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宋宣和二年,腊月上旬,雁门关。
这是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也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纷纷扬扬下了四夜三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银装素裹的远山、近树、城墙、房屋,只留下一片片模糊的轮廓。
子丑交接时分,寒风凛冽,但关上那面白底黑字的“刘”字旌帜,因为凝结了厚厚一层冰雪,却在风中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关内镇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吹灯熄烛,人们都蜷缩在热炕上被窝里,享受着冬夜难得的温暖。其时,宋朝与辽国虽然早已签订了“澶渊之盟”,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但是辽人贪婪之性未变,散居在边境的部落和小股辽兵常常窜进关内“打草谷”,掳掠人口,抢夺钱帛。而作为大宋据北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雁门关更是首当其冲,经受了辽兵近百次的攻击,但始终固如磐石,岿然不动。这不仅因为雁门关地势险要,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三丈多高的城墙攀缘在陡峭的悬崖之上,一道雄关虎踞在山口,挡住了从塞北大漠上吹来的狂风寒流,连雀鸦也难逾越;更因为雁门关的宋军守将刘大钺文韬武略,智勇兼备,守关八年,带领边关军兵,打退了辽兵一次次进攻,保住边境百姓不受契丹铁骑的蹂躏。
关门一侧,城墙上方的了望亭里,四名负责守望的军士合裹着一张薄薄的毛毡,挤成一堆呼呼酣睡。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连狗儿猫儿们也都躲进了窝里缩成一团,雪天马行不利,辽兵自然不会踏着没膝深的大雪前来攻关。然而就在此时,城墙箭垛的外沿上突然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颗人头,那人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发,却热腾腾地冒着水气,脸上生着一双特长的倒八字眉,从额头直拖到两颊,乍看上去很是可笑,但细细一瞅却显得阴沉而可怕。那人探出头后,飞快地向四周睃巡了一遍,然后拔身而起,如一片柳絮般轻轻地落在城墙上,再一闪身便进了了望亭,弯下腰飞快地在四名沉睡中的军士身上各按了一掌,那四名军士如同打寒颤似抖了抖,一声未吭,就在睡梦中一命呜呼。
紧接着,那人腾身来到城墙边,轻轻拍了两下手,墙下顿时“唆唆唆”一连窜上来三个人,前面一人个子奇高,瘦的如同一根竹竿,一袭斜襟麻布长袍松跨跨地裹在身上,好似风也能吹得倒,但一柄足有六十斤重的独腿铜人提在手里却轻若无物;第二位是个肥肥胖胖的女子,面盆似的脸上咧着一张大嘴,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竭力大瞪着,可又在寒风的吹袭下不住地眨巴着;最后一位倒生得有模有样,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如同饱读经文的书生。三人上了城墙后聚到那人的身边,低声商量了几句,立即分成两路向关内城下摸去。
雁门关又名西陉关,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为长城上的“外三关”,向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称。这里既是中土与辽国的地理分界线,也是东西两地的气候分水岭,关内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关外大漠古道,黄沙千里。雄关依山傍险而建,高踞于勾注山脊之上,东西两冀山峦起伏,若走龙蛇,山脊长城,其势蜿蜒。唐人李贺曾有《雁门太守行》一诗赞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写尽了雄关要塞的苍凉悲壮气势。早在西汉时期,常有商贾携棉麻织物和陶器等货物由此出关,穿越大漠草原和重重山岭,卖往西北边的苦寒之地,换取了皮张、金砂等再回到中原贸易,沿途虽多有凶险苦难,但一往一返盈利颇丰,故而多年间商旅往来不绝,渐渐趟出了一条南北经商要道。由于雁门关是往来必经之路,商人们无论出关入关,来到这里都要歇上一两宿,喝两盅江南的“竹叶青”,啃两口塞外的手抓羊肉,然后再自奔前程。久而久之,雁门关也逐渐繁华起来,成了中原通往西北要道上的一个重镇。关下依城门向南建起了一条长约三里的街道,中间一色的麻石路面,两旁是青砖瓦顶的两层小楼,楼檐上挑着形形色色的旗幡,卖茶的、量布的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最多的则是酒楼饭店,十来步就是一家,还有两家赌场、三家妓院。由于多年来辽兵搔扰不休,盗匪猖獗,致使北行路上商旅绝迹,镇上许多居民为了躲避战祸而投奔他乡,雁门关也显得冷清起来。
更夫王二最讨厌这冬雪天气,冻得人缩手缩脚,流一点鼻涕也会结成冰挂在脸上。王二为人忠厚老实,一向尽忠职守,无论寒暑阴晴从未缺过更。镇上值更的只有他和李四二人,李四前天岳丈过世,回乡下奔丧去了,他只得一个人出更,虽说有点孤寂,但熟人熟地,又是守惯了夜的,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日夜里巡完三更,王二回到屋里,在火炉上烤了会手脚,看了看沙漏,重新戴好棉帽,裹紧大衣,将灯笼的竹竿斜插在腰间的带子上,拿着梆子又出了门。街面上雪很厚,一脚下去就是一个尺多深的坑,王二艰难地挪着步子,一边使劲敲着梆子,一边吆喝着更号。雁门关的更号是先人传下来的,依时辰内容各有不同,一更为“关好门窗,小心火烛”,二更为“妻贤子孝,家庭和睦”,三更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更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更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都是吉祥勉励之词,人们如果未记住梆子数,听了更号也知道是什么时辰。此时刚入四更,王二口中唱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心中却想,这场大雪下的好,害虫怕都冻死光了,看来明年风调雨顺大有可能,只是战乱年间,国泰民安是说不上了。
巡完整条街,约摸半个时辰左右,王二来到了街北尽头的一幢大宅院前,这宅院紧靠关城,独据一隅,占地十亩开外,都是砖瓦平房,外面围着一道丈多高的石墙。这是代州刺史、雁门关都总管刘大钺将军的官邸,镇上人习惯上称之为将府,刘将军就是在这里调兵遣将,指挥官兵打退进犯的辽兵。平时,这里戒备森严,寻常人等闲不敢近前,现在虽是风雪冬夜,门外的卫兵早已撤了,府门紧闭着,但门前的两尊青石狮子披上了一身银色盔甲,仍然透着一股逼人的威严之气。寒夜尿多,王二忽然感到内急,四下瞄瞄,便转到屋角拉开棉裤裤腰,正要方便时,忽觉得眼前一花,好象有一条人影鬼魅般地从身边闪过,他急忙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但那一阵风卷起的雪片仍然在飞舞着。王二揉揉眼睛,又摸摸脑袋,突然心中一阵惊悸,赶紧掉转头向街南边走去。
(二)
此时,将府里静悄悄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唯有前排议军堂东边的一间厢房里还亮着灯。这是雁门关守将刘大钺的书房,刘大钺刚刚写好给太原府经略安抚使贾曲皓的呈折,在后面签上花押,扔下笔,长长地吁了口气,但那股忧郁愤慨之情依然充塞于胸,难以消解。
刘大钺想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傍晚时分,他照例巡哨,来到关门城楼上,忽见关外的雪地上有一团黑呼呼的东西在蠕动,忙命令几名军士出关前去察看,发现竟是一名身受重伤的辽兵。此时大雪盈尺,哪来的辽国伤兵?士兵们将那辽兵抬回关内,刘大钺亲自上前询问,不料那辽兵一开口,说的竟是十分地道的中原平州语言,得知刘大钺的身份后,请他摒退左右,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宋朝内府六品侍卫,名叫空空儿,前年,受朝中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李纲之命,潜入金国做卧底密探。半个多月前,他与同伴从金国国相佑宁王完颜撒改的府中,窃得一份十分重要的金国朝廷议事密札,上面记录着有关宋国命运的惊天大阴谋!
唐朝末年,北方契丹迭刺部族首领阿保机因大败唐朝河北节度使刘仁恭而声名大噪,被推举为八部大人,不久,阿保机设计杀死了其余七部的首领,从而一统契丹。阿保机野心很大,穷兵黩武,日夜觊觎着中原的锦绣江山。其后几任辽主均承继了阿保机的遗愿,一心南侵,企图入主中原。至辽太宗耶律德光正式建立大辽帝国后,后唐未帝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之间发生了帝位之争,石敬塘欲借辽国之势,心甘情愿地做了辽国的儿皇帝,并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燕云十六州地处河北北部及山西西北,虽然面积不大,战略位置却极最为重要。辽据此地,可以居高临下,随时铁骑南下,策马中原;宋失此地,则门户大开,中原难安。所以北宋立国后曾数次兴兵北伐,欲收回燕云失地,却均告失败,大损国力。
到了仁宗年间,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辽国因国内皇位之争,加之国君治国无方而国力锐减,从而给了东北方早存叛辽之心的女真部族以可乘之机,部族首领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中勇士,在宁江州和出河店两次大败辽兵。1115年,完颜阿骨打以大金为号建起金国,并立刻发动了对辽国的战争,先后攻下辽国多处府县。然而,金国在对辽战争中虽然占尽优势,但想要一举灭辽却感到力不从心,不料此时,宋朝正好派来使臣,要求与金联盟,两国共同出兵伐辽。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金太祖阿骨打与丞相完颜撒改等人商议后立刻接受了宋国的要求,同时,又密谋议定了一个“驱虎吞狼、一石二鸟”的连环计,计谋分两步实施,第一步是联宋灭辽,借宋辽战争消耗宋国的力量。第二步是乘势灭宋,入主中原。
空空儿窃得的密札,便是此次金廷密谋的记录。完颜撒改发现密札被窃后,立刻进行追查,很快查到了他们的行踪,派出数十名王府待卫和金廷赤葵堂中的武功高手日夜追杀。空空儿与同伴先是化装成金兵,混入金国军队中,乘与辽军开战时辗转逃到了辽国,再化装成辽兵逃往宋辽边境。但赤葵堂的高手十分善于追踪,竟也追进了辽国,空空儿的三名同伴逐一被杀,他自已也身负重伤,终于逃到了雁门关。
刘大钺听后大吃一惊,他有一位同乡现任兵部左武郎,前不久在来信中曾提及,去岁年中时,朝廷中多次议及,要与金国结成联盟,一同兴兵伐辽,众大臣意见不一,争论甚烈,当今圣上徽宗皇帝一开始不愿轻启战端,正在犹豫之间,把持朝纲的太师蔡京和兵部尚书童贯等人却一力怂恿,多番劝说,请求圣上同意联金伐辽,借机收回燕云十六州,如今圣上已有应充之势。而照此密札看来,金国竟用宋金联盟设计了一个绝大阴谋,宋朝一旦中计,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刘大钺想到,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必须尽快上报朝廷。他马上叫人将空空儿抬到将府,一边安排军中大夫给空空儿疗伤,一边召来营中几名心腹副将细细商量。众人一直议到天黑,决定派军中武功最高的翊卫郎叶天明日一早护送密札到太原,同时给太原经略安抚使贾曲皓带去一封十万火急的呈折,请求他尽快将密札送往东京,上报朝廷,阻止宋金联盟合约的签订。想到天寒地冻,守关的军士们缺衣少粮,刘大钺还在呈折中要求太原府将所欠的粮饷尽快补齐,并火速拨发一千套棉衣。
刘大钺思忖再三,见事无遗漏,方安下心来,在案上铺开了一张净皮宣纸,提起狼毫毛笔挥笔疾书——“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不消片刻,一首唐人岑参的《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便一气呵成,跃然纸上。他虽栖身行伍,但文武兼修,尤其钟爱书法,每有闲时总要写上几笔,一手右军体已深得神韵。写完后,又轻声吟诵了一遍,顿时觉得烦恼尽去,胸中油然生起了一股豪迈之气。放下笔,听到院外传来了梆声,竟然已是四更,他忽然想起后院的夫人和娇儿,心中不由的一阵愧疚。五日前,夫人携着小儿刘玮从老家皖中琅岈赶来,刘大钺却因军务缠身,每晚都要到半夜才能回屋,抽不出片刻时间来陪她叙叙家常。今天是玮儿十岁的生日,他本来答应下午早点回屋,和家人团聚,共贺娇儿诞辰,孰料因军中议事,竟将这事忘到了爪哇国里。刘大钺年逾四旬,却只有这一个孩子,但十年间聚少离多,细细想来,与夫人孩儿相聚的次数竟不到两手之数。听夫人说,玮儿十分聪明睿智,文武之艺一点即透,却也甚是顽皮,随着年龄渐大越来越不听管教了。而夫人虽然贤淑,却过于温良,对孩子的教养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刘大钺是戍边武官,按大宋律法不得携家眷常住军营,何况他长年驻守边关,也不愿让妻儿与自己同历战乱凶危,但孩子已是少年,教育方面容不得放任,须得周密考虑,不论将来从文还是习武,都得早早定了下来。想到这里,他俯身吹熄蜡烛,推开门走出屋去。
(三)
议军堂与后宅之间有一个宽畅的庭院,然后是两排厢房,构成一个不大的天井。刘大钺步入前庭,庭内左侧花圃中的两株腊梅正在开放,枝头上缀满了小小的花朵,清香袭人。他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但立时觉得有点不对头,这香味似乎过于浓烈了一些。他又嗅了一下,心中猛地一惊——这是金国赤葵堂消功散的气味!连忙屏住呼吸,将真气在周身迅速游走一遍,果然,真气虽在经脉中行走无碍,但却无法纳入丹田,而且膻中、乳脐等穴渐有麻木之感。
不好,有强敌潜入府中。刘大钺立时想到住在后院的大内侍卫空空儿和那份密札,很显然,敌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他稳住神,运足真气朝着花圃朗笑一声,高声喝道:“出来吧,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汉!”喝声刚止,忽见一阵风起,两条人影从梅树后掠出,向他直扑过来。
刘大钺退后一步,左掌右拳护在身前。他知道自已已中了毒,功力受损,不宜硬拼,只有拖住敌人,惊醒后院的叶天和待卫才有胜算。眨眼间,刘大钺已和来敌交上了手。那两人一是书生模样,手中一根黑黝黝的戒尺,使出来却是灵蛇剑法,吞吞吐吐,专攻人身各大要穴,另一人却是个肥胖的女子,徒手使掌,掌风中夹着一股腥气。
刘大钺猛然省起,这是金廷赤葵堂中的人物——“不坏书生”卫不坏和“江婆”司菊花。卫不坏原是鲁东崂山派掌门的师弟,因与外人勾结篡夺掌门之位的图谋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盗走了派里的灵蛇剑谱后逃往北疆。那司菊花不知师门出身,容貌虽丑却十分淫荡,江湖上的名声十分不堪,在中原混不下去,也于几年前投到金国。二人逃到北疆后被金国赤葵堂收容,与另两名叛逃到金国的中原武林败类合称为“赤葵四煞”。今夜他们定是循着空空儿的踪迹而来,这两人来了,另两人也一定就在附近,很可能已经攻到后院去了。想到这里,刘大钺心里急了起来,闪身躲过司菊花的一记“毒蟒噬心”,右拳横击,荡开卫不坏的戒尺,跟着身随掌起,左掌斜击在卫不坏的右肩上。刘大钺出身于皖中铁掌门,自幼学武,虽从伍多年但始终坚持练功不缀,尤其是一双铁掌,几可碎金裂石,无坚不摧。若在平时,这两人并非他的对手,单这一掌便可让卫不坏筋断骨裂,可惜他中毒在先,功力已消退大半,但也打得卫不坏直跌出一丈开外。
卫不坏在地上滚了几滚,爬起身来,右臂已不能动弹。他将戒尺换到左手,对司菊花嚷道:“肥婆子,点子扎手,别和他硬碰。”二人重新上前,围着刘大钺斗了起来,但是攻少守多,只是不让他冲进后院。
这时后院里也传来了打斗和呵叱声,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刘大钺听出,这是府中一名侍卫的声音,显然已遭毒手。他心急如焚,但却被司、卫二人紧紧缠着无法脱身,而且感到自已的功力越来越弱。三人又斗了几招,刘大钺忽然退后两步,司菊花和卫不坏也住了手,戒备地盯着他。却见刘大钺缓缓地将双手提至胸前,猛地一搓,前阴后阳,发掌打来。司、卫二人大吃一惊,急忙躲闪,不料刘大钺腾身而起,一个旱地拔葱飞上了屋檐,再一腾挪,竟从屋脊上跳进了后院。
后院里的景况惨不忍睹,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具尸首,有的还在抽搐着,浓浓的血腥味薰人欲呕。刘大钺扫了一眼,看出那都是府中的侍卫和家人,这些人跟随他征战多年,今夜却死于非命。他强压悲愤,向院子东角落看去。那里有三人正在酣斗。一个是翊卫郎叶天,身后的墙角里有一个身上裹着棉被的孩子,正是他的独生爱子玮儿,不知是天生胆大还是不谙世事,玮儿靠墙站着,不哭不闹,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叶天的对手有两个人,一个矮个光头,双掌上下翻飞,隐隐有雷鸣之音;另一个高高瘦瘦,手中一柄沉重的独腿铜人,一下下地砸下来,正是“赤葵四煞”中的另外两人——“白日黑心”邓圭和“顶天立地”章子侯。叶天身上已多处挂彩,因仓猝间未拿兵器,仍苦苦支撑着,拼命保护着身后的玮儿,不肯后退半步,但情势已十分危急。
刘大钺大喝一声扑了过去。若论武功,刘大钺比邓圭和章子侯都要略高一筹,叶天虽然稍逊,但金刚指法已练至六成火候,而且轻功甚佳,身形飘忽灵动,一对一也可接下对方百十招。但此时刘大钺身中剧毒,毒气已浸入脏腑,十成功力仅能使出四成,而叶天以一敌二,酣战多时,已成强弩之末。刘大钺心里明白,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何况对方还有两名高手即刻就要赶到。
见到刘大钺,叶天精神一振,奋力点出两指,悲愤地对着刘大钺叫到:“末将保护不力,罪无可绾,嫂夫人……被……被他们杀害了!”
刘大钺心中一痛,他和夫人成亲十余载,但因他长期驻守边关,夫妻相聚的时日加起来也不到两年,此次,夫人携幼子万里迢迢赶来探亲,一家三口尚无暇相亲相爱,她却惨死在自已的身边。但此时不是悲痛的时候,刘大钺将全身的功力凝聚在双掌上,一招“排山倒海”打了出去,将邓圭和章子侯逼出丈外,对叶天道:“空侍卫呢?”
“也死了,府中人都被他们杀死了,将军迟来片刻,小公子也危险了!”
我来了也无济于事啊,刘大钺心中暗叹。这时,前庭的司菊花和卫不坏也赶来加入了战团。忽然,邓圭一摆手,“四煞”全都退后一步,停止了进攻。
“刘将军,我们素来仰慕将军威名,今日上命在身,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将军谅宥。”邓圭“嘿嘿”笑了两声道:“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此来所谋,将军必已心知肚明,只要你把那件物事交出来,我们立马拍拍屁股走人,好不好?”
“恶贼,杀了这么多人还要花言巧语,偿命来!”叶天怒喝道,一耸身便要冲上去,却被刘大钺伸手止住。刘大钺侧过脸去,向叶天问道:“那件东西呢?”说话间,他用手在叶天的臂上轻轻一触,叶天立刻心领神会,答道:“在空侍卫那儿。”
邓圭使了个眼色,章子侯与卫不坏立刻转身朝东边的一间厢房走去,那里正是空空儿住的房子,看来“四煞”早已探明了将府里的情况。
章、卫二人甫一离去,刘大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到叶天手中。叶天一看,是一柄长不盈尺的短匕,不由地吃了一惊。他知道,这柄短匕是刘将军的祖传之物,用寒铁打就,锋利异常,将军十分喜爱,从不离身。他刚要开口,却被刘大钺止住。
“不得恋战,速去太原!”刘大钺低声说了句,然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突然双臂一扬,左掌横拍“怒龙锁江”,右掌一招“泰山压顶”猛地向邓圭和司菊花打了过去。这两掌都是拼命的招式,掌上聚集了他苦练多年的铁掌功,发掌之际,掌风卷起地下的积雪呼啸着向前涌去。邓、司二人吃了一惊,邓圭双掌右上左下,互叠阴阳,架开了刘大钺的右掌,但仓促间聚功不足,被震得胸中气血翻涌,踉踉跄跄连退数步,险些坐倒在地。司菊花却不敢硬接,一招“巧折杨柳”闪身跳开,却因身体肥胖,被刘大钺指尖扫中左边的软肋,疼得“啊呀”一声跳出老远。
刘大钺打出这两掌,已耗去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大半内力,但他面上不露半分神色,一边扬着双掌摆出进攻的架势,一边高声对叶天叫道:“还不快走!”
叶天略一迟疑,弯腰抱起孩子,对着刘大钺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将军保重,末将走了。”腾身跳出院墙。
眼睁睁地看着叶天的身影消失在院墙上,邓圭和司菊花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一则刘大钺挡在面前,蓄势待发,其武功高强出乎意料之外,二则两人刚刚接了刘大钺一掌,功力受损,未及调济,司菊花还受了不轻的伤。邓圭几次要追上去,都被刘大钺拦了下来,三个人都不愿硬拼,一时间僵持不下,形成了不进难退的局面。
片刻后,章子侯和卫不坏急匆匆地从东厢房赶了过来。卫不坏气急败坏地嚷道:“他说谎,东西不在空空儿身上。”到了跟前,看到叶天和孩子不见了,两人一怔,卫不坏正要开口,邓圭阴沉着脸道:“老卫、司婆子拦住他,老章和我去追。”
在“四煞”中,邓圭武功最高,而且为人诡计多端,其余三人一向唯他马首是瞻。他与章子侯同为川人,师门间甚有渊源,两人很早就认识,因脾性相近,臭味相投,结伴同游江湖干了不少坏事,后来被武林中好几家帮会追杀,不得已逃到北疆。他见刘大钺武功高强,却不知他中毒已深,实是外强中干,而且金廷密札也一定在叶天的身上,因此让章子侯与自已一同去追赶叶天,却把一个烫手山芋丢给卫不坏和司菊花。
邓圭和章子侯逾墙而出,刘大钺已无力阻挡,只觉得胸腹间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视觉迷糊,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叠成一堆,波浪般地向他压了过来。
邓、章二人一走,司菊花和卫不坏心里发了虚,先前与刘大钺几番交手,两人都受了伤,知道对方武功高强,连邓圭都不愿与他交手,找借口躲开。卫不坏向司菊花使了个眼色,意欲一同开溜。这时,却见刘大钺身体晃了晃,司菊花大喜,忙叫道:“甭慌,他毒发了,并肩子上。”
卫不坏挺起戒尺刺向刘大钺的丹田,而司菊花却从腰中解下一根蛟筋长鞭,“呼”地一声打了过来,使得正是崂山派的毒龙鞭法。
刘大钺一边强运真气压住剧毒,一边挥着双掌护住周身要害,渐感力不从心,卫不坏的戒尺刺来时,只来得及侧了侧身子,被戒尺刺在右臂上,同时,左肩一阵疼痛,也中了司菊花一鞭。他踉跄退后几步,靠在院墙上。司、卫二人一见,攻势更加凶猛,戒尺和软鞭纷纷打来。却见刘大钺忽地挺起身体,全然不顾攻向要害处的兵器,扑至二人身前,双掌迅若奔雷,分向二人头上砸下。这一下疾如闪电,司、卫二人根本来不及收招躲闪,眼见得已是同归于尽的局面,旁边忽然鬼魅般地闪出一条人影,伸手一弹,刘大钺腋下池中穴一麻,双掌虽然依旧打了出去,但是已无半分力道。几乎同时,司、卫二人的兵器分别击中了他的胸腹处,“嘭”地一声将他击飞丈外,撞在院墙上,又软软地滑坐在地上。
司菊花和卫不坏死里逃生,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愣怔了半晌,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人,瘦高的个子,一身竹布长衫,头上蒙着黑布面罩。
“多谢救命之恩,不敢请教高姓大名。”司菊花首先回过神来,道。
“休得多问,”那人冷冷地打断了司菊花的话,声音尖利刺耳。“你们速速追上去,与邓圭、章子侯会合,无论如何都要追回那件物事。”说着掌中亮出一面小小的长方形紫金牌。司、卫二人一见,大惊失色,刚要开口说话,那人一挥手,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把两人的话硬生生逼回了腔中。
司菊花和卫不坏对视一眼,同时向蒙面人拱了拱手,转身双双跳出墙去。
蒙面人回过头来,只见刘大钺倚墙坐在雪地上,双目怒睁,口鼻流血,已然气绝身亡。一代名将,没有战死沙场,却不明不白地殒命于斯,实是死不瞑目。
蒙面人轻轻拔身而起,竟然脚不沾瓦地从后屋顶上飞了出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后,院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人,那人头戴遮阳斗笠,三缕乌黑的过颈长须,年龄约在六旬上下。看到院中的情景,那人跌脚叹道:“唉呀,来迟了一步!”他走到东院墙下刘大钺的尸身前,看了看尸体上的伤痕,又道:“瓦罐不离井上碎,将军终在阵中亡,每朝每代都少不了忠肝义胆之人!”弯腰扶起尸体细细检视了一番,然后伸手在腋下一按,翻过掌来,掌心上赫然吸附着一粒黄豆大的金砂。
“是他?”那人的面上露出恍然之色,但立刻皱起眉头,自语道:“出了何等大事,这头恶鹰居然也来了,这倒要好好探查探查。”
这时,院外传来噪杂的喧嚷声,前院的大门被擂得山响,军营中的士兵们终于被惊动了,持着兵器赶过来。那人轻轻放下刘大钺的尸身,轻叹一声:“精忠报国,却难得善终,唉,又是一段冤情!但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安心去吧,会有人为你报仇的。”说完飘然而起,如来时一般忽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原先站立的雪地上也不见丝毫痕迹。
(四)
从云贵高原上奔流而下的汾河一泻千里,终于被太行山挡住去路,向南一折,汇入了黄河。在汾河的拐弯处,高峻的太行山脉如同一条逶迤长带,太原府座落在山脚下,如同长带上的一个结。这里虽然离北疆稍远,少见战事,但却承接东西,兼挂南北,距离北宋的京都汴梁只有千里之遥,因此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向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北宋在此设立了经略府,用以统领北疆抵御西夏和辽国的军务,近年来,又兼负监视金国动向。
这几日太原城里到处透着喜气,各家府衙和商铺的大门上都挂着大红灯笼,鞭炮声此起彼伏,因为太原经略安抚使贾曲皓新纳了第五房小妾。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贾曲皓权倾一方,炙手可热,对统辖下的各级官吏一言可定生死,因此经略大喜,各级官员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巴结献媚,有的花重金托人到内地购来珍宝古玩作贺礼,甚至命令城中的大户和商家都要张灯结彩,摆出万民同庆的样子,以讨取贾曲皓的欢心。
经略府座落在太原城东的山坡上,高大巍峨,气势森严。这天掌灯时分,府中的二管家王贵领着两名帐房先生用过晚饭,正在前厅的偏房里清点登记当天收到的贺金彩礼,以备稍晚时去向经略大人汇报,忽然有人敲门。
“是谁呀,这个时候送礼也太晚了点吧。”王贵一边嘀咕着一边前去开门,他刚拉开腰门上的铁栓,就见一人顺着门扉跌了进来。王贵吃了一惊,忙闪到一旁,定神一看,见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穿边军军服,衣服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似是受伤不轻,身后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请禀……禀报大帅,雁门关翊卫郎叶天有要事求见。”那人在地上挣了几下,却无力爬起来,坐在地下对王贵说道。
这人正是叶天。
那天夜里,叶天抱着刘大钺的爱子玮儿逃出将府后,心如刀割般的难受,将军一人对付四名强敌,定是凶多吉少,但当时的情势除此别无他途。他知道,将军舍命拖住敌人,掩护自己脱逃,也把一付千钧重担托付于他,不仅要他保护孩子,更重要的是必须把那份密札安全送到太原府。跳出院墙后,叶天立刻径奔关下军营,唤醒营中的将士,要他们火速赶去将府救援,然后选了一匹骏马,带着孩子骑马奔往太原。路上积雪很深,不易辨路,马儿又无法疾行,经过三天两夜的艰难跋涉,总算平安到了太原,但当他叫开经略府的大门后,终因筋疲力尽而倒在地上。
后院的书房里明烛高照,两口硕大的紫金炉里炭火正旺,把屋内薰得温暖如春。太原经略安抚使贾曲皓细眯着双眼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中,手中把玩着一只拳头般大小的和阗羊脂玉狮子。
贾曲皓五十挂零,因为晚间陪客多饮了几杯酒,微胖的脸上泛着红光。他是建安人氏,崇宁元年进士出身,入仕十多年熬了个员外郞,政和年间,他的妹夫吕殷由太子太保而出任右丞相兼工部尚书,吕殷的女儿又进了西宫,成了嫡亲国丈,借着这层关系,贾曲皓开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一年后调任河间节度使,任上大肆搜刮民财,河间的百姓恨之入骨,称他为“天高三尺”。重和初年,贾曲皓因克扣军饷、受贿卖官被举报,其时吕殷女儿病殁,吕在朝中渐受冷落,庇佑无力,贾曲皓被贬来太原府任经略安抚使,这还是赵佶看在其死去的侄女份上。贾曲皓平生有二好,一是贪财,二是好色,而且总能做到财色双收,到太原三年已纳了两房妾,每次都要大发一笔横财。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一天中来宾如潮,眼下客人散尽,按说正是洞房花烛、抱美闻香之时,他却坐在书房里等着家人前来报告今天的收礼情况。
“禀大帅,小人王贵求见。”正当贾曲皓等得不耐烦之际,门外传来报告声。
“进来。”
王贵进得门来,手中却无帐簿。“雁门关军中翊卫郎叶天有要事求见大帅。”
雁门关?莫非那刘大钺也知道本帅今日纳妾,派人贺喜来了?贾曲皓沉吟着,又一想,不对,那刘大钺是个驴脾气,但凡逮到一点理就会犟着来的,哪会给自己送礼,派人来定是催要军饷钱粮的。想到此,他转脸叱道:“混帐东西,什么时辰了,这种事还来烦我!明天再说。”
王贵低头不语,待贾曲皓骂完后,才又说道:“他……他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必须立刻面禀大帅。”
贾曲皓又待发火,但一转念忍住了。刘大钺性情耿直,忠贞报国,且向来不惧权贵,与自已甚是不睦,今即令部将昼夜踏雪赶来,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人呢?”
“在前厅里。”
“带到这里来,难道还要本帅去见他不成!”
王贵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扶着叶天进了书房。
叶天强撑着单膝跪下,给贾曲皓叩首行礼,然后从贴身内衣里拿出刘大钺的呈折和一个油布小包,双手递给贾曲皓。
贾曲皓打开呈折,粗粗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丢在桌上,又拿起那个油布包,打开一看,皱着眉头道:“这便是那个密札,可知道是何内容?”
叶天欲言又止,看了看王贵。
“在我这里不要疑神疑鬼,照说无妨。”
“这是金国朝廷的议事密札,有关宋金联盟事宜。”叶天答道。
“噢——怎么来的?”贾曲皓吃了一惊,问道。
叶天把朝廷大内侍卫空空儿潜入金国相府窃取密札,负伤逃来雁门关的事情说了一遍。当说到金廷“赤葵四煞”雪夜入关,血洗将府时,不由得悲从心来,呜咽失声。
贾曲皓听了沉思不语,又拿起密札细细地看了一遍,半晌后抬头道:“这么说,刘将军凶多吉少了?”
“‘赤葵四煞’武功高强,将军一人难敌,恐怕……”叶天语音哽塞,说不下去了。
“啪”贾曲皓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在上官血战强敌、情势贻危之际,你竟然置其不顾,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叶天不意有此一说,吃惊之下怔怔地看着贾曲皓,待他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辩说,却被贾曲皓扬手截住。
“这等无忠无义、贪生怕死的小人,留你何用,来人!”
贾曲皓话音刚落,门帘一晃闪进两个人来,动作敏捷,步履沉稳,显然武功不弱。看来这二人是贾曲皓的贴身护卫,一直守卫在书房边近。
“拖出去砍了!”贾曲皓喝道。两人应了一声,上前架住叶天,往外就走。
“大帅,小人有一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站在一旁的王贵迟疑着开口说道。
“讲!”
“今天是大帅大喜的日子,不宜见血,最好将他的狗头留侍明日再砍,反正他已插翅难逃。大帅,您看可好?”
贾曲皓想了想,点头道:“张龙赵虎,你们把他带到牢房里关起来好生看守,不要声张,更不得惊动外人,待过了日子再杀他祭奠刘将军。”
二人押着叶天走出书房,右边的张龙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王贵转身也要出去,却被贾曲皓叫住,“今夜你就守在书房里,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屋半步。”说完,他看看桌上的沙漏,已是二更初届。定是神灵垂佑,今日居然连逢喜事,尤其是刚刚无意间撞到的这件事,可谓天降大礼,不受不恭。再想到内院的新房中还有一位鲜嫩的美娇娘正在等着自已,贾曲皓不禁笑出声来。他将那份密札重新包好,放进书桌最下层的一个抽屉,用一把将军锁锁上,然后出门走向后院,一时间忘了原本要过问贺礼彩金的事情。
(五)
“咣当”一声,牢房的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囚室很小,但铁门铁窗,石砌的墙壁,似是专为关押重犯建造的。叶天无力地倒在地上,胸腹中如同有一团烈火在焚烧着。想不到自已受刘将军之重托,翻山踏雪,三天两夜间急行二百余里,将空空儿、刘大钺等人用性命换来的金廷议事密札送来太原,安抚使大人竟不问青红皂白,说他贪生怕死,无忠无义,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便要砍了他的头。生死事小,节操事大,若不是将军舍命掩护,他那日夜里早已死在“赤葵四煞”的手下了,而他当时确也存了血战必死之心,但是,如这般背负着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罪名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却实在心有不甘。叶天又想到刘大钺的独子玮儿,王贵领他去见贾曲皓前,让他把孩子交给府中的一位女佣,并嘱咐女佣照顾孩子用膳和休息。叶天很喜欢玮儿,这孩子聪明乖巧,而且有超出成人的坚强和毅力,这几天跟着自已昼夜踏雪赶路,饥寒交迫,居然没听到他叫一声苦,只是幼时迭逢大变,一夜之间父母双双亡命,命运也真得太悲惨了。
叶天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周身却因穴道被点而软弱无力。忽然间,他又想到了那封密札,看来安抚使大人并不清楚这封密札的重要性,有什么办法能在死前向他讲清楚,这可是关系到国运兴衰的大事啊!想到这里,叶天反倒冷静了下来,不行,决不能束手待毙,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完成将军交付的任务,否则何以对得起舍命窃取密札的空空儿、刘将军和将府里殉难的众侍卫们。一念及此,叶天盘腿坐好,慢慢运转体内真气,冲击被封住的穴道。好在那个侍卫认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下级军官,并不懂得高深武功,点穴时未用重手法,也未搜他的身,一个多时辰后,叶天解开了被点的穴道,然后又凝聚真气,连运两个大周天,终于恢复了大半的体力。
囚室里没有灯烛,光线很暗,叶天摸到窗前向外探察。天上无星无月,但雪地映着天光,窗外的景物倒也看得分明。他窥看倾听了好一阵,四下里都无动静,知道天寒地冻的深夜,人们都已躲进屋里去了,便弯腰从靴中掏出刘大钺临别时送给他的那把寒铁匕,朝着窗上的铁栅用力一划,几根铁栅应手而落。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四处无人,立刻从窗中鱼跃而出,落在外面的雪地上,然后认准方向,向书房潜行而去。
经略府的规模很大,前后共有五进,牢房在第二进,书房在第三进,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叶天顺着花园中铺着鹅卵石的花木小径,借着夜色掩护轻手轻脚地向第三进摸去。潜到书房前时,看到房门紧闭,窗户中透出了几缕灯光,他伏在窗上透过缝隙向里看去,看见那个管家王贵独自坐在桌边,守着火炉,手支着下巴正在打瞌睡。叶天想了想,又悄悄地往回走了一截,然后直起腰,高抬脚步,“咯吱咯吱”地踏着雪走到门前,伸手重重地敲了敲门,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二管家在里面吗?我是张龙,大帅让我过来取一件东西。”他先前曾看见那张龙不停地吸着鼻子,知道定是受了风寒,嗓音嘶哑,故而报了张龙的名字。
“是张校尉吗,大帅吩咐过了,今天夜里任何人不得进入书房。”屋内的王贵打了个呵欠道。
“我知道,大帅写了手令哩,你开门看看吧。”
里面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探出身来,正是王贵。叶天毫不迟疑,伸手点中了他的乳泉穴,王贵一声不吭痿顿在地上。
叶天进了书房,立刻细细地搜寻起来,很快便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密札。他将密札贴身装好,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抽屉里还有一封信札,信札的封皮上赫然画着一只盘旋在云朵之上的雄鹰——那是金国皇室专用信笺的标记,他带来的那封密札上也有这样一只鹰。宋朝的戍边大臣怎么会有金国皇室的信札?他拿起那信札正要打开,却又犹豫起来,想到以自己的身份偷看经略安抚使的信札似是不妥,但转念一想,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大帅不分情由便要砍了自己的脑袋,自己为何不能乘机了解一些大帅的情况,或许到了关键的时刻能够起到作用呢!经历了空空儿的事件后,叶天多了个心眼,于是打开信札,抽出里面的信纸,只见那信纸上写道:
太原经略安抚使贾帅钧鉴:
前日函至,已送达圣听。古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经略晓理明义,身体力行,吾主大慰。今按前议,各各无悔,待大金平辽后,铁骑挥戈南指,平定中原,经略当可封疆西北,拥土而王之。惟大事初举之际,太原、紫荆、宁武等处应无阻碍,此乃吾主之所望者,经略不可稍怠也,切切。
久疏问候,乃阕清音。
顺祈
万祺
大金国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顿首(印)
天会元年六月
(附礼品清单一份)
和阗羊脂玉狮子一座
极品东珠项链一串
……
叶天看完,一股寒流从头顶直贯到脚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从头至尾连看了两遍,那信上言之凿凿,字字诛心,鲜红如血的金国丞相官印(金国国论忽鲁勃极烈相当于国相),还有先前贾曲皓拿在手中把玩的那只羊脂玉狮子,一串闪烁着五颜六色光彩的珍珠项链,此时正放在书桌一侧,样样铁证如山,不容置疑——堂堂的大宋二品经略安抚使、权倾一方、手握重兵的戍边大臣,居然通敌当了内奸!想到这里,他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自己借助刘将军赠送的寒铁匕脱出牢笼并找回了密札,这密札定会被贾曲皓毁去或送还金国,那自己真正是万死莫赎了。
叶天将密札和信札贴身装好,向房中各处看看,想再找一些贾曲皓通敌卖国的罪证,忽然想到经略府中侍卫很多,万一被人发现了便很难脱身,贾曲皓绝不容自己带着那两封信札活着离去,便闪身出了门。出门前见那王贵躺在地上,两眼惊恐地看着自己,本欲一掌打死,可想到当时正是他开口求情,贾曲皓才没有当场杀了自己,有了逃生的机会,便收回手掌,重重地点了他的期门穴,若是无人解穴,他六个时辰内也无法行动和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