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岩是永阳九年进士,寒门出身,朝中无人,又不善交际,做官十多年经历几番起伏才堪堪从县府爬到州府,可再要往上爬,若无贵人相助,几乎是不可能了。同僚中有一位,能力平平却十分跋扈,与他向来不对付。然而对方是钟离家旁支,眼看就要借着本家的势高升了,自己仍旧困在这小小的中州府里,心里难免愤懑。
好在这时突然来了契机——自小被贬幽州的七皇子被圣上风风光光迎回了王城,他在朝中没有根基,应当正是急需拉拢朝臣的时候。中州虽小,却环抱王城,比起其他州来自有其重要之处,自己虽只是一个从五品下的小官,但应当也是聊胜于无的。如此想着,他心一横,便也去投了名帖,虽未见着七皇子本人,却好歹见着了一位名叫陆霏的门客。
这位门客虽相貌平平,却是谈吐不凡,于朝中之事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不过到底年轻,想法激进,有些离经叛道,听得林岩几番皱眉,然而陆霏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两人一番论辩,对方竟将他说得接不上话来。
“大人是不是在想,‘七殿下怎么会收这种人做门客’?”
“先生眼界开阔,不为世俗正统所缚,在下虽不敢苟同先生的看法,却也佩服先生。”
陆霏含笑望着他,一副甚是可亲的模样,一双清透的眼睛却好似能看进人心里一般,若是心里有鬼,必定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但林岩说的是心里话,被他看着也不憷。两人对视半晌,对方终于道:“大人也有趣。”
转眼到了永阳二十七年八月上旬,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陆霏来中州提七殿下吩咐准备的死囚,原本不必亲自来见他,却还是翻墙过来道了谢。
“大人不好奇七殿下要这死囚是做什么的?”
“提死囚,自然是要他去死的。但如此大费周章地提死囚也不伤及无辜,七殿下算得上宅心仁厚。”
陆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道:“大人你可知道,上了贼船就不算无辜了?”
林岩看着陆霏,缓缓道,“在下投靠七殿下,自然是几经思索过的,既作好了夺位失败的准备,也作好了做弃子的准备。”
陆霏闻言笑道:“大人放心,只要大人这边不出岔子,大人想要的,七殿下会给的。”说罢跳窗户走了。
杀人魔被抓的惊天好消息一出,王城的阴霾被一扫而空,百姓个个欢欣鼓舞,尤其是听说了这桩悬了快一年的悬案是七皇子一接手、十天之内就给破了的,更是纷纷感叹老天有眼,派了个救星回王城救他们。
其实自李明熠接管京兆府之后,其运作效率和王城治安都较之前好了一大截儿,算得上气象一新,然而这次杀人魔的案子一出,与李明煜一对比,李明熠却是无可避免地给百姓留下了个无能的印象。而朝中大臣们,不管是六皇子派还是墙头草派,不管口中服不服气,心底里都是对李明煜的能力称赞有加的。就连老皇帝对老七也是难掩赞赏,对李明熠的态度显然冷漠了许多。
骄傲如李明熠,每次上朝都觉得十分煎熬。杀人魔的案子对他打击很大,而之后老皇帝和一帮大臣们的反应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他,这次他败得有多么惨。好像这一次不如李明煜,今后就永远不如他了一般。
审问凶犯时李明熠也在场,那凶犯不会说话,认罪倒是老实,当着他们的面埋头将案件经历都详细写了一遍:他是个居无定所的江湖人,孤家寡人漂泊无依多年,看着人家活得幸福美满便心生怨愤,到最后终于对一个无辜的女孩儿下了杀手,体验了一把刺激之后便上了瘾,杀了一个又一个,没想到对孙小姐下手时,她身边的姑娘身手那么好,这才被抓住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官府给他下的套。
他写完,画了押,判了罪,最后没等到砍头,自己在牢里咬舌自尽了。
他的心情其实不难理解,毕竟要是被拉去午门,一路上得被扔不少菜叶子臭鸡蛋的,死在这里,至少体面些。
而他的供词更是没有任何破绽。他身死之后也果真没再出过女子失踪的事,所以应当也不存在包庇同伙的情况。
杀人魔的案子,是真的就这么结了。
但李明熠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于是他画了几副那凶犯的画像,试着让几个心腹去查他的底细。
一个月之后,心腹果然查出了些眉目来——那所谓居无定所的杀人魔其实是中州雁城县人,先前因为犯了人命官司官府出过悬赏告示,也正因为如此,心腹拿着画像在王城附近打听一段时间,便有人想了起来。
所以他那么着急赴死,是担心等到示众会被人认出来。
李明熠想起来钟离家旁支有个人在中州做官,便让他继续查下去。这位就是与林岩向来不合的那位,竟将林岩从死牢里提过人的事情查了个明明白白。
那死囚在雁城也写过口供画过押,字迹一对便知,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
李明熠查得事情始末,第二天就在延英殿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告了李明煜一状。在场的人一开始看他要参李明煜还以为是两兄弟小打小闹,可越听越是面面相觑——若此话当真,这可是欺君罔上的重罪啊,最轻恐怕也得流放。但若此话为假,那欺君罔上的就是六皇子,也就是说,不管圣上信谁,另一个怕是就废了。
难道这朝中局势,突然就要定下来了吗?
永阳帝也是越听面色越沉,听罢,他眉头紧锁地望向“老七”,沉声问道:“可有此事?”
锦珩听李明熠告状时全程不为所动,老皇帝问话了才淡淡回了句没什么感情的“儿臣冤枉,父皇明察。”俨然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模样,他扫了李明熠一眼,又道:“怕是儿臣查案太快,刺激到六哥了?”
李明熠被他这恶人告状血口喷人激得有些上头,紧握成拳的手都爆出了青筋,这才控制住了没直接给他来上一拳。
他强压下怒火,对着永阳帝道:“望父皇明察!”
这事本不算小,两位皇子又都是希望深查下去的态度,于是林岩被停职,从中州直接押入了天牢,三日之后由三司会审,永阳帝亲自旁听。
然而等到三日之后官差去天牢提人时,林岩已经死在了狱中,牢头也畏罪自尽。
仵作查看了林岩的尸首,发现林岩被用过私刑,显然是受不了严刑逼供咬舌自尽了。
听到来人回禀时,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人面面相觑,再一看永阳帝的表情,阴沉得叫人大气不敢出,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还是七皇子先开了口:“六哥胆子不小,天牢也敢动私刑,怕是没把父皇放在眼里。”
“你!我没有!”如此辩解显然过于无力,李明熠定了定心神又道:“若我真要诬陷你,怎么不一开始就上下打点好,先串好口供,偏要等人被押过来了才动私刑逼供?”
七皇子闻言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道:“那我若是想要邀功,随便找个卖身的人买去顶罪不就好了,为何非要去死牢里提人还给你抓到把柄?”
“你!”
“人证想要严刑逼供,物证六哥大概也已经作好伪证了吧?”
“你血口喷人!”
“够了!”永阳帝一声怒喝,在场的除了两位皇子,个个都是屏息看着,而七皇子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整个宫殿里都只余李明熠因为愤怒而显得十分沉重的呼吸声。
半晌,永阳帝才道:“兄不友、弟不恭,各自罚俸半年。退下吧。”
君心难测,群臣甚至看不出来圣上此刻到底是偏袒的哪一方,是信了六皇子的话,但是偏袒七皇子所以不想深究了;还是信了七皇子的话,但是偏袒六皇子所以不想深究了?又或是只是不想看他俩再互泼脏水、有辱皇室颜面,所以干脆各打五十大板,此事到此为止?
心中虽是惊疑不定的,但在场的官员听到那声“退下吧”皆是如蒙大赦,行完礼,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殿外。
行至殿外,李明熠快步追上了早走一步的锦珩,此刻他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抬手就按住了锦珩的肩膀,锦珩回头瞥了他一眼,依旧是先前那种高高在上看垃圾的眼神,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情绪。
本就在气头上的李明熠被这眼神又是一激,头脑突然就空白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组织了会儿混乱的语言,发现怎么说都不够解气,最后只憋出来六个字。
“人在做,天在看!”他恨恨地道,说完,拂袖走了。
锦珩看不上李明熠,一来是因为本来这世上就没几个能让他第一眼就看上眼的,二来更是因为他知道李明熠的母妃暗害过李明煜母子,所以觉得这位六皇子大概也是一样的阴狠善妒。但一番隔空相处下来,却发现他善妒是有点,但跟阴狠好像不搭边,甚至有些傻。虽然能够查出来调包死囚的事情,倒算不上蠢。
他勾了勾嘴角,觉得有些意思。
望着他忿忿的背影,锦珩终于淡淡开口道:“在看你我的,不是天,是父皇。”
李明熠原本已经走远了,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又折回来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想从别人那里拿东西,不去讨好这个人,去讨好天?”他轻笑一声,“想替天行道的话篡位更适合你。”
……
这个人真是……不说话气人,一说话气死人。
等他拿到皇位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倒霉弟弟扔回幽州那个小山沟沟里去,别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