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非常生气地站在那里,心脏也因气愤而突突地跳个不停。特雷弗·曼真的激怒她了。
但是她没精力再去继续对他的来访恼怒了——因为她的思绪被拉回后腿口袋里的信上。
她父亲写给她的信。
她伸手将它拿了出来,但却没有勇气去拆开。
“真是个混蛋,”丹尼尔这时开始说话了。“你真的认为——”
但是当他看到她的表情后就停住了。
“你拿的是?”丹尼尔皱着眉头问。“一封信吗?”
艾米莉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朴素。白色。标准尺寸。看起来如此无害。可是她却非常害怕看到里面的内容。父亲写的是一封对自己罪行的忏悔信吗?或者是对自己作为一名间谍的秘密生活的揭露,又或者是坦白自己已经是另一女人的老公了?难道是一封自杀前的遗信?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最后一种情况,也想像不出她对前面任何一种情况的反应。
“我爸爸写的,”艾米莉静静地说,并回过头去仰视着丹尼尔。“我在他锁着的东西里面发现的。”
“哦,”丹尼尔说。“也许我该走了。抱歉,我没有意识到——”
但是艾米莉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留下来,”她说。“拜托了好吗?我没勇气独自读信。”
丹尼尔点点头。“那我们去坐下吧?”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柔更充满关怀了。他指着通往客厅的门。
“不,”艾米莉说。“这边。跟我来。”
她把丹尼尔领上楼梯后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便是她父亲的书房。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常常注视着这扇门,”艾米莉说。“我从不被允许进去,甚至连看看都不可以。”她转动门把推开了门。然后耸耸肩并回头对丹尼尔说。“可它甚至从来都没有被锁上过。”
丹尼尔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他好像是怕踩着她周围的鸡蛋壳一样小心翼翼的,而艾米莉也能够完全理解为什么。不管信里写的是什么具有爆炸性的内容。它都能激起艾米莉大脑里的强烈反应,让她眩晕,纠结至绝望。
他们走进黑暗的书房,然后艾米莉坐到父亲的椅子上。
“他就是在这里写的信,”她说。“他打开这个抽屉。将信放进去。然后锁上。把钥匙放进那个保险箱。然后就永远地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丹尼尔拉开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准备好了吗?”
艾米莉点点头。就像一个因害怕恐怖电影但又有些好奇于是透过手指缝去看的小孩子,艾米莉拿起信并打开了封头,却依旧不敢去看。她从信封里抽出信——不过是一片对半折着的八到十一开的纸。但当她打开时心脏却开始激动地跳个不停。
亲爱的艾米莉 简,
我不知道我离开后要过多久你才能读到这封信。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没有因想知道我在哪而遭受痛苦。
离开你将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不能留下来。我希望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这样做的原因,即使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我只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发生在夏洛特身上的事,以及你妈妈和我的婚姻的状态,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
第二件事就是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你到我死去我都一直爱你。你和夏洛特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如果我在你身边时我没有向你表达出这点,那我只能道歉,尽管“对不起”并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词。
我希望不管你什么时候读这封信,它都能带给你些许宽慰。
献上我所有的爱,
爸爸
艾米莉的内心一下子五味翻滚,她读了一次又一次,紧握着信的手力度越来越大。看着纸上父亲写的文字,听着脑海里来自二十年前父亲的声音,让他的失踪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重大了。
信从她的指间滑落。它飘到了桌子上,而她的眼泪也开始掉下来。丹尼尔抓住她的手仿佛恳求般地让她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前额上几道深深的印痕表现出他的忧虑,但是艾米莉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楚来龙去脉。
“多年以来我都以为他离开我是因为他不太喜欢我,”她断断续续地说。“因为我不是夏洛特。”
“夏洛特是谁?”丹尼尔轻柔地问她。
“我妹妹,”艾米莉解释道。“她死了。我总认为他一直因此而怪罪我。但其实他从来没有。信上就是这么说的。他认为那不是我的错。但既然如此,既然他并不是因为怪罪我而离开,那他到底为什么要离开?”
“我也不知道,”丹尼尔说,并用手臂环绕她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怀里。“我觉得你不能完全理解一个人的动机,或者为什么他们要做那些他们做过的事情。”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他,”艾米莉靠在丹尼尔怀抱里闷闷不乐地说。“所有的这些秘密。这个大谜团。舞厅,暗房,老天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喜欢拍摄。”
“其实,是我喜欢。”丹尼尔说。
艾米莉顿住了,然后从怀抱中挣脱出来。“你说是你喜欢是什么意思?”
“暗房,”丹尼尔重复了一遍。“是多年前你爸爸为我建造的。”
“他那样做了?”艾米莉说,停止了哭泣。“为什么?”
丹尼尔叹了口气,转了过去。“我年轻的时候你爸爸在这附近发现了我。我那时刚从家里逃出来并且知道你们一家人不经常呆在这。我打算藏在车库里,这样就没人能发现我了。但是你爸爸还是发现了我。他并没有把我赶出去,反而给了我一些食物和一瓶啤酒”——他回忆到这个记忆时抬起头来笑了——“然后问了我在逃避些什么。于是我用一种很夸张的,你知道的,年轻人专用的语调告诉了他我的事情。我跟他说了有关我父母不理解我的事,以及我对自己想要的和他们在我身上想要的如此不同,以至于我们找不到共通之处的事。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离家出走,考试也经常不及格,甚至还因为一些蠢事惹到了警察。但他却很平静。他跟我聊天。不,他聆听我的心声。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那样做过。他想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我很窘迫,你知道的,我告诉他我喜欢拍照。哪个十六岁男孩愿意承认这一点啊?但是他完全能理解我。并且还说我可以把车库作为暗房使用。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艾米莉想到她在车库里发现的那些照片,那些黑白照仿佛揭露出了照相者疲倦的灵魂。她没想到照相者会是一个孩子,一个反抗家庭的十六岁少年。
“你爸爸让我早点回家,”丹尼尔继续说。“当我拒绝后,他就跟我达成了一个协议。如果我完成学业,他就让我待在这里。所以那一整年我都会来这。这里成为了我的避风港。真的很感谢他鼓励我完成了学业。我一直希望能再见他一面。我很崇拜他,我想让他看到我的成就,让他知道他帮了我很大的忙,以及我因为他而改邪归正。”丹尼尔又看着艾米莉,彼此强烈的眼神交流让她感觉有一股电流在血管内爆裂了。“他那年夏天没有回来。第二年夏天也没有。以后一直都没回来。”
丹尼尔的话让艾米莉非常震惊。她父亲的消失居然还影响了除她以外的人,并且这些事从来都没发生在她身上,不过丹尼尔就在这里,揭示他的灵魂,与她分享跟她一样的疼痛,这让她很欣慰。不知道父亲遇到了什么事,他的消失造成的内心空荡荡的感觉,丹尼尔也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这就是你在这里帮忙的原因吗?”艾米莉静静地说。
丹尼尔点点头。“你爸爸给了我生命中的第二次机会。他是唯一一个这样对我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照看着这个地方。”
他们同时安静了下来。然后艾米莉抬起头来看着丹尼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中,丹尼尔大概是唯一一个以跟她同样的心态对待父亲消失的人。他们共同承担这种疼痛。一种关于这种关系的感觉让她感到自己与他以某种方式前所未有地亲近了。
丹尼尔的目光在她脸上飘忽不定,仿佛在读她的思想。然后他用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并抬起她的脸颊。他慢慢把她拥入怀中。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松树和新鲜的青草味,以及火堆冒出的烟味。
艾米莉轻轻闭上眼睛然后把头靠近他,期待着他的嘴唇贴在她嘴上的感觉。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丹尼尔松开了手臂,几乎于此同时,艾米莉也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艾米莉说。
丹尼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妈妈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是她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永远不要亲吻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孩。”
然后他站起来慢慢穿过书房,然后走出了门。艾米莉十分泄气。她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慢慢滑倒在地,眼泪再次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