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自己那位傻儿子,张小闲心中始终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带在身边吧,又懒得带;丢了吧,好歹也是舒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应该也就是丢一个地方,想舒默的时候就去看两眼。
四年前,张小闲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把小晚丢给了刘玄,安安静静过了这四年,没想到如今刘玄也不爱养这个累赘了,真是让人忧愁。
张小闲跟着福伯沿着府中的回廊百转千折才见到凉亭中的两个孩儿,纵使是四年未见了,张小闲也能一眼认出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是他的儿子张小晚,此刻坐在石凳上略显疲态。身后有个小他两岁的女孩结着双马尾,小心翼翼地为他捏着胳臂。
“呵呵,那是老朽的孙女,唤作小缘。”福伯捻着下巴的胡须笑了笑,他膝下的儿女都亡命在江湖之中,唯有和这个孙女相依为命,看着两个娃娃的目光中也满是祥和。
张小闲瞥了他一眼,轻轻哦了一声,再向凉亭看去,这女娃娃的模样胚子果然不差,年纪虽说不大,一袭绿袍也映得身段修长,肌肤透着健康的粉色。看起来这娃娃似乎灵智未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烁不定,煞是惹人怜爱。
和老头家的女娃娃一相比,自己家的傻儿子那贼眉鼠眼的模样真是要多市侩就有多市侩。不过就算再不满意也没办法,舒默那么完美的一个女人,和他生出了这么差劲的一个崽,说到底还是要怪自己。
张小闲这儿才一愣的功夫,旁边那老头又向着凉亭喊道:“小晚,你爹来接你了。”张小晚猛然转过头来,看到立在回廊上果然是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喜悦之情跃然脸上。即便如此还不忘了把住肩上那女娃娃的小手,扯着就往外冲。
刚照面,小晚就止住了脚步,眼中噙着泪水,痴痴地望着四年没见的爹,牵着女娃娃的手也渐渐松开。
这情景看得张小闲直皱了皱眉头,果不其然在片刻之后小晚就一把扑到了张小闲身上,哇哇大哭了起来。张小闲伸出右手二指点在傻儿子头上,推了推,却没有撼动傻儿子的一腔爱父之心,只得作罢。
同时也在脑海中思索着:这件外衫是丢了呢?还是把衣和傻儿子一起丢了?
张小闲还没想清楚答案,小晚就已经抬起头来,努力止住抽噎,回头拉住女娃娃的手,向着张小闲说道:“爹,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
这时才十二岁大的小晚,又回头望着比他小了两岁的女娃,郑重道:“媳妇,快叫爹。”
那女娃娃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知道被小晚灌输了何种思想,这时竟羞红了脸躲在小晚身后,片刻之后还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现在的小娃娃都这么成熟的吗?张小闲侧头看了看福伯的反应,没想到这老头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在为后继有人而感到十分欣慰啊!
小晚又扯着张小闲的衣襟,认真道:“爹再给你介绍一下。”小晚说着看着福伯,“这是你爹。”
“爹,快叫爹!”张小晚强调道!
福伯捏着胡须,再一次欣慰地发出了后继有人的微笑。
“呵呵。”张小闲轻笑一声,淡淡道:“你要不是你娘生的,老子早就把你丢怒江里喂鱼去了。”
傻儿子撅了撅嘴,还没说话,那唤作小缘的女娃娃扯了扯张小闲的衣袖,怯生生地说道:“要不得。”
傻儿子泪痕都还没抹干净,就回过身去牵着小缘的手,做出一个小大人的模样,安慰道:“别怕,别怕,我爹才舍不得呢!”
脱离了傻儿子纠缠的张小闲低头看着被眼泪鼻涕弄脏的部位,一脸嫌弃。
“他们俩平时感情就很好。”福伯呵呵一笑,又道,“说起来张公子要不要去小晚的住处看看?”
“也行也行。”
张小闲现在巴不得离傻儿子越远越好,一见面就给他认了一个儿媳妇一个爹,鬼知道接下来还会弄出什么震惊天地的动作。
傻儿子因为正处在刘玄给他划定的练功时间之内,就没有跟上两人的脚步,与小缘夫唱妇随,去练刘玄传给他的三两波纹醉去了。
小晚住的地方叫萧弦居,沿着抄手回廊有五间房,正中间是一个湖。刘玄给他配备了二三个丫鬟照顾着,好让他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还不至于寂寞。
张小闲随着福伯还没走完一圈,就看到刘玄走进,立马调笑道:“怎么?那姓史的走了?”
刘玄无可奈何道:“走是走了,不过一些麻烦事还是不能停。”
张小闲眉头一挑:“比如?”
“比如武王最近身体渐衰,怕多是活不长了,到时候这华清之地又不知如何风起云涌呢!”刘玄忧心道,“华清之地花了千百年才融为了一个整体,多少代人的努力如果再化为乌有,受苦的还是百姓。”
张小闲对于什么权势,什么百姓不感兴趣,摇摇头:“再比如?”
“再比如最近几月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蒙眼的剑客,提着一口铁剑,从秋长道那边一路向北,不少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客都死在了他的剑下,现在已经入了道州境内,再不久就能到齐颖城。江湖上都说,下一个都该轮到我刘玄了。”
张小闲啐了一口,毫不在意,那名剑客再强,他也不会认为强得过刘玄,只失望道:“说来说去都是你们这些拨弄潮流的人才关心的大事,没一件和老子有关的。”
“你一个人来去赤条条无牵挂,倒是什么事儿能和你有关啊?”刘玄说着笑了笑,又否定道,“不过也说不好,如果你决定要去眉城的话,还真说不定这些东西能和你扯上。”
刘玄说完顿了一下,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张小闲讶然道:“怎么,还想留老子住几天?”
“不是住几天,最少半个月。南云让我把你留到等她回来,我可不敢不听啊!”刘玄转头看着张小闲笑了笑,看得张某人心里直发毛,“你把小晚一丢我这儿就是几年,自己倒是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孩子在这儿无依无靠的,你忍心,南云倒是不忍,就收他做了干儿子,好多照拂一些,小晚要走,哪能少经历得过她那一关?”
南云是刘玄的结发妻子,也是刘玄的挚爱,这张小闲当然知道,既然南云是如此这般意愿,那张小闲自然也不好拂了刘玄的颜面。
刘玄是他这辈子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这些年帮了他那么多,若是说对刘玄一点亏欠感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当夜,张小闲被安排在傻儿子的萧弦居住了下来,并且在小晚的强烈要求下,睡在一间房。
傻儿子好像今天一天都乐呵得不行,一闲下来就拉着张小闲说个不停,说这几年时间里发生的种种大小事件,说他认了刘玄为干爹,南云为干娘,又说了这个府上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
张小闲都是听的时间多,回应的时间少。倒不是他不想说,只是很多的时候,不喜欢用语言去表达。
这么久,他也没对刘玄说过一个谢字。
傻儿子睡到床上了才安静,就在张小闲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又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爹,你讨厌我吗?”
这么直白的问,倒让以铁石心肠自诩的张某人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说是打心里讨厌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一相处久了就恨不得一脚踢得越远越好。
张小闲没有答话,傻儿子抱着他的的手臂又紧了紧,闭着眼睛带着笑意说:“我就知道爹不会的。”
张小闲用一根手指在小晚的额头上点了点,没有反应。但张小闲肯定这瓜娃子绝对没有睡,如果把傻儿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无心的话,那肯定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张小闲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心思活络绝对不会下于一个成年人。
至今,张小闲还记得傻儿子在五岁那年对他说:“爹,在我还小的请告诉我世界有多么美好,等我长大了,请记得再告诉我,世界有多么残酷。”
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想清楚的教育问题,居然从这个五岁大的娃娃嘴里说出来,当时张小闲就琢磨着自己的儿子恐怕是个怪胎,然后到底是丢了呢?还是……
然而在四年前,他把八岁大的小晚交给刘玄的时候,傻儿子倔强地说,自己长大了。
张小闲点着小晚的手指变为抚摸,其实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好的,除了他会是不是地想起舒默。张小闲忽然偏头目光向外看了一眼,不过有窗纸拦着,看不到外面世界的一片锦绣,只喃喃道了一句:“站那么高干什么?”
脱离了傻儿子束缚的张小闲随手披了件衣,打开房门一眼就能看到刘玄站在湖心的亭子顶上,手持着银釭背在身后,明朗的月辉铺撒在他身上,看起来倒是超凡脱俗。
张小闲把门掩上,向前走了几步,才开口说道:“不怕摔下来?”
刘玄应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直没有回头,闻言也只是淡淡道:“这样才有江湖的味道。”
张小闲心里直说这人入戏太深,入戏太深。纵身跃起一丈有余,落在刘玄身旁,但这亭顶正中有一颗圆珠,被刘玄一脚踏着,张小闲落在其他位置便比他矮了一截。刘玄嘿嘿一笑,给张小闲让出点位置,所谓的“江湖味道”被他这一笑不知道驱赶到哪儿去了。
站得高些,自然能够望得远。张小闲随意一扫,便能看到齐颖城街上的灯火早已连成长龙,就连城外,也不乏星星点点的明亮。他上下扫了刘玄一眼,纳闷道:“今天是景和的喜庆日子,这道州少的了你们刘家?”
刘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屑道:“这你就外行了,地位越高,身份越尊贵,就越慢登场。”刘玄说着岔开了话题,“你在这儿呆个半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来教你剑法,再请人为你铸口好剑,以后别人提起张小闲那都是‘指截天下兵,剑斩天下人’可不威风?”
“不想学,没有用。”张小闲立刻明白这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吹风的目的是什么,直接给予了否定答案,并转移话题,“你‘藏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天下间传承的武学,虽有高低之分,但最好的却不一定是最合适自己的,唯有自己经历过无数、感悟过无数、思考过无数,创造创造出来的武学,才能与自身完全契合,才能将这门武学的能效发挥到最大。
和张小闲自创的神指一样,刘玄独家技艺藏剑术也是自己感悟而来,而且比张小闲还要早了很多年。
刘玄没有答话,右手把银釭抛在空中,又接住。张小闲看得分明,没有出鞘的银釭剑在空中旋转了四圈,向着四方分别射出了一道剑气,剑气贯入湖中,无声无息,激起丈高的浪花,一时之间水珠四溅。
而目睹这一切的张小闲却直摇头,坦诚道:“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终归难登大雅之堂。”
刘玄斜着眼睛看着身旁这个人,笑道:“我行我道,这不就够了吗?”
“走了,睡了。”张某人跳下亭顶,回到了房间,独留下刘玄一人立在高处,望着张小闲的背影,不胜寒。
在整个华清之地,应该都没有人比刘玄更清楚张小闲天赋的霸道之处,这个男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摸到任何一门武学的天花板,四年之前刘玄见到所谓的“神指”时就已经这样认为了。
秋分时节,细雨默默不生寒,再往后去,天气便会越来越凉了。
张小闲在刘府上已经呆了半月,好不容易过了几天舒服日子。
像往常他在外寻找那人踪迹,除了要为吃穿发愁之外,还得日夜提防有人图谋不轨。这也是没办法的,以张小闲的这个性子,从别人身上撵过去了,还要回头骂声:“怎么就没长眼了,来碍着老子的路。”
这么几年再江湖中一趟一趟走,张小闲在江湖上也算是留下了一个恶名,仇人多到晚上睡觉都不能安稳,由此也知道之前张小闲与刘玄在镜月湖上辗转一夜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了。
若说张小闲费尽千辛万苦去找的那人,论起关系来还算是张小闲的岳父、小晚的外公。
要问当今江湖谁剑术最高,十人之中有九人都会想到其琛山上“剑府”的上代府主南乡子;可若要华清之地是何人武功最高,只怕除了个别人之外,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张小闲的便宜岳父——毒鬼龙!
其琛山上,“剑府”修剑养气;“乐府”拨弦弄管,皆是当年“广成剑首”乐逍遥创下的二门四脉之一,剑首威名流传至今依旧无人能及,剑府屹立在其琛山上,传承至今也依旧是江湖中最具剑意风流之地。
既然是乐逍遥留下的传承,自然也就免不了后人的瞻仰与试探。
从古至今,其琛山似乎是每位剑客的必经之地,就算不是为了向当代剑府之主问剑而来,也要去那剑意逼人的“万剑无疆”闯一闯。
到了南乡子为府主时,对于上山的挑战者更是来者不拒,每一位败在他手下的一流剑客也都心服口服。
十五年前刘玄自觉剑术有成,携“银釭”上山问剑上代剑府之主南乡子。未曾想到二十招之内,剑不出鞘就已输半招,倒提剑后又输一招,握剑一战再输半招。
此后提及南乡子,刘玄每每都会尊敬万分。
南乡子在剑道上或可独领风·骚,然而八年之前与毒鬼龙在徐州唐家一战就……
世人不知这一战的起因与结果如何,却知道一战之后,南乡子便退去了府主之位,深居红楼剑阁八年未出,而江湖中也再没有出现过毒鬼龙的踪迹。
此后评家侠客多有猜测,那一战,皆料是南乡子败了。这并非是因为在世人眼中南乡子不够强,而是毒鬼龙的针,太可怕了!!
那一次的巅峰交战,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是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或是为江湖增添了一个缥缈的传说,但对于张小闲来说却如同梦魇。
当年那老东西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从徐州跑回来一句话不说就把舒默带走了。后来又托人传来话:如果要见舒默的话,就得拿“太上三篇”其中两本作为聘礼。
张小闲一听便知道这是这老东西就是想找些把戏为难自己,所以也从未想过在茫茫人海中去找出两本古书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如此渺茫的事情上,还不如亲手去把那个老东西揪出来打一顿实在。
这些年的时间,张小闲常常在想,如果当年那个老东西带走的是小晚就好了,这样他和舒默就可以双宿双飞了。
秋分过后第二天就是中秋,所以这天晚上又来了位特殊的人物,刘玄为了迎她仅大红灯笼都挂了五百多个,刘府上下这夜都会灯火通明。
刘玄“藏剑之术”有成之后,第一次败便是败在其琛山上,而他第一次见到南云也是在那个地方。
那年他共输给了南乡子两招,中了三剑,全身轻创二十七处,倒地之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南云。这个女人把他捧在怀里,锁着眉,双眼泛着泪花,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先不要急着死,有机会我还可以抚琴给你听。”
当时的刘玄还在心中暗说这女人傻,先不说南乡子留下的这二十七处剑伤够不够致命,自己急不急着死,难不成我刘玄存活于世便是听卿一曲?
但他看到南云那双似水般的眸子便不想把这些话说出去了,忽然也想着时间就停滞在这一刻也好,至少能与卿相望,纵使无人弹奏。
刘玄后来才知道南云是南乡子的妹妹,他对南乡子自叹不如,除了剑术之外还有一半是因为南云。与南云大婚之后,南乡子长兄如父,对刘玄也不吝赐教,两人也曾有过彻夜论剑,每每都让刘玄受益匪浅,对南乡子也愈发尊敬。
大哥贵为华清江湖中的剑道魁首,但南云却选择了拜入“乐府”,至今已贵为“弦首”。
当年乐逍遥虽是以乐入道,再以道入剑,创立“剑乐府”后却严禁后人将剑法、乐理糅合起来,若身入“乐府”此生便不可用剑,身入“剑府”则反之。
包括他留在另外一处的传承也是如此。
好在南云对剑道也没多大兴趣,回想起来,今生约莫就看过一次剑术对决,还只是因为来者是刘玄罢了!
待夜色深沉,雨势收敛些,一辆马车才缓缓停在刘府门前,南云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张望,一眼便看到刘玄在门口候着,微微一笑。见她出来,便有女侍撑伞来接,刘玄知道她最是怕冷,受不得寒,早早就捧着一件貂裘长袍,等南云上了阶梯之后为她披上。
张小晚一把把南云的腰抱住亲热地唤了一声干娘,抬头一个劲傻笑。南云摸了摸他的头,对于这个干儿子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她和刘玄在一起这么多年一直无出,小晚在刘家呆了四年没有个血亲来疼,南云也就小晚当做亲儿子来看待,听说小晚把福伯的孙女勾搭上了的时候,她就开始想着干儿子的婚礼可不能太寒碜了。
刘玄往四周扫了一眼,问小晚:“你爹呢?”
小晚傻笑着说道:“我爹说这儿的床太软和了,以后出去了就睡不到了,趁现在多睡一刻是一刻。”
刘玄哈哈一笑,扭头看着南云道:“小闲就这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