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今天早早下班了,到家后才想起李明晚上有聚餐,晚饭只能自力更生。虽有些饿,但他却没有心劲儿出去赶场。
在这个小城里,而立之年,工作也许未必让人晕头转向,下班也只是形式上的解放,更多人会从单位飞速奔回另一个忙乱的焦点---陪妻伴儿。小城嘛,看似时光淡漠节奏缓慢,忙时也会让人在眼一睁一闭间过去好多天,至于闲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浓绿的树叶一寸一寸地变黄脱落。
他懒得自己做,反正时间还早,索性打开电视,屁股蹭到沙发上,就再也不肯起来了。并没有中意的节目,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眼花缭乱的广告,倒也乐在其中。正当他在热情夸张的广告词里的放松时,电话响了。
他赶紧接了起来,是他的好哥们韩兵:“超儿,在忙么?”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韩兵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自然而然的客气。
王超笑了:“啥事?说!”
韩兵嘎嘎笑了两声说:“还是老哥你最了解我啊,那我就直说了啊,我搁你那儿的钱,这会儿有事儿要用,你看看能不能给我挪出来啊?”
王超哈哈笑:“急用肯定给你啊,咋了?家里有事儿也不说一声?”
韩兵尬笑:“是我那媳妇,前段时间去北京出差了十来天,回来后,也不知道是被谁给忽悠了,说房价要涨,非要再买一套房。咋劝都不听,昨天还吵了一架呢。我说,这钱搁超哥那多好,自己人也放心,可她不知道哪根筋给别着了,跟我置老大的气,还跑娘家去了,说啥时候买房啥时候回来,你说这女人怎么这样?!唉......”
王超打着哈哈:“可不能因为这让你们两口,我不成罪人不是?挂了电话我就去提出来,明天到账!你把卡号发过吧!”
韩兵有些不好意思:“哎呀,真是对不住你了,超哥,你看这弄得啥事?!有时间见面说啊,我先给你赔礼了。”
王超笑着:“当我啥人了?还赔礼,下周请我吃螃蟹去!”韩兵说行,包我身上了。随后就挂了电话,王超想了一下:韩兵那三十万,可以从那几支收益一般的股票里提出来。
正这么想着,电话又响了,他另一个哥们,刘睿来电话了:“超儿,那个,我要用钱,二十万,你能不能这几天给我啊?”刘成跟他是开档裤的交情,俩人关系不一般,所以说话更直接。
王超很惊讶:“咋了?怎么都赶一块儿?是房价真的要涨了么?”
刘成的大嗓门从电话里挤进来:“啥赶一块儿?什么房价不房价的,我就是想换个车呢,你知道我那车,五年多了,还出过几次小事故,这不,趁着我爸妈十一要出去旅游,趁着十一时车子都搞活动,我赶紧换了,等他们回来也没辙。”
王超点点头:“行,没问题,明天给你。”说完挂了,随后他叹了口气,上楼打开电脑,操作起来。一下要弄出来五十万,够他倒腾半天的,他连番操作,连天啥时候黑了都没注意,等全部弄完了,屋里也黑透了,而李明还没回来。
他下楼,到厨房撕了几块面包,夹了两块熏肉,又热了杯牛奶,在客厅吃完后,心里稍微发虚,连广告都看不下去了,就又上楼来。
不如彻底清算一下,看到底挣了多少,他想。随后拿来纸笔,一条条仔细查看并记录,足足写了满满的一页纸。然后粗略算出个总数。那个数字好似有了某种魔力,一下子将他冰冻。
他紧紧地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敢相信。三十三万,他亏了三十三万,他想。三十多万,对普通人来说几乎是割肉挫骨了,他心脏乱跳。
按说王超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但是,见过不等于摸过,摸过不等于真正的拥有过。他是家境好些,可房车都是父母积蓄的补贴,大多数时候,他真正能随意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工资,也就那几千块钱。
所以,这三十三万,他过手的三十三万,足以震碎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心气。呆坐在黑暗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太阳穴那血管的汩汩流动声。
这时,不知道谁家的音响打开了,趁着夜风,从窗口飘了进来,偏偏又落到他的耳根旁: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谁没在变)
多少次迎著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
心里爱(谁明白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
这是Beyond的《海阔天空》,他冷笑:谁还在听这么老的歌呢?可那歌声绕来绕去,不肯放过他,刚好有几句推推挤挤,落在他面前:多少次迎著冷眼与嘲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他捡了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直到把它们一个个嚼成碎末,才咬着牙脖子一挺咽了下去,这些话就顺着他的食道滑进了胃里,在胃里经过消化吸收,然后顺着血液流向全身,最后直抵心窝。
歌声还在继续,而他静听着,好似打开了一坛发酵了好多年头的老酒,酒气弥散里,童年的那扇小门慢慢开启了:小时候餐桌边一次次有意无意的调笑,学生时代一份份惨不忍睹的试卷,逢年过节那些有的没的的刺探语气,还有一次,他快到家门时,听到保姆与人闲聊的一些话....
在至亲至近的人眼里,他从来都不是个中气十足的男人,说不清多少次了,他竭尽全力试着去做件周密圆满的事儿,结局总是招来笑声一场,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善意的嘲笑。
就这样,一直别别扭扭地长到现在,此刻,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渴望什么却说不清楚。他的思想早被修整过无数次了,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他完全分辨不出。越是这样,他越是渴望,从他内心深处喷薄出来一个强烈的诉求,他渴望,他渴望......突破!
是的,他渴望突破从前的一切,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自我!有人说,人的一生中是有几个关键转折点的,但这些转折点是如何成为转折点的,却没有人能说清,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醍醐灌顶,也或许是日积月累的执念吧。
晚上十点,李明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家,却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她打开灯,客厅里没人,放下包上了二楼,二楼也是漆黑一片,她想:王超去哪儿?出去也不说一声?想着,就随手开了灯,一抬眼就看见王超在电脑前呆坐着,李明吓了一跳。
她惊讶地问:“老公,原来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啊?”
王超看着她,一头乌发随身摇曳,许是喝了些酒,脸色白里透着粉,白色修身衬衫下是件黑色的包臀裙,长腿白皙如玉,漆皮高跟鞋泛着亮光。
李明走过去,看到桌上的纸和笔,问:“老公,这是什么啊?”
王超才反应过来,随手折了一下收起来了,笑着说:“没啥!就是工作上的一些数据,在单位没理清,回家随手捋捋。”
李明笑了:“越来越上进了啊,好不容易不加班了,还在家里用功啊,就差到床上了啊。”说这话,她换了家居服,又问:“晚饭你吃的什么呀?”
王超干咳了一声说:“吃了点面包火腿。”
李明瞪了他一眼:“我不在家,你就胡吃,也不熬点粥,再说了小区门口也有早晚点啊。这季节,大风一刮,干焦火燎的,你还吃那么上火的东西?!”
王超只是干笑:“喝了牛奶了。”李明才不说什么,冲澡去了。王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沉。该不该告诉她呢?这会儿他又开始纠结这个。
这一晚上,俩人倒是安生了。第二天醒来,李明在被窝里摸王超:“老公,十一了,你们单位安排你值班了么?不值班咱们出去玩吧。”她没听到回应,抬眼一看,王超是醒着的,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推了他一下,王超才看向她,李明惊讶的叫起来:“老公,你的眼怎么这么红?是晚上没睡好么?”
没错,王超两眼通红,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这一夜就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甩过似的,老了好几岁。李明坐了起来,柔声问:“老公,是发生啥事了么?”
王超叹了口气,也坐了起来,光着上身歪在床头说:“媳妇,我跟你说实话,但是你不要冲动,也不要生气啊,还有,记住,你老公会翻盘的。”
李明点点头说:“嗯,你说吧,发生啥事了?”
王超凄然一笑:“股票赔了,赔了三十多万。”
李明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后脸色由白转红,声音大了起来:“我就说了,炒股不可靠。啥别说了,赶紧退出来,把钱还给人家,剩下欠的,再想办法。”说着就从床上滑到地上了。
一扭头,却发现王超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李明忍不住吼:“赶紧去啊!”王超却狞笑:“媳妇,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会翻盘的!”
李明愣住了,但是她的本能让她立马又吼了回去:“王超,你当这是在学校么?你当这是交作业么?赶紧退出来!”
王超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问:“社会跟学校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得交学费么?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李明气的无话可说,只是叹了口气,尽量温和地说:“王超,你想清楚啊,赔进去不是玩的,趁现在还没损失太多,赶紧退出来啊,要是赔光了怎么办?你有想过后果么?”
王超却一脸的偏执:“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你老公呢?!不到最后,谁知道结果?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最理解我,怎么就这么肯定地认定我会赔光呢,万一我最后赚了呢?”
李明反问:那我问你,“你赚了么?赚了多少?”
王超别过脸去:“学费交够了,自然就该赚钱了。”
李明气滞了,又问:“你退不退?”
王超哼着鼻子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李明从来没有见过的疯狂。李明心一抖,眼看着他光着身子下楼去了。
李明这会儿才想到要打电话,却不知道先打给谁,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了。王超从楼下又上来了,看见她拿着手机,半冷不热地扔下一句:“如果你信任我,就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爸妈。”
李明气的扔掉手机,抑制不住的大吼:“王超,你疯了,你疯了么?”王超只是淡漠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