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坏——”
带着娇喘,使人迷醉。
这是我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说话,与之相对,是一片赤祼的白花花。此两者,都属于一个叫黄芸的漂亮女孩。
我看到了一团光束,然后就离开了现场。惊魂稍定之后,坐在了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风划过山峰,将树吹得哗哗作响,再经过沟壑的时候,就有了呜呜的响声。坐在大石头上的我很快冷静下来,没如小说描写的那样矫情,惊慌失措地问发生了何事?就如屁股底下的石头,波澜不惊,完全符合成功商人那泰山倒于眼前而丝毫不乱的特有素质。
山风带来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我看着路边被剧烈撞击过的栏杆,和山崖底下的那一片零乱,落寞、黯然,才刚接了一个改造旧城区的大项目,我不甘心——
汽车像个倒扣的乌龟,四脚朝天,幸好没有爆炸。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黄芸,心中不忿:她居然没有死——
我坐在石头上,无能为力地看着被压在车厢里的黄芸,隐隐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我站起来,跑到马路中间,拦截过往的车辆,被压坏的声带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救救她吧——”
然而,路上的汽车对我视而不见,还从我的身上穿了过去。数小时前的我是那么的不可一世,而现在连喊救命也没人理会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蹲在马路中间,双手捂脸,呜咽之声从指间漏出。
一台又一台的汽车从我身上碾过。它们飞快的速度,刮起一阵风,差点将毫无重量的我刮飞。
终于,有一台红色的轿车停了下来。它靠在路边,闪着黄灯。车上下来一个衣着时髦的女郎,她疑惑地看着公路边沿新鲜的裂痕,伸着长长的脖子,像鹅一样向着崖下探望。她看到了那个四脚朝天的“龟壳”,惊惶地回头对着红色的小轿车喊:“下面有一台车子——”
车上下来一个同样时髦的男子,他也伸着鹅一样的脖子向下张望。他不像女郎那样惊惶失措,冷静地从鹅脖子里捏出了一句:“赶快报警吧。”
大约半小时后,消防车随着哇哇地叫喊着的警车而来。那对男女像要邀功似的,迎了上去:“是我们发现的,是我们报警的。”
警察和消防员们扒在栏杆那新鲜的创口旁,察看着崖下的环境。我在警察和消防员之间跑过来跑过去,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耳边,用破败铜锣般的声音叫道:“下面还有一个人,赶紧去救她吧,再迟就没救了。”
他们谁也不管我,两个领头的碰在一起,指手划脚地讨论着汽车还会不会爆炸?如何滑下去。
倾晌,方案出来了。一个穿着迷彩制服的瘦子消防员拿出一捆绳子,将一头绑在了公路边的栏杆上,然后整捆扔了下去。他绑上安全带,扣好绳子,在其他人的协助下,背上切割工具,向着那四脚朝天的“龟壳”坠下去。
公路上停了一些不明真相的汽车,他们摇下车窗,疑惑地向着新鲜的断裂痕和围在崖边的警察张望。
很快,这条狭小的沿山公路便被塞住了。弯着腰爬在栏杆上的警察不得不抽出身来驱赶他们。
我穿过警察的身体,向着崖底纵身一跃。我知道,肯定不会被跌得头破血流。
我站在“龟壳”的正中央,看到乌黑的机油和透明的汽油弄湿了一大片草地,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半膝高的芒草将“龟壳”掩了一大半。
那迷彩服瘦个子将身上的安全扣解开,从背上卸下工具。他用脚将副驾座旁的野草踏平,以便更好观察。透过碎裂成无数小片,仅靠一块防晒膜维系着的前挡风玻璃,能看到挂在车头上那红色的奶罩。
他把迷彩帽的帽檐向后转一百八十度,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认不会发生爆炸后,拿出一把液压剪,钳着车门与车身的连接处,像啃玉米一样,把车门与车身之间的钢铁一点一点地啃掉。
啃得很辛苦,手一起一落地按着剪柄,不大一会就满头大汗。啃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啃掉了,他拖着整块车门,将它扔到了一边。
车内的春光流溢出来,黄芸赤裸的上身影入了我和他的眼帘。她的乳房依然坚挺,但原本红润的肤色此刻苍白无比,她的双目紧闭,左手紧紧地抓着车厢内那个“我”的右臂。这个动作说明她闭上眼睛之前感到恐惧。
迷彩服瘦子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一口唾液顺着食道退了回去。他伸手插进黄芸的背部和座椅的靠背之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下,他摸到黄芸光滑的肌肤,心突突地狂跳,脸上浮起了一丝隐蔽的红晕。他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但眼前这个胴体太美丽了,略定了定神,便将她抱了出来。他用脚将野草踏倒,空出了一块平地。他将黄芸平放在地上,然后脱下身上的迷彩服,盖在她的身上。他的上身只剩一件背心,露出来的肌肉很发达,一团团地充满了张力。
我看到黄芸满脸鲜血,她的嘴唇紧抿着,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死,因为我没看到另一个她。
瘦子扶起昏迷的黄芸。将盖在她身上的迷彩服扣好,然后拿过扣在绳子上的安全带,绑在她的身上,比划着让上边的人把她拉上去。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再次钻进变形的车厢里。这一侧受了强烈的撞击,破裂的白色气囊,像用口香糖嚼出来的泡泡,黏在我的脸上,仪表盘严重变形,压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向左垂了下去,方向盘被撞歪了,死死地卡住了我的双腿。瘦子仔细观察了我的处境,钻了出去,从那堆工具中挑了一把更大的液压剪,把方向盘给剪掉了,然后拿起千斤顶,撑在车厢的踏板上,握着长长的摇柄,吃力地上下晃动。
变形的车头慢慢开始松动。他拉着那个歪着脖子的我的双臂,吃力地将我拖了出来。
被拖出来的我,像一条隔夜的油条,软塌塌的。我的脸色苍白,身上没有明显的伤迹,但眼耳口鼻都流出了鲜血。我知道我的内脏已经碎裂了。
后来赶到的救护车,呱呱地叫着,将我和黄芸拉回市里的医院。
那条软油条和黄芸被罩上氧气罩,推进了相邻的两间手术室。
我在两间手术室的门口来回飘荡,我想告诉那些白衣天使,不用再浪费精力去抢救那软油条,用心去抢救黄芸便可。可是他们谁也不听我的,姑娘们捧着瓷盘,瓷盘上装着各样的剪刀和钳子,她们脸色凝重地匆匆奔向手术室。
我的声带被压坏,喊了几声便哑了,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声,就像深夜里,山上鹧鸪发出的声音一样恐怖。
我累了,不再叫喊,我需要休息。很奇怪,平时累了就找张椅子坐下来,可是这刻,潜意识却强烈地想贴在天花板上。我为自己有这奇怪的想法而感到恐惧。
我轻轻地飞了起来,背脊贴在冰冷的天花板上,无比的舒畅。
我不明白灵魂为何喜欢贴在天花板上,也许是喜欢高高在上地俯瞰一切,活着的时候无法做到,死后便完成心愿吧。
我正在享受贴在天花板上的快感,医院里来了两帮人。
先到达的是我的家人。我那像头肥猪一样愚钝的老婆,走在最前面,她几乎是一步一跄踉地小跑着进来,身上的肥肉跟随着她的步伐起伏荡漾。紧跟在她后面的,是我白发苍苍的父母和一对儿女。他们神色凄然,双目黯淡无光,在手术室门前心绪不宁地来回踱着。
那蠢钝的婆娘,也许知道了车内出现红色奶罩的内容和外延,激动得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像个刺猬。她的眼前有片无法抹掉的红色,那红是奶罩的原色,更是她血液里沸腾的火爆因子。她一如既往,表现出了市井泼妇的特质,弄清楚哪个手术室里躺的是黄芸后,便用力拍打紧闭着的大门,破口大骂:“狐狸精你给我出来,你快点去死,快点去死。”
护士走过来,对着蠢婆娘叱道:“这是医院,不是市场。”
婆娘不服气,冲着护士大喊:“我就是要她死,她快点死,不是她,我老公也不会出事。”
护士皱着眉头,道:“再闹我就叫保安啦。”
我的父母,那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扯着婆娘的手臂道:“闭嘴,还嫌不够烦啊,你老公还在里面做手术。”
我多想从天花板上跳下来,跪在两老的面前。但我知道他们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说话。
我的一对儿女,一个读大学,一个念高三,他们的手紧紧地扯着婆娘的衣摆,可以感觉到,他们在轻微地颤抖着。这种表现让我很不满,这是懦弱的表现,完全没有遗传我头脑冷静、泰山崩于前而不眨一下眼皮的优良基因。我将这一切归咎于婆娘的教育无方。
婆娘在他们的劝说下,安静了下来。手术室门外,靠墙的两边,各有一排椅子。我的家人们在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后面来的另一批人,只有两个,是我们镇上的工作人员,我认识他们,是殡葬办公室的。
虽然我在城里有房有别墅,但喜欢农村的环境,所以我和家人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农村,户口也没有迁出去。
成为地产商后,镇里便给了我一个“经济发展顾问”的虚衔,然后每年从我身上割掉二两肉。
虽然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但毕竟还生活在他们的地头上。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慰问镇上的官员,宴请镇政府里的所有工作人员,虽然政策不允许他们吃我的饭,但我总能找到理由让他们坦然赴约。
我就是在宴会里见过这两人,当然,以他们地位是不可能和我同桌的,他们殡葬办公室的苏主任带着他们向我敬过酒,所以他们在我的心里挂上了号。
他们的到来让我愤怒。我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关心我伤有多重,而是盼着我死,说得再深入一点,就是怕我死后被偷偷拉回去土葬。
我生活的这个城市较落后,人们的思想也很守旧,他们认为火化是死无全尸,有人死亡,家属便将尸体偷偷地拉去土葬。火化率在省里的排名一直都是垫底,分管殡葬的副市长被挂了两年黄牌,如果今年还是如此,估计他得被一票否决给撸下去了。
市长发飙了,下死命令,如果各县的火化率达不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分管的领导就得被问责。据说县领导如火炙屁股,坐立不安,根据上一年全县的死亡率,给各镇订了任务,如果没完成任务,就得回去种蕃薯了。
任务一下,各镇叫苦连天,骂声一片,他们指着县城的方向,什么操、狗日、叼你老母都脱口而出,活了大半辈子,没听说过哪朝哪代要规定死多少人的。
骂还骂,但上级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谁叫这是一个用数据说话的年代呢。
镇里殡葬办公室的人,个个都练成了千里眼顺风耳,哪条村有人行将就木,他们的狗鼻子都能马上嗅到。
我们这里有个风俗,人死在家里是很不吉利的,当快要咽气的时候,亲属会把他们抬到祠堂里等死。有命硬的,在祠堂里拖了一头半个月也没断气,孝子贤孙们就要轮流守在床前尽孝。
当有老人被抬到祠堂的时候,为了防止被偷偷土葬,镇殡葬办的人闻风而至,他们日夜守在祠堂附近,比那些孝子贤孙们还紧张,直到断气后,尸体被抬上殡仪馆的黑厢车,才像地下特工队一样悄悄撤退。
上级要的是火化数据,火化之后的事他们就不管了,所以骨灰是被允许再次土葬的。如果哪个镇今年死的人多,提前完成了任务,那么任务外的尸体,在交了一定的费用后,他们就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地让你土葬。如果某个镇死的人较少,眼看已经年底了,无法交差,便花高价雇仵作半夜去偷那些土葬的尸体回来充数。于是,催生了偷尸、卖尸的产业链。
眼前的这两个人,明显就是等着送我上殡仪馆的车的。虽然无法改变死亡的事实,但凭他们明里暗里收过我不少的好处,就算我要土葬,他们也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都是白眼狼,翻转猪肚便是屎。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屈辱。真想冲下去,把他们吓个屁滚尿流,可现实并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现在的我对于他们就像空气一样,他们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更不会害怕。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了很长时间,终于灭了。两帮人都很紧张地盯着那扇白得瘆人的大门。我的亲人们紧抱双拳,立于颌下,那虔诚的态度有如三藏朝圣。
而另一边的两个人,也非常紧张,双拳紧握,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里面不是手术室,而是一个足球场,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就是一个控球奔跑的中锋,他向着笼门突击,然后扬起了脚。
那两个人的心快从嗓子里掉了出来,激动地喊:“射、射、进一个——”
两个手术室内的医生先后推门而出。两张椅子上的人都倏地站了起来。我听到亲人的心在叫:“平安无事,一定要平安无事。”
而另外两个人则很遗憾,我听到他们的心里不是叫射、射、快点射,而是很现实地在叫:“死、死、两个都死。”
医生分别宣布:女的脱离了生命危险,男的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家属节哀。
我的父母,那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听,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蠢婆娘抖动着满身的肥肉,哭得如沙哑的破铜锣,她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后来,看到护士将黄芸推了出来,便扑过去,摇着她的双肩,嚎道:“为什么你不死,为什死的不是你,狐狸精——”
护士和医生们一惊,连忙将她扯开,叱喝道:“病人的身体很虚弱,你想弄死她?”
婆娘甩开他们,又要扑上去,道:“我就是要她死,让她赶紧去死”
我的一对儿女抱着我昏倒的父母,哭着说:“妈,爷爷奶奶都晕过去了。”
婆娘这才放了黄芸,回过头去照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医生连忙将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用指甲按着他们的人中穴。
护士们连忙将黄芸推走。
我看到坐在另一边的那两个人,他们互相击了一下掌,一股喜悦涌上了眉梢,但又带着一丝婉惜。球进了一个,可惜另一个没有进。
怒火像有一丝裂痕的鸡蛋,劈雳啪啦几下,一个毛茸茸的生命破壳而出。我从天花板上冲下来,给了他们一人一记大耳光,可惜我无法触碰他们的脸,只是扇起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