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车时候,晓佳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她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一样,额前的头发湿成团,连眼睛里都没神了,更别说抱怨,只是低着头尽量躲着刺眼的阳光任雷振东扯着她走。
雷振东边牵着她往车站出口走去,边跟她调侃:焉了吧?不想出门了吧?晓佳不声不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走到门口,雷振东一眼就看见他壮硕的弟弟,雷振海,他推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在树荫下引颈观望,他脑门黝黑发亮,小小的眼睛似两颗绿豆,再加上大而油腻的鼻头和近乎发黑的嘴唇,整个看起来比雷震东还要大好几岁呢。
雷震海只是比雷振东小两岁,尚处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生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粗壮躯体,犹如三四十的中年人男人一样,而且他的心态现在也步入了中年。小的时候他性格顽劣无心读书,勉强熬到初中毕业,不管爸妈怎么打骂,此后便再也不肯迈进学校一步了。在家里着实躺了两年,父母整日地长吁短叹让他不胜其烦,最后一赌气跟着同村的人出去打工了。
随后他的人生轨迹就像是比葫芦画瓢,在打工的第三年里,他结识了个同乡姑娘,俩人相似的背景和一致的情趣,促使他们很快坠入火热的恋爱里去了。身处异乡,没有家长的管教和约束,也没有千回百转的思量和权衡,身边的人和事更是最好的催情药,以至于两个年轻人很快沦陷在肉欲的欢乐中。结果呢,未婚先孕,直到孩子四五个月大了,两个人才慌了神,各自告知家长。
幸好女方父母也通情达理同意了这门亲事,至于雷振东的母亲,则是跟捡了大便宜似的好生欢喜,要知道,在农村小伙娶媳妇,女方除了要彩礼,还要房要车,哪个不花个几十万的,如今倒好,女方怀孕了,跑也跑不了,不仅彩礼省了许多,还带着一个娃儿。
双方父母经过紧张而高效的协商,当月底便为他们举行了个在村里也算说得过去的婚礼。婚后,孩子如期出生,刚过满月,俩人玩心不改,直接把孩子扔给父母,依然四处打工,只不过这次是互相作伴。只有像这样的酷暑和严冬,他们才回来休憩一段时间,顺便和孩子聚一聚闹一闹。
老大出生后,没几年,老二也来了,所以现在雷振海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少年为父,再加上孩子由老人看护,雷振海并没有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也就不具备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心。常年的外出游荡,他的身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下流习气和粗陋见识,挣钱不多,毛病不少,举手投足间缺乏的不仅仅是知识和素养,更多时候连基本的尊老爱幼的伦理也丢光了,当着孩子的面,他对待父母经常是一副粗暴无礼的姿态。
自打雷振东父亲去世后,母亲越发疼惜两个小孙子,一家几口人也就忍气吞声的过着。
不过,在父母面前虽然放肆,但是在哥哥面前他还是拘谨的。一来兄弟俩见面机会很少,雷振东自从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回家了,连寒暑假也都淹没接二连三的家教中和图书馆里,一年里头也就过年时候他才回去,兄弟俩能相处上三五天而已;二来,雷振海在父母面前可以肆意妄为的任性,但是哥哥面前他却从来无理反驳,雷振东说话句句在理,也从来没有吼过他。俩人意见不同时,雷振东都是温和耐心地跟他解释,当他受够了白眼红眼和大呼小叫后,这样的和气犹如一把利刃,气场上瞬间就秒杀了他,不管他认可不认可,理解不理解那些话。
雷振东问弟弟:“这么热天,不用来接,骑着电车多受罪,你怎么还是来了?”
雷振海沉沦在哥哥的体贴里,讪笑着说:“妈说你今天来,我正好来城里办事,所以顺便过来等你回去啊。”至于嫂子,他尊敬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雷振东擦了一把汗,四处看了一下说:“一辆电动车也坐不下,你先骑车回去吧,我跟你嫂子打车回去,你嫂子中暑了,不能再晒了。”
雷振海赶望了一眼嫂子,看着晓佳白的过分的脸庞,点点头:“行,哥,我先走了,你带嫂子打车吧。”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才骑上车子走了。
雷振东把晓佳牵到树荫下,自己站在大太阳下打车,正午时分,街上没几个人,除了两三只毛都快秃噜光的老狗在路边垃圾桶里捡吃的,放眼望去就是白花花的路面。
雷振东等了半天,才远远看到一辆出租车,他赶紧往路中间站着并使劲的招手,还一边大喊:师傅,师傅.......出租车也像中暑了似的,慢悠悠地开过来了。
雷振东打开车门,一股热腥气直扑脑门,雷振东心想:坏了,估计晓佳更受不了,唉。但是别无他法,如果这辆车走了,下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他喊了一声晓佳,谁知道晓佳已经挪到他身后了,好像没有闻到气味似的木然上了车。
雷振东也挤了进去,跟师傅说了一声:牛庄。回过头就看见晓佳捂着嘴巴,一副要吐的样子。他赶紧把自己的手伸过去,帮她捂住嘴,拍她后背说:坚持一下啊,媳妇,快到了。
晓佳只是不吭声。好在牛庄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车自刚一停下,晓佳猛地打开她那侧的车门,跑到路边,剧烈的呕吐起来,雷振东忙着给师傅车钱,完了又赶紧过去拍拍晓佳后背,待她稍微喘息,扶她起来,拖着她进了家门。
弟弟站在门口等着了,雷振东一边拉着晓佳往他们卧室走,一边问身后的弟弟:“妈呢?小云和小孩呢?”
弟弟抢先两步,帮他打起门帘,笑着说:“妈在做饭呢,小云和孩子嫌热,在屋里头玩呢。”
雷振东把晓佳送到他们原来住的屋子,搬来个木凳子,爬上去插好空调的电源,然后扯下挂在空调上挡灰的塑料布,再跳下来翻箱倒柜找到了遥控器,却发现没有电池,弟弟赶紧出去买电池了。
雷振东凑到晓佳跟前,看着她发白的脸,头发半湿且凌乱,两眼无神,一副精疲力尽无精打采的样子,笑了:真是焉了啊,待会空调开了就不热了,你先躺下歇一会,睡醒了再去吃饭。
弟弟拿着电池进来了,雷振东给遥控器装上电池,开了空调,又扯下罩在床上的塑料布,拍了拍枕头上的灰,并把毯子推到床的另一边,走过去拉起晓佳,让她躺下休息,弟弟又赶紧躲出去了。
晓佳鞋都没脱,直接歪在了床上,雷振东去解她的凉鞋扣子,晓佳却在雷振东弯腰的时候直接蹭掉,甩到了床下。
雷振东笑:有凉气了就有力气了啊,看来空调真是你的命啊。晓佳感受着这丝丝凉意,好像一股真气通过毛孔一点点灌输到她体内,让她慢慢缓过来劲,直接问:你看看有啥吃的?雷振东给她肚子上搭了个毛巾,笑着出去了。
他走过院子,掀起油腻的门帘,进到幽暗的厨房里,看见母亲正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往大钢盆里捞面条,大钢盆里盛有半盆凉水,面条从滚沸的水里被捞进凉水里,面条上那熏人的热气在触水的一刻戛然而止。
他走过去,喊了一声:妈。母亲却没搭理他,他有点诧异,看到母亲的脸色冷冰冰的,又喊了一声:“妈,你怎么了?”
雷振东的母亲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接着捞面条了,声音四平八稳:回来了?吃饭吧。雷振东不解母亲的意思,又不敢直问,只是小心翼翼的说:晓佳晕车呢,晚会再吃。母亲还是没话,把面捞到盆里后,就转身出去了。雷振东听见她在院子里亲切的喊:欢欢,乐乐,吃饭啦!
然后听见小孩子吵吵闹闹跑来的声音,随后厨房里进来两个胖乎乎的小孩,雷振东看着他们肉呼呼的小脸蛋,忍不住走过去蹲了下来:“欢欢,乐乐,来让伯伯抱抱。”
两个孩子害羞地往后躲,大点那个一侧身躲过去了,小的那个却被雷振东一把抱进怀里,弟媳妇跟在后面进来了,笑着跟雷振东打招呼:哥,你回来啦,啥时候到的啊?雷振东一边戳着小孩的脸蛋,一边笑着说:刚进门。
随后弟弟也进来了,几平米的厨房顿时显得局促起来,小孩认生,被雷振东抱着,一脸的不情愿,眼睛看着自己的爸妈求救。
雷振海笑着接了过去,转手又递到媳妇手里,随后跟哥哥说:“哥,吃饭吧,本来我想去城里割点肉,买几个菜呢,你和嫂子难得回来,头一顿怎么也得吃的像样点啊,谁知道妈死活不让,你知道妈那脾气,自从爸没了,就特别的不好说话,我也不敢惹她生气。”
雷振东诧异了:“妈这是怎么了?生谁的气了?”小云领着俩孩子进里间去了,把他俩安置在低矮的圆桌边坐着,然后起身去拿碗盛面条,再打开漆黑菜锅的盖子,往面条上淋上大半勺的浇头。雷振海面有难色,小声嗫嚅道:“还不是因为嫂子流产那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