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322)曾将人类定义为“理性的动物”,但实际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非理性的;这一点亚里士多德知道,我们也知道。理性是一种理想,而不是客观事实。在人类历史上,很多思想家都认为情感是阻挡人类实现理性这一理想的主要障碍,认为理性的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非理性的人则为自己的情感所控制。不过有些哲学家并不认同这一观点,比如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就将情感视为通往道德行为的唯一理性指南。进化论心理学家同意他的这一观点,相信人类虽然自认是唯一的道德动物,但很多其他动物也拥有与人类大体类似的情感构成,同样会以情感支配彼此互动的行为,而且与人类的进化过程十分相似。经济学家们不久前还一直相信活跃于商界和市场的全都是理性的动物,认为这些动物虽然会受渴望享乐、逃避痛苦等情感因素的驱动,但是他们还会用理性计算自己的最佳利益并根据计算结果采取相应的行动。
近年来的社会学研究发现,人类的非理性并非仅仅表现在推理错误及无法控制情感等方面,实现理性的道路上有很多障碍实际上恰恰源自人类的进化史。人类的进化过程决定我们这一物种会以某些特定的方式思考和行动;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这样做因为顺从天性,所以会让我们感觉舒服。行为经济学等领域的社会科学家将这些障碍称为认知偏误与错觉。值得注意的是,有时违反自然本能行事会让我们得到更好的结果,有时我们需要放慢节奏,在做出判断或采取行动之前必须先进行认真的研究、讨论和思考。过去“理性的动物”其实就是今天的“明辩思维者”,要做到理性和明辨思维就必须认真学习人类天性中的一些认知偏误和错觉。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理性的人,仅仅做到控制情感和不犯逻辑谬误是远远不够的。人类的天性就是要成为非理性动物,但仅凭本能行事并不能总是保证我们获得最佳利益。
明辨思维是非自然的思维方式;但是在做重要决定的时候,明辨思维几乎永远优于自然、本能的思维方式。以下个案研究就清楚显示出明辨思维的优越之处。有些人可能会在读后得出相反的结论,认为这一个案研究恰恰说明本能与个人经验优于明辨思维。当然,如果你坚持读完全书,自然就能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自然思维:个案研究
这是一位母亲的故事,她努力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头生子会得神经系统紊乱症,并在过完一岁生日后不久即结束了短暂、痛苦的一生。这个真实的案例说明强烈的情感体验极大地影响了这位母亲的判断能力,最后发展到认为以科学为基础的医学一无是处,而只要是反对疫苗接种的则一切都是好的。我不能保证所有细节都准确无误,但是收集到的这些资料还是能够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大体上清晰的画面。
家住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斯蒂芬妮·麦森杰(Stephanie Messenger)表示,她之所以创作童书《梅兰妮的奇妙麻疹》(Melanie's Marvelous Measles)是因为疫苗接种无效。家长们应该教育孩子们接受、拥抱儿童疾病,因为像麻疹这样的疾病有助于孩子创建免疫能力。麦森杰在其网站“自然很重要!”(Nature Matters!)上对自己的理论及其理由进行了详细的解释。她撰文叙述自己的头生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已经接受过两次疫苗注射。这和美国的情况十分相似,医生建议婴儿从出生到四个月大期间应接受两轮疫苗注射,使其对六种疾病产生免疫功能。关于她儿子的首次疫苗注射体验,麦森杰是这样写的:
我儿子在接受疫苗注射后不久就开始厉声尖叫,并且在注射疫苗当天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都在尖叫和大哭。这十分不同寻常,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个快乐、平和的孩子,八周大就能翻身,见到妈妈嘴里就发出咕咕嘎嘎的声音。医生说他的哭叫反应是“正常”的,还说过几天就会好。
第一天过后,他基本恢复了正常,偶尔有一点烦躁不安的迹象。随后几个星期,他继续发育成长,似乎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看上去医生说得没错,婴儿很快就不再哭闹,“继续发育成长”,然后迎来了第二轮疫苗注射:
孩子四个月大的时候,我带他去打第二轮疫苗。这次他哭叫得更厉害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让他停下来。喂他母乳,结果全都呈喷射状被呕吐出来,然后继续哭叫。在那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吐过奶。吐过两次奶后,我给医生打电话,告诉她孩子哭叫和吐奶的事。她让我停止哺乳,只喂孩子喝果汁。转喝果汁后孩子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经常呕吐。
第二天,我打电话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疫苗引起的,她说“不是,这两件事没关系,纯属巧合”,但还是让我带孩子过去给她看一下,我照办了。她看了孩子之后把我们转介给一位儿科专家。等专家预约门诊的那几天时间里,我的孩子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突然弓起背痛苦地大哭,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板,两只眼睛向上翻,露出眼白,还会突然全身发抖,但身子并不发冷(后来我从医生那里知道这些都是小儿惊厥和癫痫的症状)。呕吐也还在继续,于是我听从诊所姐妹的建议停止了哺乳,可是转喂奶粉后他还是吐。我真的是吓坏了。
发生这种事情,有哪个家长会不害怕呢?
麦森杰在文章中没有提她为什么会认定是疫苗让孩子生病,有可能是受澳大利亚和其他国家反疫苗运动的影响,有可能是因为看了罗伯特·门德尔松(Robert S.Mendelsohn)在菲尔·多纳(Phil Donahue)主持的脱口秀节目中有关疫苗具有危险性的言论,当时澳洲电视网刚好在播放这个节目。不管是哪种情况,麦森杰最初认定是疫苗导致孩子出现惊厥和其他问题的时候,她的判断并非基于科学的证据,因为当时能够确认的只有一点,即孩子在接受疫苗注射后出现了上述病症。不论引发疾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最初对孩子癫痫的发作原因做出判断之前并没有做任何研究工作,相关的研究工作是在后来才做的。值得肯定的是,虽然医生告诉她疫苗和惊厥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她对此持怀疑态度,并不害怕单挑医生或整个医学界,也没有盲目地接受医学专家关于疫苗价值和安全性的判断,而是决定自己做一番研究。这些都是值得钦佩的品格,值得所有人学习。
但不幸的是,麦森杰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却是大多数人自然而然会去做的事情:她开始寻找能够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同时无视与自己所持观点相悖的证据(这种偏误被称为“确认偏误”)。几位专家查看了她儿子的病情以后,怀疑孩子患了一种十分罕见的疾病:亚历山大症,但她显然对这一诊断结果采取了无视的态度。对自己所持观点进行证伪是一种非自然行为;虽然大部分人都意识不到,但是如果你想要为任何观点寻找确认证据,这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如果我们根本就不愿为否认自己所持观点付出任何努力的话,那就会加倍容易了。当麦森杰开始研究工作的时候,她只寻找那些能够证明疫苗导致孩子癫痫发作并最终死亡的有关证据,完全无视遗传性疾病或者某种与疫苗注射毫不相干的疾病等其他可能性。当然,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确认证据,同时也得到了反疫苗运动中与她观点一致者的大力支持(这一偏误被称为“大众强化”)。她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一定是疫苗杀死了他,我对此深信不疑。如果孩子爬到洗碗池下的柜子里,喝下含有重金属、甲醛、外源蛋白、病毒和其他毒素的有毒化合物,急诊医生全都会说这孩子中毒了。那为什么将同样的化合物做成注射液注入孩子体内就会被叫作“纯属巧合”呢!
她在文章中提到的“有毒化合物”这一名词就是反疫苗运动的常用词汇,她所列举的一连串有毒物质也经常见诸反疫苗文献资料;这些早已遭到科学家们的逐条驳斥和澄清。她和“澳洲免疫网”的其他两位成员梅丽尔·多瑞(Meryl Dorey)、苏珊·林伯格(Susan Lindberg)于1998年合作出版了《疫苗轮盘赌:经验、风险及替代方法》(Vaccination Roulette:Experiences, Risks and Alternatives)。1993年,澳大利亚医疗申诉委员会向澳洲免疫网发出公开警告,指其向公众“提供不准确且具误导性的信息”。该组织的名称也有误导公众的嫌疑,因为澳洲免疫网的主要任务就是建议家长不要给孩子注射疾病免疫疫苗。2012年,澳大利亚公平贸易委员会新南威尔士州办公室命令澳洲免疫网总裁梅丽尔·多瑞更改组织名称,因为该名称存在误导公众、损害医疗界声誉等问题。2013年5月,澳洲免疫网新任总裁格雷格·比提(Greg Beattie)警告那些选择为孩子注射免疫疫苗的家长,说他们这么做有可能会“损害孩子的健康”。他表示:“不要相信家庭医生的判断,读一本关于疫苗的好书,你就能掌握比家庭医生多十倍的知识。”但是他并没有为上述观点提供任何支持证据。
不论反对者如何争辩,关于疫苗安全有效的证据不仅十分充足,而且非常令人信服。麦森杰认为是疫苗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其实是围绕免疫这一概念的反向“光环效应”。她不仅无视导致孩子不幸遭遇背后存在其他原因的可能性,而且还妖魔化了整个科学医疗医药界: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婴儿受到伤害、落下终身残疾或者因此丧命。婴儿不会发声,无法站出来指控那些产业化的强大医药公司,更不可能出来谴责整个医学界。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十分难过。
寻找证据证明“疫苗杀人”只不过是麦森杰万里远征的起点。她现在致力于说服公众相信得了麻疹之类的疾病是件好事。原因如前所述,但这些原因均未有任何科学证据能够证明(她和反疫苗战役的战友们声称疫苗无效,家长应该教育孩子们接受并拥抱儿童疾病,因为这些疾病能够通过自然的方式帮助孩子增强免疫系统功能。有一些反疫苗运动者甚至走得更远,倡导组织“水痘派对”,让孩子们传播自己所患疾病,帮助其他小朋友创建免疫力)。但是,与麦森杰所持观点恰好相反,疫苗是安全有效的,如果孩子真的得了麻疹或者百日咳,他们很有可能会因此丧命。通过传播疾病这种“自然方式”帮助儿童创建免疫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儿童健康研究所认为:
如果你听凭孩子得病,他们会面临重病甚至死亡的风险;与此相反,疫苗极少产生严重的不良影响。虽然疫苗无法100%保证长期有效的保护,但很多疾病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举例来说,HIB(b型流感嗜血杆菌)、百日咳、脑膜炎、风疹等均非一次患病即可终身免疫的疾病。但是,如果儿童注射免疫疫苗之后,即使患病在程度上也通常较轻,而且接受免疫的儿童大部分都能免于疾病影响。即使疫苗所提供的免疫力逐渐消退,如果有足够多的人注射了免疫疫苗,就会产生群体免疫效应,则疫苗所针对的疾病就不再是大问题,因为群体免疫效应也能够为失去免疫力的人提供保护。
所以不能信任所谓的“自然方式”,因为你的孩子如果得了麻疹、腮腺炎或者风疹,他们不会因此过得更好,孩子有可能会因此变聋、瘫痪或者死亡,有可能会将疾病传染给很小的婴儿并造成后者不幸夭折。
麦森杰所做的研究
那么,麦森杰到底做了哪些研究呢?以下是她自己的陈述:
几年后我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我绝不会大意,花了好几年时间认真研究了疫苗问题。我仔细阅读产品说明书,发现所有注射后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全都白纸黑字地印在上面。就算医生不说,这些说明书也能证实我对药品公司(产品制造商)的诸多怀疑。
在这之前我听到了太多的谎言,我对孩子注射疫苗后产生的忧虑和怀疑从来都没有被跟进调查,有的只是他们的一再否认。出于对医学专业的盲目信任,我当时并没有对此提出质疑。
但从那以后我阅读了几百本书籍,有些作者是勇气可嘉的医生,他们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和研究。我还读了很多医学杂志,看了一些医生录制的视频节目。他们全都警告父母要小心防范疫苗的危险性。
今天,我的三个孩子从来都没打过防疫针,但他们个个都很健康,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儿童疾病。反倒是他们那些打过防疫针的朋友经常生病,得的还恰恰是疫苗所针对的那些疾病。我用大自然的馈赠确保孩子们健康、强壮:天然食物、干净的饮用水、阳光、新鲜空气、运动、充足睡眠以及充满爱的成长环境。
麦森杰相信她第一个孩子的死亡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当然,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归咎于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她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想弄明白孩子生病的原因,希望能够控制疾病的预防和治愈。但“理解的错觉”和“控制错觉”正是源于这些自然的渴望。事实上,我们一生中碰到的大部分事件全都源自人类无法掌控的概率和偶然,一个人是否得病也是如此。麦杰森儿子的癫痫和死亡有可能源自她孕期的某种饮食,有可能源自婴儿本身潜在的基因缺陷。当然,相比自然概率导致孩子死亡,相信疫苗导致这一惨剧更具故事性,更能产生心理满足感。我这么说这并不是想要否认麦杰森所说的关于干净的饮用水、新鲜空气、运动、充足睡眠对我们的健康有影响这一观点。这些因素当然十分重要,但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不能阻止某个基因引发神经系统紊乱或细胞疯狂复制(即患上癌症),摄入天然食物也无法消除基因缺陷所造成的一系列影响。
与麦森杰所持观点相反的是,科学证据已经强有力地证明了疫苗的诸多好处。据近期新闻报道披露,因为选择不注射免疫疫苗的人有所增加,麻疹病例以及死于百日咳的婴儿数量均呈上升趋势。这是对麦森杰所谓通过“自然方式”得病是件好事这一观点的有力驳斥。
麦森杰有三个健康的孩子,这很好;但我认为她最应该心怀感激的是孩子们的运气不错。她对免疫怀有强烈的负面情感,这不仅使她看不到注射疫苗的好处,还使她无视科学医学的好处。从她对自己亲身经验的阐释来看,她对疫苗的声讨和反对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你想要做到公正和准确的话,就必须对疫苗的安全和价值或者婴儿的死因这一类复杂问题进行非自然思考。
以上个案研究过程中只不过涉及了少数几个妨碍明辨思维能力的自然谬误。如果你能将本书从头看到尾,就会明白大自然并未将人类设计成天生的明辩思维者,而且我们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明辩思维者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造就明辩思维者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