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可是不喝酒的,如果去酒吧玩也只点杯酒精含量百分之十的莫吉托。平日的聚会要是想灌她白酒、啤酒,压根没门。
“我不喝酒的。”宁可笑着摆摆手,拿起一边的柠檬汁喝起来,一副天然无害的模样。
其实在宁可读大学的时候她每天都泡在酒吧里,原因很简单,她在酒吧兼职,每天给形形色色的人调酒,还自己瞎发明鸡尾酒。宁可大学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样素淡的模样,什么黑长直发,素雅的长裙长衫,压根没想到会跟这个女孩搭上边。
那时的宁可是非常简单粗暴的短发,刺刺的,染上蓝色、红色,出门去酒吧前化上大浓妆,两层假睫毛,大红唇,用粉把脸敷得雪白。平时上课宁可也不闲着,一张素白的脸上鲜艳的大红唇在五百米远的距离就能看到,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她,一提起她就说,“是那个每天都涂大红唇的女生吗,短发,气质特别像王菲。”
宁可站在酒吧柜台后面,听着酒吧里喧嚣的音乐,她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所,可又不太喜欢和别人有太过亲密的关系,所以她在酒吧附近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不在学校里住,有自己私密的空间,可以做饭给自己吃,还能邀请朋友去家里玩。
宁可厨艺很好,朋友来家里玩,总能一个人张罗好一大桌饭菜,跟她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性格还真是不符。吃完饭大家撤走桌椅,坐在地上拿出桌游玩,宁可却钻进房间一个人待着。所以无论是不熟识宁可的,还是她的朋友都觉得她性格古怪,但她待人又不错,所以大家只把这当成她特立独行的一种方式。
宁可喝酒很厉害,有些客人请宁可喝酒,拿出钱来,说喝完一杯给多少,宁可二话不说端起杯子就咕嘟全部灌下,拿走钱笑着说声“谢谢”。
在大学四年大家都忙着恋爱或学习的时候,宁可像是置身事外者,租住在那间二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除去上课和兼职时间,她就待在屋里画画。宁可从没学过画画,刚自学的时候连颜料都调不好,把身上穿的衣服弄得乌烟瘴气,送快递的在外面敲门,她来不及收拾拿着画笔就匆匆去开门。
“你的……”送快递的是一个年轻男士,长得白净秀气,看到宁可脸上的颜料顿了下,吐出剩下的两个字:“快递。”
宁可在网上买的青柠,沉甸甸的,她单手抱住,签收完说了声谢谢,直接用脚把门关上。
第二次再见面是在酒吧,对方一眼就认出宁可来。
“画这么浓的妆你也认得出来。”宁可开了瓶酒给他,“眼神挺好使。”
“主要是你的头发应该没有第二个女生敢这么弄。”
宁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端给他一杯莫吉托。
“新学的酒,你尝尝,不要钱。”
男生看了一眼酒,抬了下眉:“敢情是拿我试手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端起酒喝了一口,咂咂嘴道:“还蛮好喝的,这是什么酒?”
宁可嫌他没记性,鄙视地翻了个白眼:“莫吉托啊。”
2.
后来宁可在学校碰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他也是学生,大二美术系的,叫程成。碰到他那天,程成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笑嘻嘻拦住她说好巧啊。
“巧个头,我上课要迟到了!”宁可用书打开他的手,匆匆跑走。
晚上程成带来朋友,他生日,叫了一桌酒,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打闹着。宁可拿酒过来,程成叫住她:“嘿,来一起喝呗。”
宁可翻个白眼:“我在上班。”
“你就说是客人要求喝的呗,我再多叫点,你就能交差了。”
一开始宁可还只是喝啤酒,大家划拳谁输了谁喝一整杯。这怎么可能难倒宁可,她一个人至少可以干翻眼前这几个男的,但她也不傻,她没道理一个人喝这么多,便跟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程成扯了起来。
“我输了你喝。”
“为什么?”程成一脸无辜。
“因为你是男的。”
一句话憋得程成不知道怎么反驳才好。
宁可喝酒行,划拳是真烂。程成一直被罚酒,喝到最后实在喝不下,扔下酒杯就直接往厕所冲。宁可也没少喝,已经头晕眼花,瘫坐在椅子上,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闭上眼想休息会儿,结果等再睁开眼睛时酒吧都打烊了。宁可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手碰到旁边一个温暖的物体,转头一看,是程成。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宁可推他,结果程成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继续酣睡。
酒吧的同事告诉宁可程成的朋友都回去了,说她是程成的女朋友,所以把他给留着了。
宁可无语,不过这个时候学校寝室门早关了,她去摸程成的口袋,半天也没摸到钱包,最后她叫了辆出租车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程成睡客厅,早上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吓得以为被绑架了。宁可穿着睡衣从厨房出来,端着煎蛋和牛奶,放在桌上,瞪他一眼:“谁绑你这个烂酒鬼啊,你昨晚都吐成什么样了,谁敢接近你啊。”
“这是你家?”程成扫了眼屋里,虽然小但很整洁。大门边的柜子上放着几盆绿萝,鞋子整齐划一地摆放着。“收拾得挺干净。”
宁可懒得理他,把鸡蛋在桌沿边碰了下剥开喂进嘴里:“早上我还有课,你吃完记得帮忙把门关上。”
程成没反应过来,宁可做完喝水、起身、换鞋等一系列动作,然后“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宁可晚上回到家程成居然还没走,他竟然擅作主张打开宁可的电脑玩起游戏。
“我以为你晚上要去酒吧上班呢,怎么这么早回来。”程成非但没道歉,还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嫌弃宁可回来得太早。
“今天不是我值班。”宁可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酒来,转头问程成喝不喝。
“你这是吃火药了吗?”
“不喝就给我滚。”宁可直截了当。
程成给自己找了个杯子,也不敢多问什么,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陪宁可喝。家里就几瓶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宁可起身去冰箱里找,结果找出一瓶朗姆酒。
“嘿,要喝莫吉托吗?”
调制莫吉托的秘诀在于薄荷叶,绝不能加入捣碎的薄荷叶,这样会令酒味变得苦涩,并有塞牙的口感。正确的方式是柔和地挤压薄荷叶使薄荷油析出,然后取出薄荷叶以防塞牙。首先把薄荷叶、鲜榨酸橙汁及单糖浆放在调酒器中,用汤匙背部柔和按压薄荷叶析出薄荷油,然后加入朗姆酒和冰块,剧烈摇动调酒器直到酒充分冰镇,大约二十秒。在一个十盎司的玻璃杯中加入冰块,将酒过滤倒入杯中,再用两片薄荷叶做装饰即可。
宁可端着调好的莫吉托坐在窗台,双膝并屈。程成喝了一口咂咂嘴,走过去:“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啊,让我也开心开心。”
“滚。”
后来两人再也没多说什么,窗外夜幕降临,一盏盏灯光亮起,像是天上坠落的星星。宁可望着外面,口腔里是莫吉托弥漫的淡淡的薄荷味,她说:“人活着还真是累啊。”
程成看了一眼宁可,轻叹了口气:“哪有累,有酒喝,有人爱不就很好了嘛。”
“我可没人爱。”
“我爱啊。”
3.
宁可是单亲家庭,从小跟母亲一起生活,可母亲是个赌鬼,每天都要出去打麻将,不把钱输干净不回家。宁可从中学开始就在外面兼职,没办法,如果不打工她根本就没钱交学费,母亲只顾自己,有时想到宁可,也是嘴上说说真对不起啊,遇到我这样的母亲。一般的零工赚钱都不多,宁可一个朋友见她这么辛苦便介绍她去酒吧,从那时起她就混迹于酒吧,跟一个调酒师傅学调酒。
“我小时候特别想学画画,可是家里没钱,我妈说学画画有什么用,既不能赚钱还费钱。”宁可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画画,虽然不专业画得不好,但也算圆小时候的一个梦想。”
“这不很简单嘛,我教你呗。”程成摆摆手,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程成重新租了一家房子,有很大的客厅,他们在窗台前支起画板,把墙壁上用画笔全部涂上他们喜欢的图案。那几乎是宁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程成教她画画,休息时两人躺在地板上一边喝莫吉托一边聊天,漫无目标,从宇宙洪荒聊到身边朋友同学的芝麻琐事,两人怎么聊都有话题。程成说他最喜欢的女生类型是《重庆森林》里的王菲,所以在看到宁可的第一眼就想,哎呀这女生我喜欢。
程成并不缺钱,但他还是在外打工,做快递员。宁可白天不上课就在家里做饭,程成喜欢的糖醋小排,凉拌茄子,苦瓜炒肉,倒一杯啤酒可以一直吃到凌晨。两人都喜欢喝酒,家里的冰箱永远放着各种酒。到后来,程成几乎把酒当水喝。
宁可看到他早上一大早起来就喝酒,立马生气地抢下来:“你不想活了吗?”
程成抓抓脑袋,走到画板前拿起画笔心浮气躁地在纸上乱抹。宁可拿早餐过去给他,他也没理。
“我知道画卖不出去你不开心,但你这样作践自己就能卖出去了?”宁可不客气道,“别没成为艺术家,倒养了一堆艺术家的臭脾气。”
临近大学毕业,每个人都在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程成是一早前就决定靠画画为生,只是放在画廊的画没一幅卖出去。宁可把头发全部染了回来,头发也长得齐肩长,咬牙花钱给自己买了几套正装去应聘。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慢慢拉大。
宁可在一家外企实习,每天加班到很晚回家,回来后发现桌子上不是外卖盒子就是吃了泡面没洗的碗。纸巾、塑料袋扔得到处都是,喝完的可乐瓶打翻在地,剩下的液体从瓶口流出,地上积出一摊污渍。
一开始宁可都一声不吭地全部清理掉再去睡觉,但每天这样宁可就忍不住了,终于爆发。吵起来就没完没了,程成把桌上的花瓶、碗筷全部扫到地上,带上外套把站在门边的宁可往旁边一推就摔上了大门。
程成的脾气之前并没这么坏。宁可交不起学费愁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他晚上抱着她轻轻安慰,没事我们一起打工存钱,我们一起存学费。程成的父亲很有钱,但他和母亲都不属于那个“家”的,他和母亲生活在异地,父亲一个月只过来两三次,留给他们一些钱,让程成好好学习。程成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摆脱父亲给他们带来的一切,他画画,他兼职只是为了成为那个更好的自己。宁可听着不自觉地将他抱得更紧,这两个人仿佛是流失在人世间的孤儿,好不容易寻到彼此的手,就想要一辈子紧紧抓住。但生活的琐碎和现实的残酷很快磨掉了两人的耐心,宁可觉得程成就是不想面对现实,明明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工作,而程成觉得宁可根本不理解自己。
4.
“然后呢然后呢?”同桌的人兴致勃勃地想听宁可后来的故事。
宁可笑了笑,用手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捋到耳后,问服务生要了杯莫吉托。
现在二十七岁的宁可是一位职业漫画家,两年前一边上班的她一边利用业余时间给杂志画连载,没想到出书后一炮走红,现在专职在家,一个人生活。
宁可回到家打开灯,屋里干净明亮,还残留着早上出门前喷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她打开冰箱拿出咖喱,准备做咖喱饭吃。宁可每天的生活非常简单,六点早起画画,七点出门跑步一小时,八点吃早饭,休息会儿继续画稿,等到中午自己在家随便做点吃的,或者出门去吃,下午如果没有和别人提前约好就继续画稿,傍晚黄昏的时候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东西,晚上没有约就去电影院看电影,或待在家打游戏,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准时上床睡觉。
“你这是提前过上老年人的生活了。”朋友打趣她,让她快点找个男朋友结束孤独的单身生活。见宁可没说话,好像明白了什么,惊讶道,“你该不会还没忘掉程成那混蛋吧!”
朋友一说到程成气又不打一处来,当初宁可生病住院程成那家伙非但没去照顾她,反而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去了美国,现在听说好像在那边开了公司,还娶了个外国老婆。
宁可笑笑:“你想太多,他早就是过去式了。”
岁月最迷人的地方是你永远也不知道它究竟会把你变成什么模样。程成在画画上接连受挫后决定放弃,当时他后妈正好生病过世,于是程成的父亲便名正言顺地把他和他母亲接回家里。程成在父亲的资助下出国深造,毕业后进了父亲的企业,一切顺理成章毫无新意。相反,宁可在工作的时候凭着那点半吊子画技开始给杂志画漫画,现在成了职业漫画家,也算是完成了当初的梦想。
其实两年前程成曾回国来找过她一次。他西装笔挺地坐在宁可对面,问她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那时宁可还没辞职专职画画,她留了长发,穿着程成以前从未见她穿过的裙子,脸上化着淡妆说:“很好啊。”
那次见面并没有聊什么,不过是几句寒暄,两人都没再提过去的事,没提最后那段时间两人的隔阂和争吵,已经分手了,就算把过去的账一笔笔算清又能怎样。最后离开的时候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再见”。
“为什么不再喝酒呢?”朋友问。
“因为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件事是能用酒来解决的。”
清醒地活着,也许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只是在某个熬夜画稿的夜晚会想起一种叫作莫吉托的酒,装满了她的爱情和青春,找出放了许久的朗姆酒调制一杯莫吉托,在这个漫长寂静的夜晚慢慢喝下。
一个人这么多年后,宁可只不过更加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