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继续!”
望着对坐的人神色由不正经到被噎住,若轻安自觉快要憋不住嘴角上扬的欲望了。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本姑娘继续的。要怪,就怪自己嘴太笨。哼。
此刻的疏烟脸色倒也算不上难看,只是旁人看来,是“想发作但极力克制,不是说不过而是不忍说”的滑稽摸样。佩剑丢在一旁,双臂环于胸前,沏好的茶早已没有热气升腾,他却瞧都没瞧一眼,双目直勾勾盯着面前女子,不是垂涎三尺,反而是有些憋屈。
谁知这丫头今日吃错了什么药。自从自己醒来,对自己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好像只有冷,没有热吧?今日这是怎么,不就发几句牢骚,居然如此有闲情逸致。原本以为斗两句便没事了,谁知她倒上头了,什么病入膏肓,什么印堂发黑,连肝火旺盛肾虚脾弱这种话也……亏她脑袋这么大。
疏烟换个姿势托住下颚。不过八年过去,她虽忘了自己,但这爱与自己斗嘴的习惯仍是保留着。
心中这样想,疏烟竟露出一丝笑意,令正欲发作的若轻安有些吃惊。但随即,趁疏烟举杯抿茶时,她脸上浮现出一丝顽皮。
“疏公子听得轻安诊治,却一直盯住轻安,莫非公子的风流病又犯了?”
“你……你说什么?!”刚进去一口茶还没含热,便又出口,伴着三两轻咳。
“方才观公子亢进易怒,轻安便言公子有内耗里虚之象。公子卧床期间,侍从与凡叔靠近你寸步不让,轻安一近身你便将我抱住,不是风流成性,又是什么。”
这这这……这已经不是光忍可以解决的了吧?!疏烟瞪大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还发生过这种事?!自己这八年虽说江湖上颇有名气,但也不是那种浪荡公子哥儿,女人的话,他几乎从不近身也从不让他人近身。风流病?成心气我是吧?
不过……
“啊——”
回神,若轻安才发现自己已被疏烟扑倒在书柜前,杯与壶未漏滴水,他却就跨过茶几稳稳坠下,厚积的藏书一堆堆摊落在两人四周,正好将二人与外界隔了个水泄不通。
“那本公子现在风流病犯了,小安安可要好好做一名医者,救救我啊。”
“起开!”若轻安是真的有些恼,她虽发自真心希望交这个朋友,但不会容许一个男人再三戏弄她。
疏烟非但不起,还更来兴趣:“你若是想被门外的人误会,再大些声也无妨。”
若轻安一怔,旋即听得门外脚步,和如期而至的问候:“若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麻烦,我等方便入内吗”
是守备之人么,果真是寸步不离。
“不必麻烦各位兄弟姐妹。只是寻找古籍时掉落了几本,引得各位劳神,实在抱歉。”若轻安瞪了眼与自己对视的疏烟,深吸口气缓了缓,沉声道。
“那就好,若姑娘还应当心些才是。既如此,我等便不入内了,若姑娘请自便。”
等脚步完全消失于二人的听觉范围,若轻安便趁势双掌用劲儿将疏烟推向一侧。
“哇!小安安,说你最毒妇人心你还不信,推在伤口上了啊……”
护住胸口,疏烟本想故作疼痛,再引得她与自己斗上一斗,但眼神瞥去,却见身侧的“罪魁祸首”背身过去,身体微微蜷缩。眉一微皱,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毕竟若是无事,她不会放过这个和自己斗嘴的机会。
故意没有惊动若轻安,他放轻动作起身,向她探头查看,才发觉她正捂住左肩,面容稍有狰狞,左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仿佛使不上劲儿,只能无助颤抖着。
“轻安?轻安?你这是怎么了”
若轻安只是不说话。疏烟暗暗吃惊,但立刻想到前两日自己在雪地中刺她一剑,正刺在左肩,心中顿时涌起歉意与心疼。同时不住地自责。
一定是刚才推自己时牵动伤口了。这死丫头,永远都这么倔。
疏烟轻将她的身体转向自己,托在臂弯中,而后四下扫了扫,以掌力凌厉击起长剑,若轻安虽疼痛,意识却也清晰,在长剑眼花缭乱地旋转后,疏烟只是任其掉落在地,而后娴熟褪去她伤口处的衣裳,将裹剑布附在伤口处准备包扎。
“放开!”若轻安想要挣脱,伤口倒还在其次,但自己的身体……
“别动,放松。”
一句简短的话却仿佛带有魔力,再加上疏烟断去部分布条蒙住双眼,使得若轻安不由得安静下来。
她从未见这个男人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其实这样看,他认真的时候……
若轻安轻晃晃头,自己在想些什么,怎么因他的外在便忘记他的浪荡了。
算了。看在他帮自己处理伤口的份上,先前的无礼便既往不咎了罢。自己只与他做回好友便是。
只要他不再风流如斯。
伤口为何……痒痒的?
“小九……?”双目微张,是不知何时到来的小雪狐在舔舐渗血的伤口。
若轻安本无甚多想,毕竟兽性犹存,然而当疏烟摸到小九存在,它仍不肯罢口,若轻安便察觉不对劲。这哪里是舐血,简直是在噬血
“这是……小九?”疏烟将布条摘下,正撞见小九自头部散发出奇异的荧光红。更为奇异的是,若轻安左肩伤口也在微微泛着红光。鲜血的流失清晰可见。
“快松口!”
见雪狐根本没反应,疏烟情急下竟紧捏住它头部,将露出的尖牙直钻入自己臂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只看得若轻安眼花缭乱。
他竟……就这样为自己……
本想出言阻止,但若轻安察觉他的表情与方才一般认真,眉宇间更多了分凝重。想必他心中已有定数,自己还是不要令他乱了分寸为好。
等到雪狐通体浸染血红,疏烟如期放开它,但两人伤口处皆是一阵刺痛。疏烟没有顾上自己,只用内力护住若轻安孱弱之躯。
待痛觉消失,两人伤痕皆淡化不少,且不约而同显现血红的雪狐图案。而小九通体的红色,在两人的红色光泽暗淡之后,也一并褪去。
见小九又恢复了活泼律动,疏烟便也不再管它,继续将若轻安的伤口包扎好,并将她褪下的衣服整理得当。
“疏公子……”若轻安正想开口,疏烟却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接过话来:“我第一次见这雪狐,便有所注意。当日它那双眼甚是诡异,连我都差点着了道。那时我便确定,它是滇南拜月教的杰作。”
为若轻安整理好衣裳,疏烟将她身子托起,令她倚住书柜,继续讲:“这是一种有别于中原武林武功的‘术’,起源于东瀛,滇南,和域外。经过长期杂糅磨合,便形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据我所知,东瀛的天煌门,云滇的拜月教,还有南疆的拜火教,都有精通术法之人。你我所中之术,属拜月教术法范畴,名为式神。”
“式……神?似乎……”“怎么?”“似乎曾听父亲有所提及。”若轻安欠欠身子,疏烟将她的狐裘裹得更紧,她点头致谢,接着道:“只是,父亲告诉我,此物起源东瀛,又怎会与滇南扯上关系。”
“这可是个冗长的故事啦,你若想听,日后再有机会我讲与你可否。”
“好。”若轻安这次没有拒绝。她知晓疏烟之意,今日先解决小九之事,况且,日后的话题也多了一项。
“如今式神之用,与拜月教本土所创略有不同。拜月教以月为尊,自称通天彻地,知晓阴阳。且有巫蛊之术为辅,故其式神,原名巫灵,从前皆为进攻之用。消耗施术者极大精神与灵力,召唤魔兽。但施术者必须自身力量十分强大,否则一旦虚弱,巫灵会立刻反噬,吞噬主人力量。从前拜月教便出过一次事,最后是巫灵主人拼死将其引入禁地,二者同归于尽,才使后人得以存活。”
若轻安一个冷颤,却是被疏烟尽收眼底。于是他笑道:“小安安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若轻安不语,只是瞪了一眼,见疏烟讨好似的说了句“好好,我收声,收声”,才满意地收回眼神。
“但自从三百年前,拜月教某位教主自东瀛而归,拜月教巫灵作用便略做了改变,名称也由此定为式神。他潜心钻研,最终完成的术,使得式神不仅具有攻击性,且能辅助主人完成任务。最重要的一点,式神的主人并不一定是施术者,血契者亦可成为式神之主。这便是式神改动的根本。”
“难道说……”若轻安想了片刻,便给出答案:“方才小九的噬血,其实便是式神认主的过程?”
“大概……如此。而且噬血之多,常人无法承受。你武功……”
疏烟本想讲武功尽失,但想到后事诸多烦扰,便轻叹声气,改了口:“你并无武学根基,且久居昆仑,身子寒虚,失血过多必有性命之忧,故而方才,我将小九的目标转向自己。”
“只是,对方目的尚且不明,轻安还需得多加小心。有任何身心不适,就算不与我讲,也应及时寻人倾诉。你性子如此隐忍,又这般倔强,身子孱弱的重要原因便是心底压了太多……”
她忘记了后面都被嘱咐过什么,似乎这个男人的随口几句话便能令她分出心神。
她知道。他故意未提他也失了血,而且为救自己失的更多。他是身强体壮,可重伤初愈,恐也不比自己处境多妙。
她看得出,面前这个男人十分了解她。况且言辞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除了父亲,还从未有人令她心中如此悸动。他叮嘱自己小心,那他呢。又有谁来保证他的安危?
“轻安?”许久之后,若轻安被唤醒,望着眼前开朗暄妍的那抹笑意,她竟不知为何也想笑。
“好。”
她也不知自己在回答什么。只是心中,感觉甚好。
昆仑的雪,下得更起兴了些。
只是,文轩阁,似乎某处的冰雪,正悄然消融。
她不言不语,抚着小九,却不经意回想着方才的事。久居昆仑,正如黎光所言,她像极了雪莲花。极寒怒放,清高孤傲,无人可及,无人愿触。但若能得此真心者……
不不。哎呀,自己在想些什么!
偷瞄一眼身侧,发现身旁的男人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只是在收拾掉落的书籍。
“多谢公子了。”
疏烟一愣。倒不是尴尬,只是空气如此寂静,她突然道谢,自己倒未曾想到。
“算啦。我若是让你谢我,岂不又会令你难堪?”
他仿佛猜透了若轻安在想些什么,便不迫她讲出口,接着道:“小安安,且喝杯热茶,等我收拾完这摊子,便先带你回去。你今日失血不少,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恢复些。”
难堪……谁……谁会难堪。
哼。说起来,也都怪他。昆仑顶民风淳朴,教众更是严于律己,哪个不循规蹈矩,规范德行。正因如此,自己倒也习惯一人独处。可自从他来到昆仑,如此不检点言行,短短几日,自己便出了好几次糗了。
不过……这般洒脱不羁,在昆仑的确无人能及。或许,这便是江湖人的习气?
可是黎光为何并不如此。看得出,黎光与这疏公子在很多方面相近,但为什么……二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交友并非揽镜,无需性格相近。
“小安安?”
若轻安抬头,正瞧见疏烟倚在对面书柜。
“唇角一直上扬着,可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不如讲出来你我一起开心开心?”
“没……没有!”
“说嘛说嘛。”
“公子可是收拾好了,那我们便启程罢。”
“哎,哎,小安安,等等我呀……”
雪停了,阳光虽未浸透云层,但与这千里冰封的大地相接的最低处,已能隐约瞧见,墨云镶着的金色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