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尚明下班在路上被程原原拦住,说有事求他帮忙。
“刚下班,还冇呷饭。什么事这么急?”
“不急也不会找你,我请客。”
程原原把他带到正街一家饭店,点三个菜一斤番薯酒。席间,程原原说他不在矿警队工作,转行在萍乡小西门贩买烟土。
李尚明道:“这是犯法的事。”
“没什么,这么多人在做,轮着我犯法,世上的人都死绝了。”
“小心点为好,请我呷饭我呷,不过贩烟土的事不要找我。”
“我清楚,我不会叫你去做不想做的事。”
“什么事?说吧。”
“帮我收捡一个人。”
“打架?行,我答应。能告诉我原因吗?”
程原原摇头道:“你只管按我的要求做,其他的不知道最好。”
饭毕。程原原带他到老后街一茶坊说,那家伙住这,开茶坊的是他婆娘。男的姓张名年春,这会肯定在家。你遇上张年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打死就行,不过也要小心,这家伙会武功。两人走进茶坊。
茶坊几张桌子,坐了几个茶客。被称之为老板娘的女人很年轻,一张清秀文静的脸。她个子单瘦,蓝布长袖衫,腰扎细暗红斜纹丝巾。靛青色裤,脚上穿带红点布鞋。细心看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忧愁,见有客人,笑道:“随便坐,要什么茶?”
两人靠里角落桌边坐下。程原原道:“杜仲清茶。”
李尚明奇怪的问:“她是老板娘,叫什么?”
“谭淑云。”
“还是小姑娘!”
“不小,今年十六岁,结婚刚半年。”
“你怎么知道?”
“我是道上人,消息灵通。”
“她男子比她大多少?”
“大约十岁。”
女人端茶过来。“还要点什么?”她问。
“来盘西瓜子。”程原原说。
女人很快端来瓜子,说要加水喊一声,说完她过去。
“杜仲清茶”是萍乡特产。茶叶产自萍乡武功山。茶香而微苦,泡出来的茶水清澈透黄,满口留香。后有人在茶叶中加中药杜仲,杜仲有滋补肾气作用。立即深得茶客喜欢,于是有了杜仲清茶一说。
萍乡人呷茶受湖南影响,喝过茶水喜欢把茶叶渣,塞嘴里嚼光咽下。李尚明极少呷茶,偶尔喝茶后也会将茶叶渣吃掉。张年春没现身,两人边等边品茶。李尚明也就有了观察茶坊和茶坊女人的机会。
店铺临街,是那种典型的前店后居民房,土砖墙上抹了一层白灰,屋顶没有吊顶,仅用篾席遮挡着。房间不足四十平米,摆了六张桌子。灶台两个火炉两巴铜壶,白瓷杯全部放在一旁的货架层板中,层板有五层,最上一层摆了六个玻璃茶叶瓶,瓶中茶叶清晰可见。第二层也是一排玻璃瓶,都是萍乡地面上盛行的各式盐果子,诸如红姜、刀豆、缸豆、苦瓜、南瓜、辣椒等干盐贷,有花生瓜子干货。白瓷茶杯在三四层。最后一层放了几个淘罐,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
女主人瘦弱纤细的身子,素颜洁丽的脸庞,眼角到唇角显露未成年女孩的稚嫩感;肌肤润滑宛如清泉洗过一般,细细的汗珠在额头发丝中游离;大眼晴黑眼珠,看人时显得纯真质朴,不过让你能感悟到多少与这种年令阶段中不和谐的迷离感,某种淡淡的忧伤时常一闪而过,仅此而已。再看她的鼻梁直挺着,鼻口有点宽,左则脸颊上有几粒微斑;嘴角线条分明,开口说话就笑,语音中偶露异乡口音,语速不快声音柔和,让你感到很轻妙的音平,在耳边抚过一般。她一副未成熟的骨架看去弱不禁风。她衣服合体,女式对襟斜领,相有花边,衣角衣边针活做的疏密均匀。前胸后腰,收放自如,含而不露,大方得体。裤子上下洒练自然,腰间围裙也有持点,左上角一只翠鸟飞来,对角下两根细枝交叉,两片小叶托着一个鸟窝,窝中两只小雏鸟张嘴要食,整个图案坐落有致,简洁明了,让人爱不释手,同情心顿生。
李尚明扫过女人的手背,若隐的看到紫痕迹,那是……
程原原用肘顶他一下。“出来了。”他说。
一个头发篷松,打着哈欠,衣服没扣的中等个子的汉子从里屋出来。
程原原轻声说:“他就是张年春。”
“你认识他?”李尚明问。
“知道他,但不熟悉。”
“真要打他?”
“真打。”
“现在?”
“就现在。”
李尚明迟疑着,他知道打起来,店里的东西可就毁了。不知怎么的,他內心产生悯惜心。
张年春伸了个懒腰,他妻子忙着帮他打洗脸水。
李尚明站起来往门口走,程原原紧随其后。张年春弯腰低头洗脸。李尚明想好了乘他其不备,只要一个提拉手,就可以把张年春摔到街上去,那样打他,不会损坏屋内的东西。
突然,小媳妇抬头见他,开口笑道。“走哇,先生慢走!”
这一笑一问,让李尚明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径自出了店门。
程原原一愣跟了过来。“你……你怎么不动手?”他说。
“结了帐?”
“接了。”
“算我欠你的。”
“为什么这样,这机会多好?”
“我不能当他婆娘面打他,那样有失体统。”
“要的就是这效果。”
“要这效果你自己上。”
“我打不赢他,你得给我出气。”
“今天不行,下次再说吧!”
谭淑云母亲刘桂珍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其中四个先后夭折,仅剩三女儿谭清云,小女谭淑云。几年前谭清云嫁给一个叫范云念的火车司机。
谭淑云刚满十五岁经媒婆提亲,嫁给安源街上有店有房的张家。
张家儿子叫张年春,大女方十岁,无论身高、面相家庭都算过得去。谭淑云父母应了这门亲事。谁知张年春第三天就把新娘打了,还打得不轻。原来张年春是个混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事后才知道他这是第三房,前两房女人,一个暴死,一个逃回娘家,死也不来,被张家休了。媒婆收了张家好处,把谭照林夫妇骗了,现生米成了熟饭。谭照林在安源仅是一走乡裁缝,没有实力。女儿嫁给无赖,只有打碎牙往肚里吞。
豆寇年华的谭淑云,稀哩糊涂成了别人的新娘,洞房之夜,张年春借着酒兴,不问青红皂白扯了她衣服,嘴里骂道:“你这婊婆子,怎么想到嫁给我,老子叫你尝尝姓张的历害。”不待小女子明白事理,扑上去,让少女变成了女人。事后,张年春约法三章:孝敬男人,挨打不哭,赚钱他用。从此,谭淑云像掉进冰河一般,任由男人喝斥打骂,小小年级那里经过这般架势,只把泪水往肚里咽。对婚嫁中的女人,这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代。
张年春母亲张黄氏,本意希望讨一房媳妇进门,以震住无赖儿子。那料想又是一个老实巴交心地善良的妹子。伤心之余,她常埋怨老倌子死的太早。
早年间,当萍乡煤矿开埠时,张年春父亲张小毛,从湖南到这边搅工。最初帮人看店打杂,他脑子活,肯用心,慢慢知道了生意道道,五年后他自己做起小买卖。他最大的收获是将原店主独生女儿搞得手,结婚五年后生了张年春。又过十年他独揽黄家家产,成了安源老后街半条街的东家。开有米店、布店、杂货店,还有房子出租,银毫子不知赚了多少。夫妻生一子后再未开怀,张年春成了掌上宝贝儿。获得的溺爱越多,也就越发耍泼,书读不进,持财示傲。十三岁抽大烟,十五岁进烟花巷。花钱如水,要帐的人常常堵门口。把个张小毛气得暴跳如雷,十七岁跟儿子说门亲,不料儿媳命薄,不到两年死了。
十九岁那一年,张年春打伤人惹上官司。有一天,布店来了一对男女,俏丽的女人看着花布左试右挑,三进三出,男人一脸粗横但显无奈。最终女的挑了块细花紫绸缎,当店家撕下布后,女方却说她要换一块布。双方发生争持,男人扯女人走,不买布了。张年春和几个哥们把这对男女一阵好打,这下闯祸了。女的是县府驻军长官姨太太。驻军来人连店连人一起砸了。张年春被捉去挨打挨关,张小毛发了不少冤枉钱,才把人赎回。张家元气伤了一半,布店关门。张小毛气得中风,不久乌呼了。
张黃氏撑起门面,她不懂生意,但还能维持门店。张黃氏第二年又张罗儿子讨亲,媳妇进门,谁知这媳妇在娘家也抽大烟,张家本来有一根烟枪又填一根烟枪,这可是烧钱的主。两年时间内,米店杂货店关门,第三年门店买了,夫妻天天开仗,女的一气直下回了娘家,从此不再登门。张黃氏也求个清静,让儿子休了她。张家日显败落,现在除了住的三间房和一个临街茶坊外,曾经号称老后街半边街的店铺全部转买。张黄氏咬着牙,又张罗儿子第三次婚事,她想张家总得留个后。张年春在这一带名声恶臭,没有仼何一户人家愿将女儿许配给张家。这桩婚事却让谭淑云补上了。
谭淑云进了门,代婆婆张罗茶坊生意。张黄氏自己不会做生意,但看管媳妇却从不走眼,收入一分一厘都得上交。这其间,张年春三天两头伸手向媳妇要钱,如果稍微迟疑一下,张年春拳脚就到。
谭淑云毕竟年少,不敢争辩,整日提心吊胆。为了生意,在人前强装笑脸。好在她心地善良,真心实意待人,生意还算过得去。到店里呷茶的客人没有定数,喝茶闲聊的,路过偶然就坐的,当然老顾客也有。
前街王掌柜开有临街杂货铺,主营锅碗勺盘,绳子耙子土箕外。还兼做转手生意,大凡有客人都会到云祥茶坊品茶。他呷茶有讲究,水只九分热,茶叶放的多。第一道水不喝叫“洗茶”。他说呷茶要三种静;脑静、体静、心静!这是他到萍乡杨岐山庙里,讨得和尚的喝茶经。庙里和尚就是这样呷茶的。王掌柜自语呷茶是一种享受,别人不信他信。
一般情况下,他下午两三点钟来茶坊坐一坐,这个时候女人帮他看店。
王掌柜个子不高,一条腿走路有点拖地走,这是小时得病拉下的后遗症。他女人却有牌相,人长得水灵秀气。说来有趣,王掌柜三十五岁那年去县城进货,那是冬天,天还未亮出门,路遇被冻饿昏到路边一女人,王掌柜忙将女人救起进屋,喂了糖水粥。女人醒来得知她来安源投亲,亲戚没找到,带的钱花光了。天寒地冻,她躲屋檐下取暖,又因为几天没吃饭饿昏了。王掌柜一直未婚,后经人撮合两人成亲。如今生有两崽一女。
第二个喜欢来茶坊闲坐的叫曾古佬。住牛心街的曾古佬五十七八岁,大名叫曾日辉。他头发秃顶,牙齿焦黃,腰扎一块夏布汗巾。他泡茶时喜欢先放几片茶叶口中细嚼慢慢咽下,他说这种习惯,是从小听说书人说书养成的。曾古佬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不少故事,什么《三国演义》、《说唐》、《薜仁贵征东》等,都能说个七八成,有人称他“曾半书”。他的闲聊话题脚伕们最爱听,有时也买买关子,让人心急火燎似的。他有两崽三女,自己靠出租房出租过日子。
再一个茶客是住在街对门的石老倌子。石老倌子拉得一手好二胡,这是他年青时,跟戏班子学得,那时年青记心好,跑了十年戏码头,直至有一天他喜欢上了戏班的一个女戏子,两人苟且时被人发现,恼怒的班头,将他赶出戏班。从此在安源落脚,他挖过煤,脑瓜子灵活,善于迎合,深得监工尝识,当过小把头。赚了几个钱在安源街上买房讨亲,可惜至今冇一崽一女。如今也靠出租钱过日子。无事时石老倌子操起二胡来店里呷茶,自误自乐唱些老曲老戏。按旁边人的话说,他跟曾古佬合成一对,套得板上。
几天阴雨天,四邻八街闲人多了。推炭的脚伕,抬轿的轿伕,都会到小茶坊伸腿闲扯。曾古佬头天上山釆了茶树菇,自己舍不得呷,今天赶个早市买了。他在街上买了两个糯米油果到店里呷茶。忘了告诉大家,曾古佬婆娘死得早,崽分家,女出嫁,他也算过单身日子。
曾古佬进门喊道:“谭妹子,泡杯茶。茶叶少点,我要泡油果吃。”他靠里边经常坐的位子上坐下。时间还早,除了三个面熟的轿伕一边闲扯外,其它位子都空着。
谭淑云端茶杯过来。“曾伯,蛮早!”她放下茶杯,同把一撮干茶叶放曾古佬手掌上。随即往杯中倒水。
“谭妹子,你是有心人。”曾古佬把掌中茶叶放嘴里嚼着。
谭淑云笑了。“曾伯,你怎么有这种习惯?”
曾古佬说:“这叫清口,有钱人不是刷牙吗。我这也是一种刷牙方法。”
旁边一轿夫道:“曾老,你又是茶叶又是油果,不是越吃越苦吗?这跟呷药差不多。”
谭淑云退回灶台。
曾古佬道:“茶叶是有苦,苦中带凉,油果火气重,两者合着呷,不是压了火吗。”
轿夫笑道:“这有什么味,你冇呷过苦吧?”
“胡扯。”曾古佬道,“我吃过的苦,你见都冇见过。我十二岁那年天大旱,冇有呷,吃观音土。你呷过吗?解手解不出,那真是叫天……不说了,我现在呷饭。”
茶坊又进来几个人,一看是推炭的脚夫。人人顶破草帽,短衫,半腿长短裤,一条汗巾缠腰,脚穿草鞋。手上都提着一个竹简,里面装得路上呷的中饭。身上、脸上、腿脚上都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他们在门口桌边坐下。
中年汉子叹道:“唉,这鬼天气,雨下个不停。”
一后生道:“下就下,反正做事也冇呷,不做事也冇呷。”
先说话的汉子道:“说得难听,不做事你更冇呷。”
谭淑云过来泡茶,问他们要什么盐果子吗?他们不要。谭淑云知道这下雨天坏了他们的生计。“慢慢呷茶,加水叫我。”
曾古佬对中年汉子道:“张水生是你吗?好久没见你过来哟?”
张水生十年前还是二十多岁后生,年青时性子火暴,这些年他收敛不少。他道:“是曾半书哟,你好哇,好久冇听你讲古了,有什么好听的古,说来让我们过过瘾。”
“没什么古,现在推一天脚炭,赚几升米?”曾古老道。
“三升米多一点。怎么,你有生意要做?”
说话间雨下大了。曾古佬道:“这雨再落几天,山上茶树菇又捡得一些。”
轿夫不高兴道:“曾半书,这话可不能这么说,雨再下去,要收人命的。”
张水生也道:“可不是,这是用雨水杀人哟!”
世上的事各怀其念。曾古佬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撑油纸伞的王掌柜,进门对脚夫道:“水生,等雨停了,帮我送两车东西到紫家冲来生井上去,他们要一批土箕,我都准备好了。”
张水生答应就去。王掌柜说等雨小一点再去。
“王掌柜,呷碗茶。看你这身打扮又要出门去。”曾古老笑道。
王掌柜旧衫旧裤,像个苦力人。如今世道不太平,这装扮是为遮人耳目,图个安全感。他要杯茶在桌边坐下。曾古老道:“王掌柜,最近生意跑火吧?”王掌柜接过谭淑云泡好的二遍茶,道:“哪有什么生意,还跑火?怕是饭都没有吃啰。你看看这天,落雨没个完,天漏了一样。我小本生意全指望小煤窑,如果雨大了,小煤窑就得停产。如今炭也不好卖,生意也难做。尽赊帐,赚不了几个钱。不做又不行。税又重,各种苛捐杂税加起来比人还高。我就是跟别人打下手,做搬运工,搬来搬去,跟驴狗子一样,叫得欢一一穷相!”他呷口茶对谭淑云道,“谭子,我这茶不正吧?”
谭淑云不好意思道:“王叔,茶正,水不正。你要九成热,正烧着,怕你赶得急,先泡了茶给你。”
“你得跟我换一杯。”
“水九成热时,我跟你再泡一杯。”
曾古老道:“你嘴巴蛮刁。水开不开,也呷得出。”
“不是没开,是开过了。”王掌柜道。
谭淑云重新泡过茶。
王掌柜看一眼茶水,满意点点头。“我晓得你谭子不会欺负我。”众人乐了。
王掌柜突然说,“昨晚东陂井死了一个人晓得吗?”见众人面面相觑,他继续说,“东陂井井下透水,要不是人跑得快,死人更多。”
曾古老道:“我们不是生意人,那有你消息灵通。”
王掌柜认了,喝了一半茶,起身叫张水生出门。出门与一戴斗笠人,差点撞个满怀。
那人斗笠差点掉地上。“你走路不看人哇?”。
王掌柜笑道:“石仙,是你不看人,还怪我。”
石老倌子不答话自顾自进门。
王掌柜摇摇头走了。
“石仙,我都等你一会了,你怎么才来?”曾古老道。
“落雨,缩在被窝里不想起。”石老倌子说。
“你还盖被子?”
“盖呀,一年四季都盖。”
随即,小茶坊响起了二胡声,是改良了的萍乡花鼓调。
雨季煤炭不好买,许多小煤窑拖欠工人钱饷,各式生意人生意也陷入低谷,许多店面暂时歇业了。云祥小茶坊坐客少了不少,好在门店自家的,至少不欠交房租,维持最底生计没有问题。谭淑云没跟茶客红过脸,遇上无钱的主,她也让过。自己手头紧张,进货时,主家也会赊帐给她。外面的事可暂时应对过去,但家里那吃赖皮饭的男人,让谭淑云想起时常一阵惊怵,一阵寒意。张年春回来要吃要喝还要钱,只要你说个“没有”。拳头巴掌就打过来。小俩口的事,家婆不管也管不了,只苦了谭淑云。
张年春在桌边坐下,端酒杯喝酒。一盘辣椒炒蛋,一盘烧茄子。谭淑云站在一边,丈夫吃饭时她从不上桌。张年春用筷子挟炒蛋吃,不高兴道:“打烂盐罐子,菜这么咸。”
谭淑云紧张道:“我……我试了菜,不咸。”
“不咸?我说咸就咸。”
“要不,我再炒一个?”
张年春眼一瞪。“算了。”他自顾吃着。
谭淑云见他这副德性,心里有点底,她往前店走。
张年春道:“你身上有钱吗?我等着急用。”
谭淑云迟疑道:“有几十个毫子,我要进货。”
张年春不管这些。“拿出来,全拿出来。”
“我上次欠了茶叶店的钱,我得还上。”
“你还嘴硬。”张年春筷子甩了过来。谭淑云让过。张年春见了跳过来,踢谭淑云两脚,骂道:“你敢犟嘴,收拾你。”
谭淑云蹲在地上抚着痛处的大腿。
张年春道:“还不把钱拿出来。”
谭淑云只得掏出全部铜毫子。张年春随手把几十毫子放进口袋。
大街上,张年春揣摩着去处。陈家院在安源名气大。除烟具烟膏俱全外,吸食时还有舒适的臥床,浓茶糕点类点心。当然也可找女人伺候。张年春今天可不敢去,他口袋里的钱不够,只能找地下暗店抽烟。安源地下小烟店不少,分布在大小十几条小巷里。开店的人五花八门,有的是住家自己开店,有的是租房开店,也有几个男女合着开店,这其中有清洪帮的人参合进来。更有甚者,是些年老色衰的女户人家,自家用茶水香烟待客,客人自便出入,她从中抽水打头,虽无大笔收入,但生活可自保。
宫娥巷王婆佬五十开外,年轻时作过皮肉生意,年老后在自家屋里辟两间房,开个暗烟店,她生意做得活,男宾女客都有。尤其她这里的一些烟女客,过了烟瘾外,还会干些勾引男人的事。遇上这事,王婆佬嘴巴甜,抽利不在少数。
张年春见王婆佬站在巷口。“王婆佬,你又在拉客?真好生意。”
“打你咯乱话。”王婆佬道,“春崽,好些日子不见你打照面,又到哪发财去了?”她年级一大把,皮肤保养不错,语气和笑眉间,透着一股风骚韵。
“发财,发个屁。烟都抽不起,想到你这里揩点油。”
“没钱不要紧,你到矿上挑一担块煤过来,我一样让你过个烟瘾。”
张年春拍拍口袋。“听到吗,没有毫子我敢上你的门。”
进门是厅屋,厅屋两边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租房。厢房隔成两个小间,两个门上挂着深灰色布帘。王婆佬掀开右边门帘,把张年春让进门,房间仅放一张床,床中有个小烟台。
张年春道:“房子有点暗。”
王婆佬道:“又不打牌,抽烟还怕烧着嘴巴不成?就在这吧,隔壁有人。”
张年春往床上坐。“给我来二钱烟。”
王婆佬道:“春崽,冇搞错吧,你这么大的角色,两钱烟那够抽,三钱。”
张年春道:“我还有事去,三钱就三钱。”
王婆佬准备烟泡去了。这边张年春打个哈欠,猛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浪笑声,侧身想听那边又没声音了。他骂了句。
王婆佬进门道:“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你听,隔壁一对男女在‘醒水’,好撩人哟。”
“你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
“算了,今天没时间。”张年春接过烟枪烟泡,三颗黑色的黄豆大的球状体,他道:“你不会少我的份子吧?”
“看你说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少你份子,我还做得下去嘛。”
“我是唬你的。”张年春躺下,拿起烟杆道。“来,帮我烧泡烟。”
“我有事去。”
“你看你看,又摆臭架子不是,我就喜欢你烧烟,劲足。”
张年春在这里是长客,别看他年轻,也是出了名的赖皮劲。张年春从家出来,一路上被缺钱的事,弄得没了底气。现在,他从王婆佬身上发现什么秘密一样,他突然有了叫自己女人到这里看看,学学作烟泡烧烟的想法。如果成了,可以在茶坊里,开个暗烟房。张年春道:“你带徒吗?不要工钱不管饭,跟你学做烟泡,烧烟,学怎么待客。”
王婆佬一口回绝。“那不行。你不是折我的阳寿吗,什么事不好做,作这行是下三烂的事,人大凡有点办法,也不会做这种事。”
“你得了吧,我看你五十多岁的人,哪一天在折阳寿。天天吃肉吃鱼,我冇看你用盐水呷过饭。”
“我盐水呷饭,你看得到吗?反正这事不行。”王婆佬一口拒绝。
张年春想过学徒是假,让婆娘过来向她拜师,是看她如何待客,随后把客人引走这才是主业。即然她不肯收徒,以后再说,今天反正他还有一件事要办。张年春带着一股好精神出门去。斜巷口庆元客棧,掌柜姓钱,名字叫庆元,客棧以他名字得名。
“钱掌柜,我的客人住店了没有。”张年春进门就问。
钱庆元问:“你是……”他没想起来。
“姓计的。”
“有,住四号房。”
来到四号房敲门,门开,张年春进去。这人一身长衫长裤,布料子一看就知是洋货。两人在桌边坐下,那人急问:“有现货吗?”
“有。”
“什么时候交货?”
“就这两天,你等我的话。”张年春用手指折了折。“这个带了吗?”对方点点头。张年春立即出门去。径直穿过三条巷子。
山边上一茅草丛,一后生见他忙说。“大哥来了。”
“马崽,怎么样?可以下手了吗?”
“情况基本清楚。”马崽道,“屋里只她一个人,她老公这两天上晚班。”
不远处一间茅房,一个年青女人在门边做针线活,不时用手摇着摇篮。
“女人很少出门,最远就到水井边打水,也就三十米远。”
“这么说,要想偷很难。”
“是。”
“走,晚上来。”
这天晚上,乘蒙蒙细雨来到这户人家屋后边,一直守着他男人出门。
张年春去敲门。
“谁!”女人问。
“连香,开门,我忘记带工牌。”张年春装成她男人的声音说。
门开,张年春随手一木棍猛的打在女人头上,女人一声不吭倒下。进得内屋,将床上熟睡的婴儿抱走。
随后几天,在安源大街小巷里,时常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发疯似的找孩子,她一路来一路去,唤着“牛儿”的名字。有时夜深人静里,这声音从远处传来,尤其显得凄凉悲切!
萍水河水面变宽变急,河滩上满眼的鹅卵石,全浸淫在浑浊的河水中。
雨水使道路更泥泞,村庄与村庄之间,乡村与城市之间,煤窑与煤窑之间到处是泥泞烂路,最烦恼莫过于窑主,挖出的煤运不出去,需要的原材料运不进,窑主骂娘,工友酗酒。泥水和着煤水流进水沟,沟里的水变黑了。
李尚明当班除了关注水泵正常运转外,还得随时清理随涌水带进水仓的碎木屑。这天,水泵房来了矿局检查组,梁根本迎上去。带队的刘定青副矿长看了水泵看了水仓。他对机电股长林正清交代,水泵房二十四小时要有人值班。千万不能出差错。林正清说他全安排好了。
刘副矿长眼睛落在靠岩邦的几块木板上。说值班时不能睡觉,叫把木板搬出去。李尚明心里不高兴,他多个心眼,仅把木板搬到大巷口码好,待人一走还要把木板搬回来。刘副矿长对梁根本说现在进入雨季,一定要保证水泵正常抽水,出了事故要坐班房。喻西洋故意最后离开泵房。问李尚明习惯不?李尚明说:“过了雨季,我就换岗?开水泵钱少。”
“你呀,呷苦的命。”喻西洋摇摇头走了。
梁根本说他到三号水仓去,要李尚明小心点。
李尚明将木板放回原处。又检查一遍水仓,一切正常,他才木板上休息。说实话,跟喻西洋共事时间不长,也相互不了解,他却帮他找了个轻松差事,他很感激他。但他却不喜欢,原因很简直,他不识字,每次交接班不会写交班纪录,这桩工作都是梁根本完成的。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八岁那年,路矿工人大罢工给他留下模糊记忆。以后,他也看过工友自发向窑主,罢工讨薪,在他的生命中,潘辉生的死是他铭心不忘的大事……李尚明认为喻西洋是好人,但书生卷气,和固执的性子,让他吃了不少苦,“水采煤”半途而废,还落下不务正业的名声。让他没想到的是,喻西洋至今未婚,这与他的出身和学识来讲,极不相称。
水泵房里马达嗡嗡作响,他四周看看,涌入水仓的水哗哗的一切如常。他靠着木板休息,鬼使神差之中,他已二十一岁了。母亲托人说过媒,因为家穷地荒,被女方拒绝,表面上他也落个潇洒清闲,而内心却有不同的情结感悟。在他的少男少女梦幻中,喻雪香予他最萌动原始的初恋,可惜这种情爱结束得太快了。富家女王丝婷,是他生命中又一种经历,不说是爱,不说是情,总有那么一种新奇的新鲜的味道让人回味。这是一种游魂似的没有结果的念向,仅此而已。
泵房口响起脚步声,程原原一步进了泵房。李尚明惊呀道:“怎么是你?”
“吓着你了?”
“我以为又是什么人查岗?”李尚明好奇问道,“你怎么下来的?不当班的人不让下井。”
“我身上穿件破棉袄,谁也不会拦我。”
“你特意来找我?”李尚明问。
“当然,你欠了我一顿饭钱,我今天找你讨饭钱的。”
“没问题,我有固定摊位呷饭的地方。”
“又是那种路边摊位?算了,还是我请你吧。”
“这话痛快,又有什么事求我?”
程原原道:“你晓得吗,筲箕街最近出了一挡子事,有个叫刘火云的赌博大脚这次输惨了。刘大脚一贯手气好,十赌九赢。前几天从长沙来了一个瘸子,个子清瘦,相貌平平,带一笔钱跟刘火云赌,刘火云最初小瞧瘸子,随着慢慢赌下去,仿佛那牌九就是瘸子造的一样,要什么来什么,刘火云输个屌毛精光。最后把婆娘以五百块钱价格压上,婆娘也输了。长沙瘸子也做得出,以两百块钱价格,买给五陂下山貓子宁会财,宁会财当场把刘火云婆娘牵走。刘火云眼睛都红了。后来刘火云带去一班清帮的人,想要讨回钱。长沙瘸子功夫了得。这伙人不仅钱没讨回,个个负伤,不瞒你说,这里面就有张年春,张年春断了一根肋骨,现在家中养伤。”
李尚明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希望你火上浇油,再给他一下。”
“你到底跟他什么仇?”
程原原忍了一会,说:“他偷了我婆娘。这仇不报,心里不舒服。”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认识,烧成灰都认识。这事发生后,我不再理他,成了仇人。”
“朋友妻,不可欺。好,这事我帮你,你说怎么办?”
“当他婆娘的面,打他一顿,羞辱他。”
按程原原的设想,下班后两人进了云祥茶坊,茶坊仅有两个茶客。他们要了两杯茶一蝶瓜子在门边坐着。外面没有下雨,但天是阴的。谭淑云给他俩泡茶时,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谭淑云应声急忙进屋去了。
程原原轻声对李尚明说:“是他!”
李尚明点头,“等他出来,我只一掌,又断他一根肋骨,躺床上动弹不得。”
程原原笑了环顾四周。茶坊还是先前的陈设,地上有些湿,灶堂里的火正烧水,街上行人往茶坊看一眼,就过去了。李尚明心情宁静,少了一些感触。
谭淑云匆匆过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提壶泡茶,约显难堪,看上去腿脚明显有些不稳。
程原原道:“老板娘,你莫慌,水洒出来了。”
谭淑云一束头发从耳边垂下,定下心情说:“跑得有点急,马上就好。”两杯水泡好,放在客人面前。
程原原道:“什么事,这么急,不做生意了?”
“我……请原谅。”谭淑云有难言之隐。
一老妇人从外面进屋来,她是谭淑云家婆张黄氏。妇人有点胖,脸上皱褶不深,皮肤算好,只是一对眼睛,被胖脸挤得剩一条缝。她头发梳成大发髻,发中插根银饰,手上端着紫铜水烟简,弯曲的烟杆与烟壶中间,红丝线下吊着一个小麂头上的尖角。她扫眼客人,回头对媳妇说:“中饭我不回来呷,我要打牌去,你把饭送到前街林婆佬家去。”说完,扭着胖腰出门去了。
谭淑云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
谭淑云欲言又止的行态,看出了她的难处。
程原原道:“老板娘,你家婆是个抛手婆佬,这一摊子里外都是你把持,一定很辛苦。”
谭淑云苦笑道:“没什么?一般般吧。”
“你里男子不帮你?”程原原没话找话。
李尚明脚下踢他一下,“来,呷茶!”
一个中年妇女在街上走着走着,倒在茶坊门口。
“不得了,有人昏到咧!”有人在喊。
喊声也把刚进茶坊的曾古佬惊住。“不要动,让她躺一会。”
有人说:“地下是湿咯!”
曾古佬摸摸女人的脉搏,看看脸色,用手指掐女人的人中,女人醒了。众人这才松口气。女人想从地上坐起。
曾古佬说:“你们女的搭巴手,把她扶起来。”
几个热情的妇人忙把人扶起,谭淑云端来凳子让女人坐下。
曾古佬进了茶坊。“哎,又是一个苦命人,她是饿昏的。”
谭淑云端杯茶让女人喝下。“你到店里坐一下。”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不了,我这就走。大妹子,谢谢你!”
曾古佬问:“妇人家,怎么回事,莫不是来安源找男人?”
妇人点点头,眼眶满是泪水。谭淑云端碗番薯丝饭,饭上放了豆腐辣椒。她劝妇人乘热吃,妇人推辞着。
曾古佬劝道:“呷吧,你遇上好人了。”
妇人连说谢谢!女人姓甘,是来找三年没有音讯的儿子。她从安福山中到这里走了三天,又在安源找一个礼拜,钱花完了,儿子还是没音讯。她两天没吃饭,饿得撑不住昏过去。
曾古佬为难道:“这难办,安源四周大大小小几百座小煤窑,要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有人提醒说,紫家冲好像是安福人包井。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出门去。临了,谭淑云还塞了一点钱给妇人,说她路上用得着,茶坊里恢复了平静。
李尚明和程原原把这一幕看得清楚。
里屋出了一男人,他胸前缠了一圈绷带,走路慢慢地,说话有气无力,但样子很凶。“怎么回事?我喊你没听到,我肚子饿了。”他凶着谭淑云。
谭淑云说:“你别急,我在跟你炖骨头汤。”
李尚明轻声问程原原。“打不打?”
程原原问道:“你看呢?”
李尚明道:“走吧,我请客!”
此后,李尚明他还同周放高等来茶坊喝茶。周放高似乎看出点名堂。李尚明直口否认,有一点大家明白,小谭人好心地善良,出了名的老实人。大家也为她嫁个狗屁男人,常受欺负而惋惜。这家中的事,谁也帮上忙。
大雨连续下了两天,乌云密布,天不下漏才怪。
又一夜暴雨,就在天蒙蒙亮时,安源附近几处山坳中,山洪将几座小煤窑冲塌,最严重的莫过灯盏窝利生井,大水漫灌井口,井下十三人仅五人逃生。消息愈来愈多,紫家冲,宋家山,后岭多处大水冲进煤窑,人们疯一样救人救井。大水在张家湾河口交汇,河水暴涨,漫过街道,安源东大街成了洪水的河道。山洪冲进矿区煤场,木材场,甚至涌进发电厂区。在铁路线一带,路基多处塌方,人们到了谈水色变的境地。
萍矿总局公事房内,紧急会议正在进行。喻镜成矿长眉头紧锁,半夜时分他被人叫醒,说东陂巷防洪堤,被山洪冲毁,卢副矿长带入抢险,重新筑一道堤,以阻止洪水倒灌井下。为这他一直守在调度室,哗哗的大雨,此刻在他心里如火中取粟一样,烧得他心焦如焚。大雨这样倾盆而下,大量地下水涌入矿井,很可能造成矿井被淹的局面,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慎重起见,他已经暂停竖井两个采区工作,人员悉数撤离礃子面。从各个坑口汇集的消息都很严峻。竖井正组织工友对井口四周设围堰,防止大水从井口漫灌。东陂巷正加固防洪堤。煤场的煤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矸石煤山发生滑落,滚落的岩石将二号抽风机房打烂,电厂被洪水围困,炼焦处几座长臂炉被泥石掩埋。最担心的是全矿八座地下泵房,十五台水泵,有十二台开足马力抽水。而涌入的地下水似乎有增不减。
喻镜成案台上,摆着刚收到的南京中央气象局近期天气预报的消息,从预告来看,未来几天,江南大部分地区都控制在西南暖湿气流中,还将维持几天大到暴雨天气。据水文工程师测算井下涌水量得出结论是:一、二、三号水仓必须各新装一台水泵,方可保矿井安全。
值班调度室烟雾弥漫,会议刚开始,窗外的雨声唰唰而过,会场上顿感气氛凝重和压抑,人人头上悬了一巴利刃似的。需要六台水泵,但库房里仅四台水泵,一台待检修,实际上只有三台水泵可用。现状如此这般摆在喻镜成面前,他挠心捉耳,平时极少发火骂人的他,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早跟你们打过招呼,井下的事无大小之分,大是大事,小也是大事。今年雨季没来前,我已跟各位交代过,设备调试好,配件耍配足,早打算早准备,做到万无一失。这下好了,设备不检修,配件不配齐,人员也不准备好,组织好。你们在这位子上,天天想些什么,干些什么?我问你们都说准备好了。你们看看天,看看地,是不是大雨临头,四面楚歌了。不要争辨,我可不管你们是谁,如果责任落在谁得头上,我定罚不饶。林股长你说?”
林正清定定神。“我年前提交了配件采购计划,但配件至今未到,没有配件,水泵实在修不了。”
喻镜成又点材料股的名。
徐股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我去上海采购,但厂家没货。”
“是这么回事吗?”喻镜成严利地问。
徐股长眼睛往刘副矿长处看了看。刘副矿长一声不吭,他单手托腮,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徐股长满脸苦相的说:“要不这样,设备库有一台报废的水泵,我派人看,是否拆下一些配件,能不能凑合着用。”
“这就是你的能耐,拆东墙补西墙,告诉你,一台设备报废了,它所有的零部件基本上瘫痪了。拆下来的配备也不能用。从现在开始,我拆下了你这堵烂墙,你可以出去了,等待处理。”喻镜成等不急了。
徐股长脸一下拉长了,现场鸦雀无声。徐股长希望刘副矿长说句话,刘副矿长故作喝水,躲避他的目光。徐股长收好笔记本推门出去。
随即,会上就几个紧急情况,作了如下预案。总平巷加高加固防洪堤;发电厂保障电力供电;井下水泵房现场监督;全体机电人员除设备值班外,矿上统一调配组装水泵。各股室人员立即参入保井岗位上。会议散去立即布置去了。喻镜成望着空空的会议室,那颗悬起的心一丝也放心不下来,别看工作安排井井有条,说不上那个环节出事就是大事。他低诂了这場暴雨的强烈程度。尤其水泵和水泵配件准备不足,是他没预料到的。作为江西煤炭董事局委派过来的他,这几年,他工作成绩与工作的艰幸有目共睹,煤炭滞销,劳资纠纷,地方权贵侵吞矿山资源,清洪两帮渗透搅局,工友时常罢工讨薪,资金捉襟见肘,采掘失调等等问题,都在挑战他的智慧,问题层出不穷,他竭尽全力担当,没有出现大的波动,董局基本满意他的工作。这场大雨的到来,似乎打破了某种平衡,常任的几个局里成员对他已露微词,这其间有人在做手脚。他知道,只是没去想他。
离开会议室,一眼见徐股长还在门口站着,喻镜成道:“你还站在这干吗?还不快去设备库找配件。”
徐股长苦着脸,道:“矿长,你原谅我了?”
“去吧,将功补过。”
徐股长点点头匆匆走了。秘书递给喻镜成一把伞,两人进入雨中。
大雨飘泼,雨雾茫茫。地面流水形成泾流,冲入路边沟里。远处从山坡跌落的雨水形成瀑布,往煤场方向流去。一群工人正迎头挖排水沟拦截流水。喻镜成一头撞入机电车间,车间厂棚内,人们正把吊装好的水泵加固在平板车上。机电股林股长,机电段段长易成都在场。
“易眯子,什么时候放下去?”喻镜成问。
“矿长,现在就放。”易眯子说。他个子不高,机电系毕业,因眼睛有点近视,又没戴眼睛看人时常眯着眼,人送外号“易眯子”。
“越快越好,注意安全,不得误事。”
“我知道。矿长放心!”
喻镜成点点头。“另外那台水泵在检修吗?”
林正清道:“正组织人员检修。”检修车间水泵被拆卸,徐股长送配件过来。喻镜成对钳工雷师傅说:“这台水泵有把握修好吗?”
雷师傅道:“不好说。如果配件不齐。装上了也运行不起来。”
喻镜成脸色凝重着。
林正清道:“除非铜瓦轴烧坏,其它配件我们都可以修旧利用。”
一个人从雨雾中冲进来,是总调度长魏水河。魏水河见矿长急切道:“喻矿长,井下老王头报告,井下涌水量增加了,一号水仓抽水不赢,一部分水往下山灌去,二号水仓抽水压力加大了。三号水仓地下水加大了,泵房有点吃不住了。”他很激动。
喻镜成问:“水量增加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十分钟前接到的报告。”
“立即通知井下掘进垱头,和采煤礃子面全部停产,人员立即撤出。”
魏水河立即冒雨去办。
喻镜成道:“林股长,立即告诉易成,现在井下情况非常紧急,他必须尽快组织力量在三个小时内让所有的水泵安装到位,并抽上水。”
林正清目瞪口呆。“矿长,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必须想办法完成。”喻镜成说完,回头就走。秘书跟上。“喻矿长,上哪?”
“去发电厂。”
“喻矿长,我们回调度室吧?你大累了,那里有总工程师,可以商量工作”
“没事,我也就去看看。”保证电量供应,也是这场抗洪保矿中重要的一环,他喻矿长得去看看。
井下三号水仓,空气紧张得凝固了似的。年近五十岁的水文工程师老王头,眼睛始终盯在水位尺上,认真地作着笔录。此时水位尺,已接近临界线,尽管那台大功率水泵不停地抽水,水位下降得非常缓慢。这种结果是地下水涌出量,快接近水泵的抽水量。如果这种现象不改变,或者任何一方不改变,都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老王头额头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情况相当严峻,他第五次将三号水仓情况向调度室汇报。
什么时候喻西洋出现在水仓里,这个时侯他已经把采区人员全部撤离。
“老王头,情况怎么样?”
“不好,情况很不好。”
喻西洋顺着老王头目光看去,水中的水位尺若隐若现,水仓的水几乎没什么下降。难怪老王头满头是汗,內心一定很紧张。李尚明从昨天开始,一步没离开水泵房。梁根本也在,除此外杨师傅也在場。还有一班安装管线的钳工和搬运工,水仓挤了十几号人,都在忙活,不时有师傅喊徒弟拿工具。三号泵房正在整理水泵应急平台,待水泵到位立即安装,水泵地脚孔螺丝也准备好了。刘副矿长检查到三号水仓,随他同来的是林正清股长。刘副矿长问老王头。“王工,情况怎么样,来水大不大?”
王工程师道:“水势很大,水位一直在最高点上徘徊不定,没有下降迹象。刘副矿长,你得赶紧派人安装水泵,我估计一号水仓水泵抽不赢的水,已经流到二号水仓了。二号水仓的水,漫到三号仓三号水仓就会淹没。整个三采区就毁了。”
刘副矿长倒吸一口冷气,他正是来找王工了解情况的。他用手电筒照照水仓。“王工,你估计地下水大量涌入时间,在几个小时后到来?”
“浅部地表水,早已经在一水平出现,深部地下水涌出也开始了。最近三天降雨量超过两百二十毫米,加上前期半个月梅雨天,地上地下都储满了水,至少给我们时间也就五六小时了,不会再多了。”老王头说。
王工程师有几十年的水文地质经验,熟悉安源天滋山整座大山环境中的水文地质构成情况。民国十九年那场大雨,造成八方井被淹,至今矿井水也没抽干,事故至使八百多矿工失去工作,至今都是矿局的隐痛。如果现在再出现东陂巷被淹,萍乡煤矿将不复存在,而这次暴雨程度不低于上次降雨量。
刘副矿长焦燥不安。恼道:“怎么会这样,你们都给我听着,没有命令谁也别离开这里。林股长,立即催易成赶紧过来。怎么还不到?急死了。”
巷道里出现了灯光,传来嘈杂的人声。
刘副矿长见到易眯子,“你易眯子拖拖拉拉,矿井被淹,要坐班房。”
易眯子全身湿透。不想多言,指挥工友们开始卸水泵。
刘副矿长一边又道:“大家加把劲,淹了矿井我就开除你们。”
卸车根本不容易,上吨重的笨水泵要移装机座上,而且要浇洋灰凝固地脚,从涌水时间计算根本不允许。喻西洋首先发现问题。他挤到前面说慢点卸车。把自己的想法抖出。他说问过王工程师,如果卸车装上水泵,待浇洋灰固定地脚螺丝,根本来不及抽水,地下水涌出时间也不允许这么做,我们要抢时间,在众人的疑惑中大胆提出将平车当基座,用电焊焊死水泵在平车上,也将轨道轮子两边焊死,固定轮子。直接装线接管抽水,这样争取了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喻西洋继续道:“这是非常时期,最多三五天时间,等大水一过就可以拆除水泵。”
刘副矿长认为不行,说地基不稳马达受不了,万一烧坏马达谁负责?林股长没吱声,易成说可以试试,但不敢肯定。王工程师说不能讨论了,涌出的地下水给我们时间不多了。
喻西洋肯定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定,出了事我负责。”
刘副矿长再次问王工地下水怎么样了?
王工说:“地下水大量涌出时间只会提前。”
刘副矿长道:“你们听着,喻工下了保证,大家就按他说的动手干活。”
整个水仓的工友都动起来,原来安好的管线重新移位安装,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着,说实话这一切可不可行,谁心里也没有底。梁根本过来叫刘副矿长,王工程师,林股长一起到水仓去看。
王工程师神情凝重起来,眉头紧锁道:“看来大水已经上来了。”
刘副矿长心头一震,回头看一眼忙碌的工友,这时的工作也接近尾声。
梁根本说水泵出现异常现象,影响抽水。
林股长也听出异样,判断水泵出现空转。“老梁,你不觉得是水泵叶轮在空转吗?”
梁根本道:“是空转,我不敢停机,怕影响抽水。”
刘副矿长问林股长怎么办?
林股长说:“连泵头被异物堵塞,要立即清理。”
刘副矿长恼了。“赶急派人下水清理连泵头哇。”
梁根本对李尚明说:“你准备下水。”
李尚明二话没说,脱了衣服。喻西洋叫人拿来绳子系在他腰上,说到了连泵边上,我们关阀,你立即清理连泵头。地下水特冷,李尚明接触水的身子,一阵哆嗦。来到连泵头边,顿感身子被一股水流吸过去,他差点扑倒。梁根本关了电源。李尚明又感到一股水流,从连泵处回出,他乘势潜下水,清出连泵头上杂物,是一块破布和木屑堵塞水流。短短三分钟,水位抬升三寸。他是被人用绳子拉上来的,身子冷得发抖。水泵重新启动。
林股长说:“后生,我会向上面给你申请奖励的。”
刘副矿长微微一笑。
安装点上,易眯子的工作已完成五分之四。电源接好了,基座加固了,轮子与轨道被悍死。现在仅进水管子在安装,由于距离延长,正等材料。刘副矿长要到二号水仓去,那里同样在安装水泵,王工程师也跟他走了。地下水在不断涌出,流量加大,水仓的水位尺全部淹没。易眯子催促工友们加快进度,谁都知道这趟赛跑是关系饭碗的赛跑。
“灌引水。”易眯子喊道。
梁根本迅速將一根皮管塞进引水口,引水灌满。易眯子最后检查一遍,他推上电源开关,只听隆的一声,马达飞转,水泵上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