无虞,我却帮你去翻山,也不知是否应她心意。”
余墨痕就道,“我如今有些事情,不便解释……只是老先生如此帮我,的确是帮我避过了一桩祸事。我娘……我娘她在天之灵……”她泫然欲泣,已经说不下去。
那小老头并不知道余墨痕的母亲已经过世,面上有些惊诧。然而他同样失去过亲人,亦懂得其中的痛苦,沉默半晌,只道,“我当年如何不理解小儿所为,还是经不住他百般恳求,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此去凶险,但倘若真是你自己的心意,那也依你吧。只盼你得你母亲和众神灵保佑,能够一路逢凶化吉。”
余墨痕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当真一生安然无虞?”
她连遭变故,走投无路,逃奔至此,本已万念俱灰。然而诸多奇遇,又让她看到了一点希望,她的目光也因此逐渐变得坚毅起来,“我活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什么安稳日子。前路多几分凶险,我多拿出几分勇气便是。既然避不过,便走过去。”
小老头见她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言,只替她将衣物、干粮,连同他那时为寻子而准备的翻山用具,一并包好,甚至还裹了几两碎银。
余墨痕不肯收,那小老头只道,“女孩子家一个人闯荡,多带些银钱,总要好过些。”坚决不愿再收回去。
临出发前,余墨痕回过头去看那小老头,只见小老头也看着自己,那眼神,竟像是送别自己的亲生孩子似的,就连眼圈也红了。
余墨痕鼻子一酸,弯身鞠了个躬,道,“爷爷,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