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永阳二十五年。
对于水月阁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绯珏突然就带着商月云游四海去了,临走前将阁中事务都交给玉蝉打理,这一走就是两年,至今未归。水月阁自有一套规矩,没有阁主也能照常运作,所以玉蝉作为代阁主其实并不用特地做什么,两年下来,也没发生什么特别可说道的事。
对于晏家来说,境况却是有了很大不同。自晏书离回王城已经过去三年。三年前晏书离寻到几处前朝法器可能藏匿之处,龙心大悦,赏了几十箱的金银珠宝给晏家。然而三年下来,老皇帝找来的人却没有一个能破得了那几处结界的。老皇帝三年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失望,这事原本已经不关晏家的事,然而老皇帝心情不好,连带着晏家也一起迁怒了。如今破那结界的可能性似乎已经微乎其微,老皇帝便又想起了之前不了了之的玉家秘籍的事情,如今逼晏家也逼得越发紧了。
好在玉家之事已经有些年头,再要追查起来本就困难,又有晏书离暗中护着,玉蝉目前还很安全。先前晏书离跟姜踏冰闹翻时,晏家人都以为由头是姜踏冰养的毒蛛误伤了晏书离的手,晏书离又有意瞒着,所以与玉蝉有关的那些弯弯绕绕晏家人一概不知。晏书离脾气也发过了,人家解药也给了,小题大做对谁都没好处。所以当时晏书欢从中调停,晏书离跟晏恒便都退了一步,晏书离放了姜踏冰,晏恒也答应不再过多介入晏书离的私事。所以晏恒虽知道有玉蝉这么号人,但想着自家儿子也不是第一次看上那些野花野草的了,便也没多过问。
晏恒当时是没想到自家儿子会一瞎就瞎三年,还大有继续瞎下去的趋势,如今全靠晏书欢连哄带骗地让他安心,让他不要比姜踏冰还沉不住气,不要又帮倒忙,这才一直忍着没对玉蝉下手。
晏书欢虽一直不遗余力地帮着晏书离,但那倒霉弟弟什么事都不跟她说,她只得一边摁着晏恒,一边自己暗中探察玉蝉的背景。到了六月份,她终于查出了其中关节,便火急火燎地找上了晏书离。
“你找我?”晏书离仍旧没事人似的道。
“嗯。”见着弟弟,晏书欢准备好的那一席话,又有些不知如何说出口了。
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查了那姑娘的事情。”不等晏书离有所反应,她又连忙辩解道:“不是我不守信用,只是你自认识那姑娘之后状态似乎都不是很好,好几次都命悬一线,险些回不来了,还受了好几次重伤。很多事你都不肯说,我又实在担心,才去查了那姑娘的来历。”她有些心虚地看了晏书离一眼,“然后发现她以前曾在百花楼待过。八年前你突然跟我说要去找前朝法器那次,是不是就是去的百花楼?你先前拼命护着的那个姑娘,也就是现在这位玉蝉姑娘,她就是玉家大小姐吧?”晏书欢也从未将先前毒蛛的事情联系起来想过,所以一直以为弟弟近几年状态不好,是因为有了心上人的缘故。她虽十分担心,却完全没有怨怪玉蝉的意思,反而因为发现弟弟原来也是能真心喜欢上别人的而有些欣慰。
然而如果对方是玉家大小姐,那问题就有些大了。玉家宗主夫妇有多刚烈她是知道的,若他们继续寻找秘籍,也是在将玉小姐往死路上逼。
晏书离以为姐姐是来问他要玉家秘籍的,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又听晏书欢道:“你放心,这事父亲还不知道。原先父亲以为你只是玩玩,才没管你跟玉小姐的事,但现在三年过去了,还没见你换人,现在我还能勉强帮你摁着他,但哪天摁不住了,他要是对玉小姐下手……这玉小姐若是别人还好,可她偏偏是玉家大小姐,父亲不拿到秘籍怎么可能放过她?可若是秘籍被夺了……先前玉家宗主夫妇有多刚烈你也是知道的,只怕玉小姐会步她父母的后尘啊。”她看了眼晏书离,知道他大概也在担心这个,又道:“若是能找到前朝法器就好了,圣上就不用再惦记别人家的秘籍了。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别的什么法师悄悄试试?琉璃国圣女的结界,真有那么厉害?总能找到人解开的吧?”
“敢解的人解不开,能解的人不敢解。”晏书离叹了口气:“圣上找的那些西域法师,到了地方对着那结界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就差建个庙供起来了。”
“那……真的无法了吗?”
晏书离缓缓道,“前朝法器是一枚阴阳坠,能辟邪物、通阴阳、逆生死。据说是可分为两个半枚的……大约十年前,冀州安城境内,曾有一位少年用灵异之力救过人。不久后圣上开始暗中找寻各种能人异士、法器秘籍,安城县令不知从哪儿得到了这消息,便想将那少年抓去献给圣上。不过最后不了了之了。”
“你是说,那阴阳坠很有可能,一半藏在先皇后的某处结界里,另一半在那少年身上?你可寻到了那少年的踪迹?”
“我想先去看看。”
晏书欢很少见到弟弟露出这样拿不准的神色,心里更是没底。“那若是寻不到,你不如带着她跑吧?你先前去了那许多地方,总知道几处可以隐居的地方的吧?你为晏家卖了这么些年的命,父亲的养育之恩怎么说也报够了。”虽然她知道,晏书离大概根本没有养育之恩这个概念,先前为晏家、为圣上卖命,全是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在。如今他也不大可能突然就将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追求全都抛却了。
然而却听晏书离答道:“我是物色到几处不错的地方,只是她必定不愿意跟我走的。”他其实拐弯抹角地问过玉蝉想不想趁年轻去别处看看,但玉蝉很坚定地回答说自己要照看水月阁,哪儿都不想去。
晏书欢见他一脸落寞,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于是试探着问道:“你不会……这三年都在单相思吧?”
晏书离落寞的脸上又带了些受伤。
“你这么讨人喜欢,没理由呀!”晏书欢脱口而出道,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弟弟一番,得出结论:“玉小姐心动的点异于常人?都三年了,要不你直接问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吧?”
“唔……”晏书离难得有些扭捏地道:“谢谢阿姐。”
第二日就要去青州寻那有些许可能持有半枚阴阳坠的“少年”,晏书离告别了晏书欢,转头就去了水月阁。
这日是晏书离老早就说好会过来的,玉蝉特地将上午也空了出来,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
玉蝉清冷,似与那厨房的火星子相克,其实也就是想做盘小点心而已,但那阵势看起来就像在研制火药。
占悠浅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这厨房给炸了,她甚至还叫了小姐妹叶抱芙过来一起看着,人多灭火快。
玉蝉一个多月前来请她教自己做小点心时,她还觉得小事一桩,满口就答应了。毕竟平日里玉蝉姐姐学什么都快,做个小点心还能难到谁不成?没想到她简直就是上苍派给这小厨房的一个大劫,学了一个多月,到现在也还是十次里勉勉强强有一次能将就着端上桌的,厨房却早已经是满目疮痍。她真怀疑等玉蝉姐姐完全学会,这小厨房也终于可以飞升成仙了。
“玉蝉姐姐这是在做点心还是在烧炭啊?”叶抱芙乍一看玉蝉阵仗也吃了一惊,而后又摇头晃脑地来了句:“玉婵姐,搓面烧炭厨房中?不过玉姐姐烧个炭都那么好看,待会儿我得画下来,嘿嘿。”而后又看了眼满面愁容的占悠浅,自说自话地嘿嘿道:“你也好看,把你也画下来。”
玉蝉忙活到正午,想着待会儿还得去换衣服补妆打扮,才极不甘心地停下手中的活儿,跟两位小姑娘道过谢,从几十盘子的点心里挑了盘看着最顺眼的带走了。
玉蝉盯着盘子里长得着实磕碜、被精致的小盘子一衬托就更显磕碜的小点心,为着到底是将这小点心拿给晏书离还是直接扔掉当作无事发生纠结到第一百个回合,晏书离终于到了。
晏书离注意到盘子里显然画风不对的小点心,笑得眉眼弯弯:“你亲手做的?”
“闲来无事,试了一下。”玉蝉边风轻云淡地答着,边不着痕迹地对着晏书离望闻了一番,见他比前几日又好上了些许,心下松了口气。
晏书离受过几次重伤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第一次她还难掩关切地问了许多,但晏书离显然遮遮掩掩的,她便也不再问了,只去找商姐姐学了些医术,后来又自己钻研医书,晏书离来时,便让厨房做些调养身体的吃食送过来给他。
好像明明什么都没做,一下午却已经过去了。天色渐晚,晏书离望着玉蝉低头抚琴的模样,仍有些不舍得走。要是能顺利找到那少年,顺利拿到那半枚阴阳坠就好了。然而若是拿不到,总不能套麻袋将人抢走吧?
虽然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想起来晏书欢说的话,三年了,不如直接问问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都认识三年了,除去弹琴,我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是你特别喜欢的。”玉蝉一曲罢,晏书离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玉蝉闻言一愣,已经三年了啊。真是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
还有什么是她特别喜欢的?
她定定地望着晏书离,想起来重逢之后没多久做的那个梦。梦里她说她喜欢晏书离,没有得到答复,她被惊醒了。那时他们认识才没多久所以不能说,现在三年过去了,可以说了吗?
她有些想让时间停止,然后快马加鞭地跑去找绯珏问问现在是不是能说了。
然而她既无法停止时间,也不知道现在绯珏姐姐带着月姐姐云游到了何处了。
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随口一问,却是听者有心,说者也有意,然而两人都未察觉到对方心意,只觉得心里有鬼的只有自己。
晏书离原本问出口来就有些忐忑,见玉蝉沉默了心里就更加忐忑,刚想开口道歉是自己唐突了,就见玉蝉缓缓地拿出手帕开始擦琴面,边擦边开口道:“我还记得年幼时,时常窝在母亲怀里,看父亲弹琴。父亲弹着琴,时不时会抬眼看看母亲跟我,脸上带着十分温柔的笑意。我父母都爱琴,所以我自幼也爱琴。现在想想,我爱的也许不全是琴,还有一家人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父母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那时虽年幼,却也隐隐约约有些羡慕。”
玉蝉说这些时都在低着头擦琴,说完也没抬眼,继续低着头,拨弄起琴弦,弹了一曲《阳春》。
所以她并没有发现,晏书离的脸色变得有多么难看。
晏书离从小心中就只有圣上和晏家,为圣上、为晏家效忠便是他的大义。所以就算是什么陷害忠良、滥杀无辜这种事,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何谓忠良、无辜?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大义,没有孰优孰劣之分,而当两者互相阻碍时,自然是凭本事除掉对方,若是是对方除掉了他,那他也绝对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在以往的战役中,他始终站在强势的一方,从未当过输家或受害者,他也从来不屑去看他的那些手下败将。
而玉蝉这一席话,却让他第一次从受害者的角度看到了晏家的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原本想着,若是问出玉蝉喜欢什么,哪怕是星星月亮,他也去摘给她。然而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玉蝉最喜欢最在意的东西,早就被他家族的人亲手毁了。
过了这么些年,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跟玉蝉之间,是有着血仇的。
玉蝉一曲毕,仍旧没有去看晏书离,只低头轻声道:“我记得……你的琴也弹得很好的。我都给你弹了这么久的琴了,你也……弹一曲给我听如何?《平沙落雁》我就很喜欢。”
她话说完才敢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脸色异常阴沉,是她说错话了吗?
他……果然跟刘阿婆说的一样吗?
刘阿婆是原先在百花楼服侍玉蝉的,先前玉蝉一曲惊艳四座被绯珏挖来水月阁时,她便也跟了过来。她在玉蝉身边,时常会用些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之类的话来劝玉蝉,说是水月阁的姑娘们虽人人自尊自爱,但不代表别人不会看轻她们,在许多人眼里,水月阁跟百花楼,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刘阿婆每次说这种话,玉蝉都会立刻反驳道:“晏哥哥不会的!”
就好像她越坚定地相信他、这种时候她反驳得越快,晏书离就越不会那样想她一样。
然而晏书离此刻的反应,让她以往反驳的话都显得如此苍白。
原来他真的一直就只当她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而已啊。
那她方才那句什么“我都给你弹了这么久的琴了,你也弹一曲给我听如何?”确实有些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人家付了钱的。
晏书离阴沉着脸,有些魂不守舍地缓缓起身,简单地道了个别,转身走了。玉蝉也嗯了一声,没有送他,甚至没有起身。
两人都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