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离自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玉蝉没在等他来,却总也忍不住计个数。
就这么过了四十五天,晏书离仍旧没来,他未过门的夫人却找了上来。
原本水月阁守卫极严,尤其未来晏少夫人这种大小姐打扮、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放在往日肯定是要被悄无声息地端走的。然而绯珏不在,门口的人怠惰久了,收了姜踏冰的好处,又按人头收了入阁的钱,便将人放了进来,还让她顺利找到了玉蝉。
见着玉蝉,姜踏冰还未开口,她身后一个孔武有力的老婆子就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狠狠地扇了玉蝉一耳光,还大嗓门地骂了些污言秽语,那动静,引来了好些姑娘客人。
姜踏冰一副十分温婉柔顺、弱不禁风的扮相,她在一旁小声劝阻那老婆子,被那老婆子一衬托,就更显楚楚可怜,拉不住那粗壮的老婆子显得极其顺理成章,还是刘阿婆站出来将玉蝉护了一护。有围过来的客人见玉蝉姑娘受了委屈,挺身而出将那仿若得了失心疯的婆子一拳打晕了,场面才算是控制了下来。然而这时已经是围了好些不明所以来看热闹的人了。
玉蝉从未遇见过此等粗俗的人,也从未经历过这等场面,只觉得懵了,在场的一众大小姑娘们也大多懵了,还是刘阿婆指挥小姑娘们去拿冰帕子帮玉蝉敷脸,去叫守卫和阁中凶悍些的老婆子过来撑场子,等人来的差不多了,又让人将不相干的人赶出屋外,只留姜踏冰一人给个说法。
屋外仍有许多人围着,姜踏冰怯怯懦懦地先道了歉,态度十分诚恳,成功抚慰了外面许多想着“不管什么缘由敢找玉蝉仙女麻烦就是死罪”正躁动不已的客人们。
姜踏冰抽噎着道明来历,说是与晏书离三年前便有婚约,但没想到晏书离拿了她家的钱来这里找姑娘,又一直将她晾着不肯娶她过门,她从十八一枝花等到二十出头,再也等不起了才找了过来,方才那婆子是心疼她才会控制不住,说着又道了个歉,还非让玉蝉也扇她一耳光,态度诚恳到外面的围观群众纷纷忿忿不平地帮她骂起晏书离“白眼狼”、“不是人”来。
晏书离长着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平日里又得玉蝉仙女青眼,有许多人看不惯他已久,如今纷纷恍然大悟、交头接耳地道:“原先就觉得奇怪,晏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怎么负担得起水月阁的开销,原来是这么回事。”算得上人证物证俱在,可以直接判刑了。
玉蝉仍旧恍恍惚惚的,姜踏冰的一番话还有那些窃窃私语大半都是听进去了却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们是在说晏书离的不是,第一反应就想说晏书离不是那样的人。但话到嘴边又哽住了。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对晏书离的了解,可能还不及眼前这女子的十之一二。
玉蝉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去的,总之后来姜踏冰终于哭哭啼啼地走了,闹哄哄的围观人群也终于散了,刘阿婆将其他姑娘们也都打发走了,独自安慰了她许久,说是心疼她,会帮她去打听打听晏书离的事情。
又过了几日,刘阿婆神神秘秘地凑到玉蝉跟前,欲言又止了几番,最后开口道:“姑娘没有想错,晏公子应该确实不是拿着姜小姐的钱过来的。只是……”
玉蝉心下一喜,然而刘阿婆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还没完全绽出来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晏书离家不算小门小户,是为圣上办事的。”
“先前栽赃玉家,后来追杀玉家就是他家的手笔。”
“现在他们也还在满天下地寻玉家的秘籍。”
“老奴记得姑娘入百花楼前就是玉家的人,难不成秘籍在姑娘身上?所以晏公子才一直对姑娘这般殷勤?”
玉蝉当时已经无心去多想刘阿婆是怎么几天下来就打听到了这么多秘事的,她脑子里乱得很,往事一幕幕闪过,她想起了不少先前被她忽略了的事情。
比如小院子里初遇晏书离,正是玉家被抄没多久、她的族人被人追杀得最紧的时候。
比如水月阁重逢晏书离,程思鸿质问他怕不怕遭报应。
原来是这样的啊……
刘阿婆看了眼玉蝉的反应,又继续道:“虽是如此,但老奴看晏公子对姑娘应当也是动了真情的。老奴从小看姑娘长大,自然是盼着姑娘好的。晏家虽然对不起玉家,但他们其实也是奉命行事,圣上想要秘籍,这事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来做。况且栽赃玉家之事晏公子其实并没有参与。姑娘不可能在这水月阁待一辈子。我们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找个值得托付的男子嫁了。我看晏公子对姑娘有情义、又有歉疚,若是姑娘将秘籍亲手送给晏公子,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定会迎娶姑娘进门的。”
玉蝉看了刘阿婆一眼,没有说话。
秘籍……都是因为这秘籍!若是没有它,父亲母亲不会赴死,玉家不会家破人亡遭人追杀,她也不会遇见晏书离。
都是因为这秘籍。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刘阿婆走后,玉蝉发了很久的呆。往事一一闪过,她回味着这并不长的人生中的喜怒哀乐,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跟晏书离有关。
到了后半夜,她才稍微回过神来。她找出了母亲交给她的那枚玉扳指,将它敲碎了,将里面粉末倒出来,兑了水,仔细地涂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不多久,她的手臂上便显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字来,正是玉家代代相传的秘籍。
九月,玉蝉誊好了秘籍,让刘阿婆拿去晏府交给了晏书离。
这秘籍交给他,他们就两不相干了吧?
然而将秘籍交出去时,她心中其实仍旧有个隐隐约约的期待,期待着是哪里弄错了,是她想错了。就算没有这秘籍,晏书离也还是会过来的。
又过了两个月,她穿着一袭红衣站在王城最高的楼上,亲眼看着晏书离红红火火、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喜庆的乐声中,从晏府走到了姜府,又从姜府走回了晏府。
“再后来呀,绯珏她们回来了,帮我查明了真相。其实刘阿婆早就被姜踏冰收买了,那秘籍自然是落到了姜踏冰手上。她等晏书离回来,跟他说什么找到了另一份玉家秘籍,她可以将秘籍送给他拿去交差,前提是他娶她,不再与我见面。”玉蝉抿了口茶,淡淡道:“好的,我的故事说完了。”
“所以方才你说的什么送去了晏府的血淋淋的尸体……就是这个刘阿婆?”
“我只是让刘阿婆喝了她自己送过来的东西,没想到是断肠散。左右刘阿婆从姜踏冰那里拿够了好处,对她来说,可算是死得其所了。只可惜,她在老家置办的那些个田地奴仆是无福享受了。”她抿了口茶,“不过看在她服侍我这么多年的份上,姜踏冰给过多少,我给她烧个双倍过去,让她在底下好好享福吧。”
公仪玥看着玉蝉说这话时那阴森森的笑容和语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听玉蝉继续说道:“姜踏冰爱折磨人,对付起人来也总想着要让人生不如死才痛快,所以我跟绯珏也不急着要她命,她自认聪慧能将人玩弄于股掌,就让她常常被玩弄的滋味好了。吃了几次瘪之后,用起了断肠散,呵呵,可见是黔驴技穷又狗急跳墙了。不过跳墙了也没用,不如抓起来炖成狗肉火锅吧。”
姜踏冰逃命似的从水月阁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街上的行人仿佛都是要杀她的怪物,她只能没命似的往前跑,等跑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已经是气都喘不过来了,神智却是清醒了不少。
“一下子跑出来这么远,弟妹可真是好体力。”女子一声轻笑,“那位贵人,果真慧眼。”
姜踏冰抬眼一看,发现来人是晏书欢,正带着两个壮汉站在她面前。
“贵妃娘娘身体微恙,需要用秘术炼制活人做药引子。弟妹的生辰八字合适,人又聪慧身体又好,正是上好的材料。便有贵人向姜叔买了你要去献给圣上。你虽嫁入了我晏家,但到底是姜叔的女儿,你家又跟我家亲厚得很,姜叔执意要卖,我们也不好不放人,你说对吧?”
“你胡说什么?不可能的,爹爹最疼我的,不可能的!”姜踏冰颤抖着大喊道。
“女儿里面,姜叔最疼你,但是女儿没了还能再生,可生意要是垮了,想东山再起可就难了。先前一双女儿姜叔还说扔就扔的,现在这一个,卖了可不就是卖了吗?嘻嘻,看在我与弟妹你也算一家人的份上,姐姐提醒你一句,最好有个准备。听说那秘术炼药引子,先得将手脚去了,眼睛挖了、舌头割了,再不吃不喝地在药罐子里泡个七七四十九天的,这还不算完的,不过之后再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弟妹自己好生感受去吧。”说完便示意手下将人装进麻袋里,让他们先交差去了。
晏书欢目送手下离去,望着水月阁的方向又发了会儿呆。
她想起了好些小时候的事情。她跟晏书离还都是圆滚滚的小肉团子的时候,晏书离总爱对着她傻笑,有什么好吃的也总是会颠颠地拿来给她,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她看,那么漂亮粉嫩,憨态可掬的模样,所以她自小就很喜欢这个弟弟。虽然弟弟后来为晏家做了那许多该遭天谴的事情,但她作为姐姐,总还是希望弟弟能一生顺遂的,所以即便知道姜踏冰得此结局是遭报应,弟弟遭遇什么大概也是报应,却终究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