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玉蝉姐姐会跟晏公子在一起吗?”
玉蝉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淡淡地道:“有的事,时机过了,便回不了头了。”
“你方才跟姜踏冰说会跟晏公子在一起的!”公仪玥听故事听得入了戏,见玉蝉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如此说着,便有些忿忿的。她虽不是很懂那些情呀爱呀的,但还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玉蝉原本也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见公仪玥此刻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心情好上了些许,带了些逗她的语气答道:“我可没说过。我只是说他俩不可能了,没说我俩可能。”
“可是!”公仪玥也可是不出来什么了,但她就是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
她记得小明先前跟她说过,水月阁中秋会放姑娘们回家中团聚,什么守卫厨娘之类的也都会回家过节,所以阁中没有外人。而且中秋节恰好是阁中女医商月的忌日,玉蝉那天晚上会去安葬她的小院子里陪她,不与他们一起。
既适合外人夜闯,又适合男女私会——天时地利。虽然坟头私会好像不大好,但听小明说过,这位商月姐姐是个十分温厚可亲的人,应该不会介意才对——天时地利人和。
公仪玥想起来玉蝉的故事里也提到过一句商月,玉蝉与晏书离重逢一年多的时候,商月让绯珏带她去看大昭的大好河山,一去就是两、三年,算起来应该是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想来应该是知道自己到时日无多,所以才想四下看看。
可见两情相悦也是需要点运气的,若非绯珏一直不在,姜踏冰原本可能也掀不出那许多浪花来。
但不管先前再怎么误会、错过、遗憾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应当向前看才对。现在两人似乎还在回望过去,就由她公仪玥来帮他们把头拧向前方!
公仪玥跟玉蝉道了别,又经过了晏公子所在的那个小亭子,见晏公子仍旧趴在小桌上,眉头紧锁,大概是在做着什么噩梦。公仪玥抬眼一看,原来这里就是“月影亭”,最开始他就是在这个小亭子里弹琴闹出了不小动静、引得玉蝉过来看他的。
但现在他弹不了琴了,玉蝉也不会过来看他了。
公仪玥深深叹了口气,快步去小厨房端了碗醒酒汤过来让他喝下去,又跟他说了中秋夜玉蝉会独自去给商月扫墓的事情,让他好好准备着,抓住这次机会。而后还精心画了幅水月阁的平面图来飞鸽传书给他。
公仪玥先前对后位和夺权都没这么大的热情。她也不觉得自己这算多管闲事,成人之美的事情能算管闲事吗?这是君子才会做的事情。
转眼到了中秋夜,跟绯珏她们吃过晚饭,公仪玥便默默去了葬着商月的那个小院子。果然见玉蝉一袭素衣跪坐在墓前,与墓碑相顾无言。墓前供着些十分精致的小点心,公仪玥总觉得,跟箫哥哥之前捎给过她的小点心看着有些像。
但点心都长得差不多吧。
不多久,伴随着一阵风吹树叶的飒飒声,晏书离如期而至。
“井仪。”久别之后的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最终都只化成了一声略微颤抖的轻唤。井仪是玉蝉原本的名字,当年晏书离非要她叫他“晏哥哥”,还非要给她也起个亲昵的称呼,自顾自地将什么“小玉玉”、“小蝉蝉”“小蝉儿”之类的都叫了个遍,一个比一个肉麻,将玉蝉叫得满身鸡皮疙瘩。玉蝉实在受不了了便干脆让他叫她“井仪”。晏书离原本还嫌这个称呼不够亲昵,得知就他一个人能这么叫她之后,开心地一口一个“井仪”地唤了她好多次。这是专属于晏书离的称呼,就像“晏哥哥”也是专属于她的称呼一样。
这次,玉蝉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搭理他。
“你不肯见我,我也一直不敢来见你……”晏书离见玉蝉如此反应,心中更是忐忑,但想起那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姑娘说过的“人应当向前看,当果断时不要畏缩”便又继续道:“但听那小姑娘说的,你或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恨我。她说……你心中也是有我的。”他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说完又试探性地抬眼看了看玉蝉,却见她仍旧背对着他,辨不清情绪。
晏书离垂下眼来,继续道:“那时圣上正逼着我们寻找玉家的秘籍。玉家人刚烈,个个都是宁死也不肯透露秘籍相关的事情的。我担心他们最后也找上你,最后你也……那天我原本是想跟你道别的,我当时要去青州,我想在他们找到你之前,找到前朝法器。这样你就安全了。但我找到了守护法器的人,那法器却早已经不在他身上。我当时就想着回去就带你远走高飞,但再一想,我凭什么呢?晏家已经夺去了你最珍视的东西,我没资格再让你放下现在的一切跟我这个仇人走。我以为对你最好的保护,就是默默守着你,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可能不知道,我从青州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你。但只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然后姜踏冰找到我,她查到了关于你的所有事情,又说自己找了好几年终于从别处找到了你家的秘籍,她可以不告诉你这些,甚至可以将秘籍给我,只要我娶她,不再来见你。我那时以为我对你可有可无,用我来换你安好,我觉得这很值。我没想到她竟然对你做了那些事。也没想到,那秘籍就是她从你手中骗来的!是我太蠢了!”说到这里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玉蝉却依旧没有反应。
晏书离心中的忐忑又加重了几分,他目光扫到了墓碑前供着的那盘子小点心,突然又打起了些精神:“那些点心你收到了?尝了吗?很好吃吧?我在青州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对姻缘,那姑娘很感激我,说是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给我送小点心。还让我也给心上人尝尝,她说说不定你因为点心好吃就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
“先前是我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受了那许多委屈,但以后都不会了,你相信我!”
“我喜欢你,想娶你。晏家从你手上夺去的东西,我会用一生来补偿给你的。”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二人发丝乱舞,玉蝉扶住了那盘子小点心才没有打翻。她深深呼吸了好几回,这才颤着声说道:“明日,我弹琴给你。”
晏书离闻言狂喜,刚想上前,又听她颤着声道:“我还有话……要与……要与月姐姐说。你先走吧,不然我就改主意了。”
“嗯……”晏书离闻言担心她真突然改主意,忙生生克制住了所有情绪,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恋恋不舍地道了别。
待晏书离离去,公仪玥才从小竹林里冒了出来,却见玉蝉有些脱力似的扶着商月的墓碑,不住地在颤抖,凑近了些看,她竟是正无声地流着泪。
按理来说,玉蝉这个,应当是喜极而泣,然而公仪玥从未见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喜极而泣,一时有些茫然,她突然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帮了倒忙,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能立在旁边默默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玉蝉才慢慢平复了过来。她对着身后不知所措的公仪玥,无力地笑了笑,“吓着你了?”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心是好的,却不能保证结果也是好的。”玉蝉勉强地笑了笑,“你还记得吗?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夸我人如其名来着。”
公仪玥回想起自己初见这位大美人没话找话尬夸的那次,点点头。
“你夸我皎皎如明月,又夸我如蝉般高洁空灵。明月是我,夏蝉是她。确实是人如其名了。”
见公仪玥一脸疑惑,玉蝉继续道:“在有的风俗里,逝者下葬时也会口含玉蝉,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复活。”她抚了抚商月的墓碑,轻声道:“其实,这里面的人才是我。”
她叹道:“其实……我跟你说的那个故事并没有完,我将故事停在了那里,是因为我希望它完结在那里……为什么我很早就知道那双胞胎姐妹用过移魂术呢?因为我对这秘术太熟悉了。”
“玉蝉在我弥留之际发动了移魂秘术,一部分跟我进行了交换,随着我的身体被埋进了这里,另一部分来不及交换,便留在了这具身体里,我继承了玉蝉的许多记忆,却没有她的意识,我终究不是她。所以我是不可能跟晏书离在一起的。”
“这种逆天改命的秘术,就算成功了,受术者也要长期服药,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十年不等。在服完药之前,我不能算完整的人,所以迷香之类的东西对我无用。现在一年过去了,明日起,我就会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世上也不再会有玉蝉了。你见到的那抹玉蝉的残影,也不会有了。”
商月抚了抚仍在尝试梳理剧情一脸懵懵的公仪玥,温柔地笑道:“别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觉,不多久就忘了。没有什么是掀不过去的。”
这天晚上,公仪玥一直都在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梦到的都是别人的事情,惊醒了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心头酸酸的,怅然若失。好容易挨到天明,再等了会儿就马上跳起来问商月要了香炉熏香去了。
她果然又见着了玉蝉,却已经是半透明的。她想起来商月说过,她就要消失了。
公仪玥跟她细说了她也许还不知道的前因后果,还有昨晚的表白。玉蝉一直认真地听着,到最后满脸幸福地笑了。
“原来,晏哥哥也是喜欢我的啊。难怪突然就感觉轻飘飘的,原来是执念解开了。”
“你不遗憾吗?”
“遗憾也没用啊。”
看她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公仪玥叹道:“你跟我故事里听到的玉蝉给人的感觉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没办法啊,我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呀,还是被她死命压抑着的一部分。”她往窗外虚看了一眼,笑道:“我只是她的一部分,她本人怎么想的大概跟我有出入,但她在这世上如今只剩下我了,最后的遗言什么的,就由我来留吧。”见公仪玥表情又认真专注了几分,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玉蝉戳了戳她的脸,继续道:“麻烦你告诉月姐姐,我不后悔与她作了交换。我家跟晏哥哥家隔着血仇,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若没有这一出,我怕是连这句喜欢都不一定能听到呢,这个结说不定一辈子都会是死结,所以我非常感谢月姐姐和绯珏姐姐。”
“玉家没了之后,我原本只剩下琴了,我当时也觉得自己有琴就够了,但之后又有了晏哥哥,再之后又有了水月阁。再后来又没有了晏哥哥,水月阁总还是要守住的吧?”
“守住水月阁?”
“我守不住水月阁的,水月阁得靠绯珏姐姐守着。”玉蝉俏皮地笑了笑,“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玉家誓死守卫秘籍的血性,但好像有些理解聿明老前辈了。聿明老前辈成全了花神和韦陀,我也想成全绯珏姐姐和月姐姐。”她用半透明的手抚了抚公仪玥的脸,“也谢谢你!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对于我跟晏哥哥来说,这虽然算不上最好的可能,也肯定不是最坏的可能。比如若我没有遇到晏哥哥,琴艺提高的也没那么快,也就入不了水月阁,说不定早就在百花楼自尽了。而且虽然最后没能在一起,但相守相伴的那几年,总是真实存在过的。我很开心。”
可公仪玥还是觉得不甘心。她看看时辰,觉得晏书离此刻应该就在玉蝉屋子里,于是问道:“你……可以附在这香炉上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没试过……”玉蝉试了试,还真就附上去了。
公仪玥将她带到了玉蝉屋子外面,正听见里面传来清冷的琴音,然而一曲未毕,就听见晏书离颤着声音打断了:“姑娘不必再弹了。”
“先前我不愿见你,是因为许多事未了,我不能见你。现在事情了了,我其实本来也不确定该不该再见你……公子对玉家秘籍不陌生,如今听了琴,大概是知道事情的大概了。”
“那她在哪里?”晏书离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却仍是强撑着问道。
“昨晚,我把你捎过来的点心带给她尝了尝。”
晏书离闻言一愣,随即惨笑起来。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出了玉蝉的屋子,漫无目的地向着远处走去。
玉蝉见了他,飘上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消失了。
自那以后,王城中再也没有人见过晏书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