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年,无论心事儿多么冗杂,待悲欢离合都散尽,也终究不过是一场放下,或放不下。毫无疑问,母亲走时,虽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可那最后的两眼里全是勾心扯肺的牵念和意犹未尽的嘱托......她实在是放不下啊!可再舍不得,也挣不开死神的追索。在死亡面前,那么林林总总的欲望和执念,不仅显得可笑,简直是可悲!
唢呐声响起,凄清嘹亮,雷振东一身素白双膝下跪,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娘啊,您走好.......”
灵棚内外,都是乡里乡亲,几个本家亲戚拿着烟到处谦让着。乡人说话,从没那么多讲究,他们来回走动着,看着灵棚下跪在地上的兄弟俩,还有堂屋里头隐约可见的儿媳身影,以及时不时跑出来的孙子孙女,都摇头叹息:“咋恁不是东西类?竟把自个的老娘活活气死......”
母亲这一辈子,和天底下其他的母亲极其相似,虽不曾经受生不如死的磨难,可也没少捱那些煎心熬肺的日头。让人觉得讽刺的是,活着时如磨坊的老驴那般清苦隐忍,死时却出人意料地迅疾利索,不过身子一歪,三五分钟,人就去了。
“也是好命,没受啥罪.......”朴实的乡人们都这么说着,时不时砸吧下嘴:“好人有好命啊,俩儿都成气候了,孙子孙女也都有了,这一辈也不算多亏......”
还在寒冬季节,日头却高悬。在一片刺目的阳光里,母亲的灵柩顺利下葬了!雷振东扣着地上的草根,指尖渗血,磕破了额头。第一锹土洒下,身边跪着的振海嗷地一声跳起,只往棺材上扑去,被早就侍立在一边的亲戚给拦住了,振海扯着嗓子哭嚎:“娘啊!娘啊!满地打滚......”
雷振东一动不动,眼中无泪,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缓缓地往下流。晓佳紧紧地抱着妞妞,捂住她的耳朵,跪坐在一边,早就泣不成声了........
离家前,雷振东看着弟弟那紧闭的屋门,一再回头,都没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振海站在窗前,盯着一步步走远的一家三口,双眼通红,热泪直淌,却只是分毫不动,拳头紧握!娘在,兄弟一家;娘去了,兄弟各成一家,有话没话,咫尺天涯.......
人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活着本不易,还总弄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辞来摧残身心。比如说,如果,如果这个词,除非得了失心疯,或没心没肺才去感慨几句外,一个认知正常的普通人,是甚少用这么虚无的词语来宽慰自己的。“如果,咱俩当时都能平和一点儿,或先避着点妈,就不会弄到这个份儿上了.......”雷振东说。
晓佳抬起头来,眼睛红肿,扫了他一眼,沉默不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雷振东目光飘忽,只是低声说着:“如果,早知道会闹到这个地步,我就不会........”
晓佳擦了把眼角,淡淡地说:“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她下午就过来。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签过的协议,我都认!”
雷振东扭过头来,眼神恍惚:“你啥意思?你还要离婚么?”
晓佳盯着他:“不离婚?你甘心么?”
雷振东如被雷击,垂下了头:是啊,他甘心么?即使母亲有话留下,他也肯为了母亲的遗愿来活,可内心深处,他真的甘心么?心头的执念一旦发了芽,就成了石缝里的野草,即使割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春风吹又生!
可若不顾忌母亲的嘱托,拧着心背着愿离了呢,就一定能挣到自个梦寐以求的生活,彻底心甘气顺么?未来究竟啥模样,他一点儿概念都没,也许到头来,就如母亲所说的,他不过是瞎驴眼羡瘸骡,白忙活一场.......
雷振东再次抱头,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如果,母亲还在,该有多好,这样他还能辩一辩理,说一说情,或者就听一听她的话也好.......只是,她不在了,纵有万股纠结,又该说与谁听?!
晓佳看着雷振东那副模样,心里只是荒凉,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带上你的所有,走吧!”
雷振东猛然抬头:“我不想离婚!”
晓佳盯着他,目光锐利:“你只是不想现在离婚,你最终还是要离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难我?”
雷振东双眼通红:“咱妈也说了,你就那么大的性儿,一点错儿就要把我咬死?”
晓佳脸色如水,淡淡地说:“究竟错到什么地步,你心里比我清楚!”
雷振东忽地站起身来:“我不清楚!我压根不知道你的底线是啥,结婚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说过,到这会儿了,开始死咬着不丢,究竟是我要离婚?还是你要离婚?”
晓佳猛然抬头,盯着雷振东,一字一句地说:“你敢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么?”
雷振东毫不示弱:“敢!问吧,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晓佳胸口起伏不定,盯着雷振东说:“那你说吧,从头开始,一点一滴都别隐瞒!”
雷振东看着晓佳逼紧的目光和发白的脸色,一瞬间泄了气,低着头不语。
晓佳淡漠起身:“你不想说,又想要原谅,可以!那我提一个条件:你毕业后,回来照顾老人和孩子,我出去读博!这样过上三四年,如果你始终如一,咱俩就不离!”
雷振东神色凛然:“你这是在逼我么?”
晓佳轻轻摇头:“不,我只是想要一个公平!”雷振东盯着她,很是不解。
晓佳神色坦然:“你觉得自个不容易,情有可原;我也觉得自个不容易,难以释怀。既然互相理解不了,那就换一换,我去过过你的不易,边读博边养家,你也来过过的我不易,陪着老人和孩子熬一把清淡!”
雷振东脸色有些难堪,吐出来一句:“要是我不愿意呢?”
晓佳扫了他一眼,轻声说:“纵然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雷振东深深地呼出几口气,柔声说道:“这个事儿,先缓一缓吧,我需要一点时间。再说了,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得先把论文弄好,过两天,就得赶回北京了。不过,你放心,你要的解释,还有实情,我会抽空写下来发给你,等你看完了,咱们再商量,好么?”
晓佳点点头:“也行!别让我等太久了,还有,我不要谎言!”
雷振东也点头:“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