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
昏暗的讲室里,余墨痕就着一盏鬼火似的烛光,提笔描绘面前那副轻甲的结构。
除了外面不知名的虫鸟夜啼,空气里只有她挥动画笔的声音。
笔下那些复杂又枯燥的线条,交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机件之间种种或明朗、或隐秘的联系,逐渐将偃甲世界热闹生动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余墨痕乐在其中,享受极了。
坐在边上的卫临远却无聊极了。
本来,余墨痕自己拿去仓库画就行了。可是明天早晨是徐夫子的课。
徐夫子恐怕是讲武堂里脾气最古怪的一位,做事的条理简直到了刻板的地步,明日要用的偃甲,今天就必须装好了放在讲室。余墨痕没办法再挪去仓库,只能像现在这样,天黑了还蹲在讲室里描图。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傍晚收工之后偷偷过来画图就是了。
只是,大概是因为富家少爷的风度作祟,卫临远非说余墨痕到底是个女孩儿,担心她晚上留在这里害怕;另一方面,余墨痕的字写得又丑又乱,完全没有卫临远字里行间败家子的潇洒风范。卫临远深思熟虑一番,严肃表示,画完图之后,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写上边边角角的注释,不然会穿帮。
余墨痕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人家愿意在哪儿呆着,那是人家的事。余墨痕不好开口,只能默默腹诽,卫临远坐在这里,完全是个麻烦。
麻烦本尊很快坐不住了。
“要不咱们还是聊聊天吧。”
“不敢,”余墨痕头也不抬,“不专心的话,很容易画错的。”
“那我跟你说话,你愿意回答就回答,行不行?”卫临远扭来扭去,“我是要闷死了。”
余墨痕搁下笔,看了他一眼,道,“画错了的话,钱还照给吗?”
“能做完就行了,不用纠结这些……”卫临远说着,转头对上她那副较真的神情,捂着脸笑了出来,“一分不少,一分不少。这么着,你陪我聊天,我再加两成。”
“那好,”余墨痕重新拾起画笔,“你说。”
“你一个……杂务女工,”卫临远给她的活计编了个稍微正式的名号,“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我在讲武堂读了两年了,都还没学明白。”
余墨痕心道那是你不用功。她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道,“给夫子们帮忙的时候偷学的。”
其实也不全是如此。她本身学过一些皮毛,对偃甲之学有些特别的兴趣。
偷听讲演之外,她在仓库当值的时候,也会悄悄拿几副用不上的偃甲拆分、比划一番;打扫藏书馆的空档,她还找机会翻阅了许多偃甲图谱,仔仔细细地抄录过许多有意思的设计。
这些偷鸡摸狗的行为,她不好跟卫临远细说。要是被发现了,没准打杂的活计都保不住。
卫临远却啧啧称奇,“你可真厉害。就这几张构造图,我敢说,我们这一拨学生里面,没几个能画到这种程度。”
“卫少爷你觉得满意的话,我就放心了,”余墨痕心虚地瞄了他一眼,“其实……”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只在唇边竖起一只手指,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窗户边上去看了一眼,对卫临远比划道,“有人来了。”
卫临远的表情非常惊恐。
年轻的一对男女深夜共处一室,很容易引起不好的猜测。卫临远的父亲如果真像他之前形容的一样,绝对听不得那些风言风语。
这些道理,余墨痕是明白的。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之前存放偃甲的箱子空着,赶紧叫卫临远躲进去。她自己抓起几张图纸,一把扑到刚刚关好的箱子上,迅速恢复了画图的姿态。
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
漆黑的夜色里,一团卷着毛边的灯光晃晃悠悠地飘到了门口。
余墨痕抬起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努力辨认灯光后面那个轮廓。
“吓着你了?”提着灯笼的年轻人一脸窘迫。他停下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汗,笑了一下,“真是对不起,我迷路了,看见这边有光,就过来看看。我是新来的夫子,你或许不认识……”
“……元将军。”余墨痕站起来行礼。
她前两天打扮得张灯结彩、在门口迎宾的时候,见过这个叫元凭之的人。
他是帝都派来的军士之一。
这批人说是“支持边远地区军武教育”,军衔却都高得有些过分了。余墨痕过了好几天才听说,支持教育不过是个幌子,为的是让这些人长期驻扎在讲武堂。他们真正的任务,其实是进一步勘探蚩鲁山地区的千岁金矿藏。
千岁金日益供不应求,连哀葛这种矿藏不算丰富的地方,都逃不过敲骨吸髓的命运。
为敲骨吸髓而来的元凭之,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原来认识呀,”他顿了一下,大约是没想起来余墨痕是谁,脸上居然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你在做什么?写功课吗?”
这个来自帝都的将军,比余墨痕所想象的要平易近人得多。
余墨痕听他话里的意思,估计是把她当成学生了,索性就坡下驴,学着讲武堂里那些凤毛麟角的女学生,低敛着眉眼吞吞吐吐,“是,这是徐夫子留的功课……”
“徐夫子?徐达?”讲堂里只有这一个夫子姓徐。
余墨痕点点头。
“我认识他呀。”元凭之笑眯眯地说,“他的好几个弟子,仗着脑子好使,都是懒蛋;你倒是勤勉。”
余墨痕想不清他这话是褒是贬,只好保持一个羞怯的微笑。
讲室里实在昏暗,元凭之左右看了看,道,“这烛火太瘦了,别看坏了眼睛。”
他走进来,点起了墙边的灯。
每间讲室都有这样两盏汽灯,一般是夜里有要紧事才会用到。为了配合在这里教习的人的身份,这些灯的燃料特殊,配方里千岁金的比例不低,点起来很亮,花费也相当高。
余墨痕心头闪过一个因为年代久远而格外昏暗的画面。
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就着一盏比面前这支还要虚弱得多的烛光,观察一只齐国人的孩子拿来玩的机动小鼓。
那只可以自己敲出节奏的小鼓已经破烂了,铁皮锈出了一个洞。小余墨痕却就着那不大的洞,眯着一只眼仔细瞧里头的机件,看得兴致勃勃。
然后有人一手扇灭了蜡烛,顺势给了她一巴掌。
“小败家娘们儿,烧光你爹的辛苦钱蛮开心吧。”
时隔多年,余墨痕觉得自己的脸颊再度烧了起来。可是她已经来不及阻止元凭之了,只能象征性地摆手,“其实不用的……我看得见。”
“光用蜡烛怎么看得清楚?你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元凭之的笑容如同汽灯的光芒一样温暖而明朗。他又嘱咐道,“有人来问,就说是我路过的时候让你点的。我刚从外面回来,大门口那个当值的孩子知道我往这边走了。”
余墨痕点点头,心情有点复杂。
她活了十多年,这是头一回有人替她点灯。
元凭之却显然只将此事当做举手之劳,并未多留意。他趁着亮起来的灯光,扫了一眼余墨痕身边摞着的另外两副旧甲,还有旁边那些不同制式的甲胄上拆下来的机件,就道,“你们徐夫子疯了?一次让你描这么多图?”
“我……”余墨痕脸一红,实在不好解释说这是卫临远攒了十几天的功课。她心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借口,结巴了半天才道,“我觉得这几副偃甲设计上可能有毛病,腰下这里坏得比其他地方都厉害。我想修一修,还原一下,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果然是个好学生呀。”元凭之赞许地看着她。
“……啊?”余墨痕有点摸不着头脑。
“善于观察,愿意思考,这都是好事情,”元凭之显然已经扮演起了夫子的角色,他略微一顿,就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提示。这几副轻甲早就淘汰了,它们服役的年代,偃甲上的‘龙腰’,也就是驱动偃甲的机甲盒,可比现在重得多——得有几十斤吧。”
“原来是这样,”余墨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几十斤的重量全部压在胯上,难怪坏得块。我还以为,是以前的甲胄锻造工艺落后,轻甲本身强度也不够,机件互相磨损,才弄成了这样。”
“你说的也不错,有这个原因。”元凭之道,“现在最新的偃甲,设计上已经改良了很多。只是还没有推广到全军。哀葛这边,暂时还没用上。”
余墨痕听得起了兴趣,刚想继续往下问,元凭之却道,“月底开始,我会代‘偃术考’这门课,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多讲讲。”
余墨痕只好答应。
原来教“偃术考”的夫子,也的确经常叫余墨痕去课堂上帮忙。只是倘若余墨痕到时去了,打杂的身份就要暴露。
她跟元凭之这几句聊下来,觉得颇为投契,私心里不希望对方知道她只是个下人。
“已经很晚了,讲武堂里虽然安全,你画完这些,也还是赶快回舍堂去吧。”元凭之说着,拾起他之前提着的灯笼,正准备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看了余墨痕一眼。
余墨痕福至心灵,连忙给他指路,“左拐走到头,穿过‘荟园’的月亮门,就到你们住的地方了。”
元凭之笑起来,道过谢便走了。
余墨痕抻着脖子往外看。看见元凭之走远了,她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拾起面前的几张图纸,踢了一脚箱子,“出来出来。人走了。”
箱子盖从里面被推开了,香气馥郁的卫临远钻了出来。
余墨痕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你再等一会儿,还有两张就完了。”
“这么快?”卫临远坐在一边,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要是能像你这么厉害,我爹心里肯定好过的多。”
“……”劝诫纨绔子读书这个任务太过艰巨,余墨痕自觉选择放弃。
空气再度沉静下来。
然而对于卫临远来说,“沉静”就是用来打破的。他四处张望了一番,便找到了话题,“刚才你喊元将军,是不是元凭之?”
“是。”余墨痕的注意力还在构造图上,“你认识?”
“听说很有本事,”卫临远无奈地抬了一下眉毛,“我姐姐也是讲武堂的学生,帝都这伙人来了之后,她天天在家发花痴,非说要嫁元将军那样的。”
“怎么有本事?夜游神似的,看起来还挺年轻。”余墨痕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姐姐倒是挺可爱的。”
“人家年纪轻轻,都已经是牙将了。他平时那副倜傥的样子,又于偃甲之学上很有些造诣,不知道的话,真看不出来是个武将。”卫临远道,“至于我姐,一点都没有闺秀的自觉,我家里都愁死了。她还特意托人买了元将军绘制的风俗画卷。我爹不喜欢这种俗气的东西,骂了她好几次。我姐都给骂哭了。”卫临远一面说,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风俗画卷?”余墨痕一愣。这种画卷对技艺要求也很高,只是描摹的多为风土人情。卫家既然自称书香门第,瞧不上这种市井艺术,也是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元将军这个人特别多才多艺。”卫临远又道,“才来没几天呢,没事就出去采风。我姐那个五迷三道的样子,唉。”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正打算明天去请元将军专门给她画一张,也好安慰一下我姐。你要不要一起?”
余墨痕连忙摇了摇头,“你替你姐姐跑腿,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行吧,”卫临远撇了撇嘴,“我就是听你跟元将军挺聊得来。”
余墨痕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安安静静地勾勒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心里却不知何时腾起了一点微澜,久久没有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