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中的路障破除之后,轻甲兵就已经后撤了。
再往前,很快就会迎上敌方队伍,重甲骑兵根本没有时间下马对付路障。而且,以他们全身重甲的状态,要收拾这些铁蒺藜也绝非易事。
夫子和教官们告知的演武情节里绝对没有这一项。遇到这种意外事件,卫临远作为骠骑签,应该可以要求停止演武。
余墨痕抬眼看去,果然看到卫临远伸手探入怀中,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叫停演武用的信号烟。可是他刚把信号烟拿到手,便顿住了。
余墨痕叹了口气,她离卫临远很近,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支信号烟湿漉漉的,已经点不起来了。
她知道卫临远不是个仔细的人。演武场上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需要叫停的状况。所以这种用不上的小装备,卫临远估计也没有好好检查过。
眼下,已经没有退路了。
余墨痕看着卫临远,猜测着他的想法。
铁蒺藜主要的作用只是阻拦骑兵、打乱节奏,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杀伤力,说不定,这次只不过是教官们临时埋下的小小考验。
队伍里有两人因此坠马受伤,但就算真的因此减员,也未必就处于下风。他领的又是骠骑签,骑兵头领临阵脱逃,演武结束之后,怕是要被那帮五十步笑百步的同窗笑死。卫临远虽然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也有富家子常见的那种骄傲,肯定受不了这个的。
余墨痕正揣摩着,卫临远发话了。“十一,十三,能动吗?”
两个坠马的伤员手忙脚乱,费了半天劲爬了起来,点头向他示意。看来伤得不重。
他们所使用的骑兵重甲是真正的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有点过时了。但早期的重甲更加注重防御,只要不是像余墨痕那样大刀阔斧地改装,在坠马的情况下,也能给操甲人提供一些缓冲和保护。
“你们二人改领传令兵,十一传话给步兵……十七,把令牌给他。铁蒺藜不用管,留给敌方。重甲步兵向前两百步准备迎敌……两百步或许不够,叫步兵自己看着办。”
马背上一片嗤笑。不过几个骑兵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妙,不是该笑的时候,赶紧闭上了嘴。
“……”卫临远看上也有点无奈,却还是绷着脸继续,“十三快马回大营,请示方教官,问问怎么回事……算了,不用问了,就跟教官禀明情况,让他拿主意吧。”
两个临时的传令兵扭转马头,往后方去了。
卫临远思索一下,决定道,“全员改走中道。”
余墨痕拉起缰绳,按他的命令出发了。
换作她自己,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这次演武,中道只是个摆设,如果不再出现计划之外的状况,中道上应该不会有设伏,也不需要轻甲步兵开路——要是真有那么多状况,余墨痕崩溃地想,就让卫临远投降吧,只希望自己替人上场的事情到时不要被发现。
然而,与原定路线相比,中道的起伏更多,路况更差,对于骑兵来说比较难走,并且明显绕得远了。
接近中午,天气愈发地闷。余墨痕的肩背上压着自己改装过的重甲,已经很是吃力。人在马上,偃甲里只运转着预热用的蒸汽,燎得人心头发焦。
其他的骑兵虽然受过更加系统的训练,但是甲胄也更重。他们沿着中道绕了长长的一段,渐渐地都有些吃不消了。
“坚持一下!”卫临远大吼,声音的底色也藏不住那点发颤的意思,“这次演武就是跑阵型,等会儿动手的时候不用下力气。跑到了就好了。”
余墨痕模模糊糊地听着。她额上的汗落到了眼睛里,扎得她一阵眩晕。甲胄的里衬肯定已经湿透了,最近天气潮湿,也不知道拿回仓库里会不会长霉。
她心里只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已经做不了什么决策了,只是手里死死攒着缰绳,跟着队伍继续向前。
骑兵们自己还残留着些许体力,战马却已经很是疲乏了。
甲胄和人的重量一齐压在它们身上,坡道又多,一路奔来,战马的呼吸已经越来越粗重。好在,他们正向下冲的是最后一个陡坡。再往前,他们就可以下马,燃起偃甲盒里那点宝贵的千岁金,草草打完这场模拟的战争,收工回家了。
忽地一声长嘶,余墨痕的马踏入了一处坑陷,猛地跪下了。
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她翻跌了下去。
余墨痕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房门没有关,只用蓝色的布帘围着,是为了方便进出。余墨痕的脑袋很痛,眼睛转了一圈,辨认出来,这是讲武堂的医舍。
她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摔晕过去。她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还能听见卫临远那个大嗓门慌慌张张地指挥了几个学生兵来帮忙。
可是她摔出去的姿势比较诡异,甲胄又被改装过,几个学生兵努力了半天,都没能把她的头盔卸下来。
后来,周围逐渐变得嘈杂了起来,又来了一些人,才把她从偃甲里弄了出来。她被抬出演武场的路上,实在坚持不住,终于人事不知地睡了过去。
看来,讲武堂的教官们还算好心,让她在医舍睡了一觉,没有直接把她扔回仓库去。
余墨痕浑身都在痛。尤其左手痛得不行,完全动不了,看上去也像是摔断了,被绑上了一块木板。
她伸出右手,四处摸了摸,检查了一下。脑袋上包了一圈,不过还能思考,应该没什么大碍。脖子没断是万幸。其他还有许多处皮外伤,都还不算严重。
她一边庆幸自己命大,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打杂的,能在医舍里躺多久?
门帘从外面掀开了。卫临远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进来。他从演武场上下来还没多久,已经洗了澡,换了衣裳,还不忘熏了香。
余墨痕无奈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精致多了的公子哥,觉得鼻子被熏得有点发痒。
“你醒了?怎么样?怎么像个僵尸似的?”
“……有点疼,”余墨痕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只努力转着眼睛看他,“大夫怎么说?我现在能动吗?会不会残废?”
“没那么夸张,左手别动就行,骨头断了,不过大夫说接得回来,”卫临远脸上有点歉意,还不忘开玩笑,“幸好你的右手没事,脑袋看样子也没摔坏,还能帮我写功课。”
“那没问题,”余墨痕点点头,“我的工钱还给结吗?”
“先欠着,下个月再给,”卫临远无奈地掸了掸荷包,“我爹知道这事儿了,说要罚我的月钱。我都要断粮了。”
余墨痕笑了,这位一向仗义疏财的公子哥也有穷的时候。“……怎么是你给啊?”
卫临远苦着脸,把荷包里仅剩的几个子儿揣好,“你替的那小子也没钱啦,还被家里打了一顿,不比你好多少。”
余墨痕也苦着脸,“……不知道我下个月还能不能在这里干了。教官们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会不会辞了我啊?这回可是惹了个大乱子。”余墨痕皱了皱眉头,不小心牵动了头上的伤口,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给激了出来,在眼睛里打了个转。
“喂喂喂,你别哭,”卫临远手忙脚乱,“肯定不会辞掉你的,你别担心……别哭了。”
“我是疼得——”余墨痕强笑道,“真不会?”
“不会吧,”卫临远递了块毛巾叫她自己擦一下,“我把事情揽了,他们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这么仗义?”余墨痕怕再次牵动伤口,笑都不敢太大动作。
“这事也是我不对。”卫临远坐下来,挠着脑袋,一脸的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坑你的。”
余墨痕愣住了。
“我这样的学生,家里费了挺大劲,才能到讲武堂来读书,可是到头来,还不如你这样自学的,我有点不服气,”卫临远拧着脑袋,没有看她,“这次也是机缘巧合,我队里那个小子突然不上了。我就想考考你。我不信演武这种事情你也做得来……”
余墨痕哭笑不得。
“你也看到了,我做不来,差点摔成残废。”
卫临远摇摇头。
他临危变道,及时传令,也算是正确的决策,可是因为没有燃放信号烟,还是被教官们说了一顿。
虽然这事卫临远自己也有责任,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不忿,这会儿已经忍不住了,便道,“不是你的错。咱们是被人坑了。”
余墨痕奇道,“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卫临远点头:“那一段铁蒺藜,是个学生兵偷偷铺的。我本来说要让他来跟你道歉,不过教官们也生气,已经打发他滚蛋回家了。”
“是我自己摔下来的,不能赖人家。”余墨痕沉默了一下,又道,“虽然我没资格说话,还是觉得这样有点草率……那学生是个图僳平民吧?”
卫临远默认。他问过余墨痕的身世,知道她父亲也是图僳人。
余墨痕叹口气,道,“好不容易才考进来,何必呢。”
“他说是因为图僳人只能做马前卒,嫉恨我们这些齐人可以编进骠骑队,”卫临远道,“一场演习罢了,气量真够窄的。这下可好,把自己前程都搭进去了。”
余墨痕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型演习已经如此差别对待,平日里,那个学生又遭遇过些什么呢?
余墨痕轻咳一声,道,“既然他退学了,有件事也可以了结了。你哪天遇见管仓库的秦教官,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你说。”
“前段时间仓库遭了贼,那些铁蒺藜,应该就是仓库里弄出去的。这也怪我们看守不力……不过要是东西对的上,秦教官就不用总怀疑是我偷的了。”
卫临远听了,有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跟那家伙追究了。”
余墨痕难为情地扭过头,“一码归一码。”
卫临远沉吟一下,道,“你可能不用做那些看仓库的活儿了。”
“怎么说?”
“元将军你还记得吧?”
“……哪个元将军?”余墨痕嘴里这样嘟囔着,心里却觉得连自己都糊弄不过去,只好又自相矛盾地找补了一句,“……他可不记得我了。”
“哪儿的话,”卫临远笑道,“明明是你,看见元将军就跑吧?”
“……什么?”
“刚才还听他说呢,讲演的时候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不在这儿读书了;最近总算发现你了,你又到处躲,都没机会跟你说话。”
以余墨痕刚刚撞过的脑子,实在想不出来,元凭之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
“……我本来也不是读书的。”余墨痕拧着眉头,“所以,跟元将军有什么关系?”
“今天就是他来帮忙,我们才把你那破偃甲拆开的,真是难拆,”卫临远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见元将军跟徐夫子说起你,听那个意思,可能要让你去上课。”
余墨痕听得一呆。这一日之内的变故太多,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才低声道,“你别编话哄我。”
卫临远显然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等你能起来了,自己去问问元将军不就知道了。”
余墨痕这次连脑袋都低了下去,“……我是个杂役,没有什么事情该去问元将军的。”
“我可有事情问你。”门帘掀动,元凭之那张似乎永远都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