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笼口挤满出班的工友,李尚明也在其中。工友个个身上脸上满是乌黑,只有两只眼睛一口牙齿是白的。工友几乎赤身裸体,下身仅围一条汗巾,一手提灯一手拿洋镐。十几个小时井下劳作,疲惫不堪,没人想说话,那怕咳嗽一声,也是有气无力死气沉沉的。只有竖井岩壁下哗啦的滴水声。
李尚明在雨季结束时,离开了水泵组,现在是礃子面采煤工,他跟自己伙伴叶炳杰、蒋芳、单云一起当班。叶炳杰生病了,他们搀着他出班。罐笼下来,工友们挤进罐笼升井,接着挤进洗澡工棚洗澡。叶炳杰有气无力坐在木墩上,三个人有的提水有的搓背帮他洗了澡,商量下班后上什么地方玩。叶炳杰只想睡觉,得先送他回家。洗过澡换衣服出得澡堂。
一监工在澡堂门口拦住他,“李尚明,有人找你。”
三个黑衣警察,一个拿警棍两个背长枪,警察身后是原水泵组长梁根本。拿警棍的警察一张大脸。“喂,你过来,就叫你。”他不知什么事,迟疑着走过去。“找我什么事?”他望着梁根本,“梁组长,你怎么也在这?”
梁根本眼睛躲闪着,无奈地笑笑。大脸警察问梁根本。“他是李尚明?”梁根本点点头。大脸警察道:“既是李尚明,那就带走。”两个背枪的一边一个,用枪顶着他。
李尚明急了。“为什么抓我,我又冇犯什么法?梁组长你说话呀。”
大脸警察喝道:“叫什么叫?不关他的事,你去了就晓得。”
伙计们上前来,阻拦不让抓人。澡堂出来的工友也说不能随便抓人。大脸警察梗着脖子说:“工友们别误会,我们是奉命行事,只是带他去问问话,决不会随便乱抓人。走吧。”李尚明也觉得自己坦荡清白,他对伙伴说:“你们先去呷饭,我冇犯法,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被警察押下山去。蒋芳不放心在后面跟着,而单云先送叶炳杰回去。进了警察大屋穿过走廊,接着被警察关进一间小屋子里。
“不是问话吗?怎么把我关起来?”
“你等着。叫什么叫?”
李尚明脑子大了,大的什么事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唯有梁根本知道内情,是他带人来抓他的。除此以外,他真的一头雾水。“水泵……水……大水?”他想着这几个字,也理解不了。“水泵……梁根本……事故?”他觉得自已没有出过事故,这么想也不对。那又是什么呢?难道自己跟黑道清洪帮扯上什么?或者是南昌救喻雪香的什么事?或是被什么人栽脏陷害?无论怎么想,都联系不上栽赃及黑道这几个字眼上。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里。这是个不足十平来的小间,屋子没后窗,仅前面有个送饭小方格,光线是从上面小透风口进来的,屋里有尿臊味,还有蚊子嗡嗡乱飞,没床没凳,简直比地狱不如。
这是盛夏,闷热难熬。肚子饿了,他是早晨进班前吃的早饭,这会十二个小时了,心慌意乱的非常想吃东西。他爬起冲着小方格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吗,我要吃饭我要喝水!”他喊了几分钟,嗓子有些嘶哑。
有人走动声,是大脸警察。“妈的,老子欠你的。”他把一碗饭一碗水放在小窗台上。“快呷。”他喝道。
李尚明喝水呷饭。“大哥,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有饭呷,也堵不上你的嘴。”
“求你行行好,总得把关我的原因告诉我。”
“你呷不呷,不呷我端走了。”
他哪敢不吃饭,他也不问了,一碗饭没几口吃完了。肚子还是扁的,婊婆子崽,总有一天老子要砸了这狗地方。他坐在墙角落想着,不知不觉疲劳上来,歪着身子睡了。半夜被叫醒,警察把他手捆住,一根绳子牵着往外走。出了安源镇,在花尺坳山顶,又遇上一班人,五六个警察押着三个人,看不清是谁。
有警察道:“走路不许说话,不许喧哗,不许逃跑。谁敢违抗,死罪难饶。”
几句话把人镇住了。天黑道暗,他知道这是去萍乡的路上。走着走着偏离大道,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地方,一座大围墙一扇大门出现在面前。他们被带进门去。在一个小屋子被警方验身,随即被带进去。天色微亮,大院墙里一排鸽子房。李尚明一下明白,他被人抓来坐班房了。“他妈的,是哪个婊婆咯仔,把我送进班房的。”他被推进一个牢房,铁门咔嚓锁了。他回身大喊:“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后生,莫喊了,歇口气吧。”一个苍劲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尚明猛回头,初时感觉连自已也吃了一惊,牢房里有四五个人,一个个睡眼惺忪的从躺着的地铺上坐起望着他,他目瞪口呆傻站在哪。很显然,他那狼吼般的鬼叫声,把他们吵醒。
白发老者一笑。“过来歇口气,进来了,别让烦心事伤了精气。”
李尚明缓过神来。其他几个人也起来了。右边一个汉子站起,络腮胡子,赤膊上身,最明显之处是左脸至眉梢有道刀痕,像条蜈蚣爬在那似的,一副凶相。络腮胡子右下方是个剃光头的中年汉子,人长得滑瘦,对襟短衫,靠墙半坐半躺。同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新来的牢囚。再一个是一身蓝布长袍的瘦个人,他双臂前伸,挺胸收腹,双膝弯曲,他在练习武人的站桩功。但明显身子不适,样子有点龇牙裂齿似的。
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紧靠老者而坐,不友好的眼睛透着一丝顽皮相。
李尚明眼睛落在站桩人身上,看他样子很痛苦勉强。难道他正被牢头欺负着?那牢头是谁?他脑子快速闪着,是老者,是络腮胡子还是对襟汉子?正想着,那站桩人跌坐在地上。众人大笑,他不知他们葫芦里买什么药?老者道:“我说你不行吧,你不信。”
站桩者站起拍拍屁股。又继续他的游戏。络腮胡子道:“吃书本饭的人就是不行,狗熊一个,还起个早头,把我们折腾起来,觉也没睡好。”站桩者道:“郑胡子你别笑我,我一定要让你看看读书人的真本事,不仅识文断字,也武功了得。”他又一旁站桩去。络腮胡子郑笑了。“别扯远的,现在练练。”老者道:“杨帐房,真要练好得练个三五年,不过,今天比前几天有了进步。”杨帐房憋气站桩道。“古老你放心,我一定吃苦。”
这些对话,李尚明只感到云里云外一般。
小家伙跳下鋪拉着他的手。喊道:“都别说话,我介绍新朋友大家认识。你叫什么?”
“李尚明。”
“李尚明。”少年重复一遍,“犯什么法进来的?”
“不晓得?”
“不晓得?”少年也重复一遍。众人笑过。光头汉子从铺上站起,双脚一晃一晃的。“小子,吓着你了,我们这里好啰嗦的。”话一出,一个飞脚一跘,把李尚明摔个仰面八叉。光头道:“这是见面礼。”他拱手作揖。李尚明趋势一个扫堂腿,光头一个狗吃屎扑在地。
从这天开始,李尚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老者姓古,名怀挚,字道一,号疏成,萍乡桐木人氏。中医世家,行医几十年,还练有一身硬功夫。那少年是古老小孙子,也有个好名字叫古荣桥。自打踏入这间班房,李尚明感觉到的和外面盛传的牢狱之念不一样,这里几个人都中规中矩,不是牢头黑霸。
除了洗马桶是力气活外,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古老喜欢静坐养神,其孙读书背药典歌赋;郑胡子练气功搏击术;杨帐房除了每天记录日子数时外,就是站桩;光头姓卢名言庆,喜欢卜卦测八字;李尚明也练起他的长短拳,南劈脚。郑胡子小瞧过他,两人硬过一回,郑胡子不得不佩服这后生的散打功夫。然而,大家对自己的牢狱之灾,都避而不谈。这也是李尚明最想了解的事。半个月过去,他沒被提审一次,自己也搞不清犯了什么法,坐得牢房。
郑胡子除了练把子外,他喜欢向古老探讨跌打损伤的药方子。田七、血褐类的药性及作用,他是认真的,古老不保守地告诉他。郑胡子进来前是一大户人家的保標。几个月前,他押送一批货去赣州被人劫了货,回来东家告官,硬说他内外勾结,把他送进县牢。他本可以逃跑,只是为挣口气才进得班房,他为人正直,结交了一些对路兄弟,班房里没吃什么苦。但郑胡子进来后,先入班房的杨帐房和卢言庆可没少受郑胡子的欺负。
郑胡子江湖大牌,脾气在那,他在这两人身上处处得到发挥,无缘无故教训这俩哥一下,只要郑胡子眼睛一瞪,两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缩成一团。古老祖孙进来,郑胡子也没把老倌子当回事。一天,他要卢言庆帮他梳头,卢言庆稍微慢一点,他掴了对方两巴掌。杨帐房帮郑胡子按摩,掐脚时不知怎么被郑胡子踢倒地上。
古老见了道:“年青人,要自重。”
郑胡子讥讽道:“老子太自重了,才坐牢。”
“你可以出去找你的仇人,但不要把所有的人当仇人。”
“哟呵,别以为自已七老八十懂得多,爷今天见识一下。”郑胡子拳头打出,手腕被对方扣住反推了出去,郑胡子又出拳。对方出手更快,鼻子上挨了一掌,痛得他眼泪出来了。
“年青人,知道痛收手吧。”
郑胡子好一会才缓过气,他不服乘老倌子转身时,出拳正对古老后胸,不料古老闻风而动,身子一侧脚一蹲,手指在其乳外则点了其穴位。现在,郑胡子只要发功,胸前闷痛。古老说治这病只有出去吃他的草药才能解穴。至此,郑胡子不得不服也盼早点出去。当大家知道古老是中医世家,硬功夫散手,不由地对他敬重有嘉。
一天,李尚明从饭里吃出一只蟑螂,他对送饭的狱卒说:“大哥,你看看你送的饭里一只大蟑螂,这不是不把我们当人看。”
狱卒道:“嚷什么,不吃拉倒,你本来就不是人。”李尚明火一喷,那饭碗扣在对方脸上。这下闯祸了,几个狱警扑上来,棒棍拳脚,好一阵捧。古老开口道:“好了,打几下就行了。这事不全怪他,饭里有蟑螂本来叫人恶心。我要见监狱长。”狱警住手,笑道:“古先生你别见怪,我们是叫这小子长点记心,你别往心里去。”
经过这事,李尚明对古老更进一步了解。“古爷爷,你的话他们也听?”
“听,当然听。”杨帐房说,“古老是什么人?郎中,名医,跟县长老父看过病,跟监狱长婆娘看过病,这里不少人被古老把过脉,开过药方,你进我们这个牢间,算你福气好。”
而古老坐班房,说来好笑。古老自幼跟着父学医,拜过高师习武,他们家世居桐木街上,药铺名号就叫“桐木堂”。由于行医世家,医术又高,价钱合理,名声在外,连邻县万载、上栗的病人都来问诊,远得病人,甚至波及外埠浏阳县病人,都上门求医。
去年某一天,一对四十岁男女直奔药铺,古老通过把脉问诊,认定女方犯有血亏症。经过他治疗,半年后女方怀孕。今年女方解怀生下一子。男方来轿子接他,在城里呷满月酒,古老才知道他的病人,原是县城监狱长。也就是这次酒席后,县党部主任婆娘从楼上摔下,接古老救命,但其婆娘颅脑出血,焉焉一息,无救治可能。县党部主任不依不饶,硬说古老是庸医郎中耽误治病,将他打入班房。这可难为了监狱长,他只能收监。
古老由客人变成了囚犯,陪他一同坐班房的是孙子古荣桥。世道如此黑暗,好也是它,歹也是它。李尚明心里恨的直痒痒的。
杨帐房说:“他们需求古老的药方,这些狗男女会这么听话。”
“你不也沾光了吗?”
“我沾光,我沾他妈的狗屁光。”
“你不是扒了王麻子的女人,才进的班房吗?”
“谁说的,谁胡说的?”杨帐房很恼怒,双手掐着李尚明脖子,眼睛都红了。“下次我再听你这么污辱我,我对你不客气。”他松开手,一边发闷气去了。
“其实你根本没扒灰,我知道你是被人家陷害的。”李尚明讥谕道。
杨帐房是萍乡小西门人,读过私熟,打得一手好算盘,是北正街王麻子布店帐房先生,他帐目清楚,为东家精打细算常得王麻子赏识,平时爱喝点小酒听个戏,不知怎么的他把王麻子小老婆勾到手。这下王麻子不让了,花钱硬把他送进班房,罪名不成立,收了钱的判官,判坐牢半年。杨帐房又死要面子,谁提这事跟谁急。杨帐房气消了。“他妈的,过去常听别人说二两米的命,现在天天二两米,出去后我得补补。”
“我出去请你吃大餐,萍乡八大碗。”李尚明讥谕道。
“还是我请你吧,你一个炭古佬晓得什么叫八大碗?”
“不晓得,也没呷过。只听说第一碗叫三层楼,第五碗叫扣肉,最后一碗叫清蒸鱼,其它不知道了。”
“看来我真得叫你尝尝。”
一旁卢言庆道:“八大碗算什么?萍乡最有名的宴席叫‘一桌鲜’,都是新鲜野味那才叫绝。不信?没听过?那就不说算了。”
郑胡子道:“莫不是你卢言庆吃‘软饭砣古’吃出来的一桌仙(鲜)吧?”
“软饭砣古”是萍乡人形容吃女人饭的代名词。
“说了你们不信,我就不说了。”
卢言庆是这里最没底气没脾气的人。卢言庆进班房是因为一民团姨太太的事,让民团团长气不过,捉住打一顿后,扭送警署监狱,也是不好定性关进班房的。杨帐房和卢言庆都因为女人的事,进了班房,而他俩又最忌讳别人说此事,而这些事,又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最诱人逗乐廉价的话题。杨帐房有时感叹:“人生在世,什么都不好玩,唯有女人最好玩。”
卢言庆也言道:“女人嘛,玩的好是钱袋,销魂器。玩过火是祸水,孤魂野鬼。”
李尚明认为他们在编故事编鬼话。他有过对女人的冥冥之念,有过对女人的切肤之情,有过伤心离别,有过苦思冥想。但只可惜他至今无缘于她们,这也是他感之甚少的地方。其实,他最想知道是自己为什么进的班房?古老听了他的故事,分析说他是替人受过,也许是捉错了。大家希望他被提审,自己对自己也算有个清白交代。
七月闷热,班房里接连发生中暑死人的事。其中有一个牢室,十个人死了六个,其他牢室的人,也有此感觉。监狱长急得满头大汗,请古老出个方剂,古老开了祛暑清热方剂,大家都喝了。所有牢间,洒石灰清理消毒。监狱长还报告上司说,牢房人满为患,建议对轻犯甄别后,放一批人出狱,不过这事不了了知。
八月一天,牢门被狱警打开。“古怀挚、古荣桥,收拾东西跟我走。”
谁都知道他们出狱了,几个人忙跟古老打包。古老对郑胡子道:“我跟你解开穴位。”原来他会解穴。古老解开郑胡子穴位说:“大家有时间上桐木找我,我请大家吃一桌鲜。不过得一起来,一个一个来,没此招待。”
李尚明作了噩梦,梦得稀奇古怪。一时被虎吃狼追,或被火烤水浸,噩梦惊得他大喊大叫把大家吵醒。杨帐房说这小子中邪了,郑胡子不可管,在他屁股上踹一脚,李尚明被踹得痛醒。这天,狱警叫李尚明收拾东西,刹哪间,牢里一下静的出奇,几个牢友面面相觑。李尚明猛然间大喝一声,眼睛湿润了,东西也不拿抬脚往外走。回头看时,三个狱友一言不发看着他。李尚明苦涩一笑,向他们鞠一躬,转身离开了这黑暗潮湿,蚊蝇肆虐的地方。总算熬过了这难以言状的日子。身后铁门“嘭”的一声关上,他现在完全是个自由人。
刺眼的阳光,几乎让李尚明头晕,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好一会眼睛才适应强光。天空晴朗,山峦翠绿,稻浪田园,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感觉,有股热浪迎面扑来,头皮身上感到格外灼热,身子似乎飘忽忽的。不过又有一件事,挤入李尚明的脑门,平白无故蹲三个月班房,这口恶气又找谁出呢?
“先生,你是李尚明吗?”一个轿夫模样的汉子过来问。
李尚明不明白对方意思。“我是李尚明,你……?”
汉子道:“你别误会,我是来接你的,你看轿子在等你。”
“接我?我刚从班房出来,你冇搞错吧?”
“不会错,你刚从班房出来,走不了远路,你家先生特意安排我们来的。”
“不,不……慢点,我家先生?我没有先生呀?他是谁?”
“你见了就晓得。”
“他不让说?”
汉子点点头。李尚明一时也猜不着。“你接我,我没意见,丑话说在前,轿子我坐,但我身上没一分钱,到时你别说我赖怅。”
“你放心,早付了钱。”
李尚明身子有点虚,既是有人请他坐轿,不管什么人到时再说。他上得蓝布大轿,轿子晃晃悠悠的上路,不久从东门进城上了北正大街,走一段拐进城隍庙左边巷子,又走一段。轿子在一对石狮大门前停下。李尚明忽然想起,这不是王丝婷大妈家吗?六年前他来过这。轿夫对看门的说:“你家客人来了,请通报一下。”
看门的进去通报,李尚明下得轿。只见一头黑发,脸庞微胖的王柳生从院内出來。
“哎呀,小李来了,吃苦了,快进屋。”他笑得很热情。王柳生今年应该三十四五岁了,人到这个年级出落的应当成熟沉稳也富想象力。他上身蓝缎短袖衬衫,下身青缎斜纹宽脚长裤,脚上一双青布鞋。人看上即洒脱自由,又保守内练不张扬。
李尚明糊涂了。“王老兄,你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不管哪一出戏,先随我进屋坐。”
进得院子,院子还是六七前的样子,院中有个石墩,有两百斤重。那一年,王丝婷赌他抱起石墩走两步,他没做到,现在石墩还在原处摆着。厅堂里摆设也是原样,老式椅子凳子,炆香案台,连蜡烛台都原模原样摆在哪。王柳生少有的热情让李尚明受宠若惊,但他知道无缘无故得到的礼遇是要还的,只是不知对方葫芦买什么药?他在其下首椅子上落坐。王柳生端水烟壶点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看到王柳生这些动作,跟其父王龙山如出一辙。李尚明脑子顿时一闪,有了感悟,站起拱手作揖。“王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老弟一拜。”王柳生哈哈笑道:“你脑瓜子还不傻,看来瞒不过你。你呀你,怎么会莫名其妙被人送进班房,坐了两个多月牢呢?这下好了,到死都找不到仇家。”李尚明苦涩一笑,道:“还望老兄指点迷津,我一定要报此仇。我真窝囊,至今也冇弄清楚这其间的名堂,坐两个多月的牢,一次也没提审我,我知道自己被冤枉了,出来了我总得找个冤家对头,不然白活一世。老兄一定知道,望告诉我实情。也解开我一桩心事。”
王柳生知道这小子牛脾气很大,是个不怕惹事的种,把他从牢中捞出自有他的用意。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关注这小子,不说远的,就以他独闯南昌妓院一事,也在安源传出,好在那女子后来投河了,不然萍乡地面上的清帮,不会放过他。而今,他有一桩重要差事要办,他要物色出头的角色,李尚明闯荡过江湖,卖艺拜过师,自然成他的人选。只可惜这小子没文化“只字不识”,但脑筋活功夫硬,也是他看重的。这时,下人端来莲子参茸汤过来。王柳生道:“这事别急,你在班房受了苦,身子也被掏空,先把这碗莲子参茸汤喝了,洗个澡换身衣服,呷饭。”李尚明迟疑着。王柳生道:“老弟,我还会害你不成,喝吧。”李尚明喝了汤。王柳生道:“这就对了,我们又不是外人,石鼓我晓得你为人正直,这些年也不容易。你老兄我,也是佩服有本事的人,但有些事身不由己。我们关系不一般,你父亲跟我父亲交情蛮深,我跟你父亲也熟,记得你作小孩时,跟我借钱赌博,这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李尚明羞涩地点点头。继续听王柳生说:“老弟,我实话告诉你,你坐牢的确是代人受过,六月份总平巷井下涨水,矿井差点被淹,江西省府及萍矿总局董事会都追查责任,查来查去找了你这个替死鬼。当然还有一些人受了罚,人家发点钱先后出了,你最倒霉,坐了三个月班房。”李尚明牙齿咬得格格响,真让他猜对了。王柳生轻轻一笑。“这件事从上至下,做得很隐秘,几乎没外人知道。我到局子查问都说不知道。”李尚明额头渗出汗珠。真是那么回事呀。王柳生呷口茶继续道:“你母亲来找我,还有你的耍伴来作证,才知道你真被捉了。你娘中年守寡,你是李家唯一血脉,从小在我家和井上做过事,凭这一点我也得想法子。我直接上牢房找监狱长,才知道你关在牢里。我变通法子才把你弄出来。这样做,是看在你死去父亲和受苦的娘身上。”
李尚明激动了。再次抱拳致谢。“王兄待我的好意,我来生做牛做马也难报答。我李尚明是个明白人,只要王兄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一定报答。这次救出我,一定发了不少钱,你告诉我,我一定还你。”
“不用,不用,一点小钱,只要人好,我就高兴。”
“还是告诉我吧,还得起还不起,让我成为明白人。”
王柳生所要的目的已达到,既然他一定要求搞清楚,他让帐房取来一张清单。单子上共计花了一百二十三块五毛二分。李尚明心里暗自叫苦,要知道当初井下工人一个月上满班,工钱所得不足五块大洋。王柳生安慰道:“事到如今你只能认命吧。这案子牵涉面大广,矿上,警署和省上。案子矿上不敢撤诉,警署不敢答应放人。最恼火是当初捉了你的人相互推诿,不敢承担责任。其实这就是一个无头案件,谁也不负责任。现在你总算平安出来了,我很高兴。我晓得你心中有气有火,人吗‘吃一堑长一智’,就算花钱买个教训。人家有权有势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气消了,好好活着。”
李尚明内心焦渴,被一激一抚,一摸一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似的。一句话他现在只有跟王柳生干事,才能报答他的恩情。“王兄,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从今往后,我听你的。”
“不急,我有个要求?你得先入清帮。”
“行。我答应你。”
“好,我会安排时间。你先洗澡换衣服。呷饭时我们再聊。”
李尚明去洗澡。“王兄,饭后我想先回趟家,免得我娘为我操心。”
“没问题!”王柳生痛快地说。
两头水牛伏在路边池塘,仅鼻孔牛角背脊露出水面。正午路面滚烫滚烫的,李尚明顾不了毒火似的日头,匆匆往家去。上午未出监狱前,他渴望阳光,而今一路暴晒脸上手背晒得发烫发热,不得已只好在路边一棵大树下,躲阴歇气。去安源还有一半路,他背靠大树闭目休息,这一闭目醒来,大约四点钟才进得安源镇。走过不知多少次的大街,闭上眼睛也能回家。米店布店,他一目瞭然,每次出远门回家,都买点吃的回去,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次是带着坐班房的脸面回家的,如有人问起是很没面子的。买了饼干糖果,又买了两斤猪头肉,两斤番薯酒往家去。李尚明知道不明事理的街坊邻居,议论起人来,都非常刻薄尖酸。
在王家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门王柳生又给他几块光洋,这会派上用场,至少不会给人一种落泊感。当他在巷口出现,见母亲站在门边,小金兰向他跑来,后面是晨生。继父手上拿着旱烟杆望着这边,一些人也朝他看来,似乎在说,这家伙蹲班房,蹲发财了。
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除了进门,继父眼睛斜视一下外,又恢复他爱理不理,见热不热的老样子。李尚明尽管不喜欢姚长子,但经过这些年的分分合合的相处,已经慢慢体面的尊重对方了。晚上陪继父喝一杯,是理所应当的。掌灯吃饭,李尚明发现大妹红玲不在。
母亲说:“她出嫁了。”
“什么时候?”他问。
“你进班房不久。”母亲平静地说。
“以前没听说妹妹相了人家。男方是谁,住哪?”
“姓陈,九闾坪河边上。”
继父被酒一烧,话多了一些。“不要问了,呷酒。红玲出嫁是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口标的话冇错。要说嫁女嫁得快,还不是为你坐牢的事。以后做人做事要有心计,凡事悠着点。我早看出你,年青好胜,不服输是个惹事的胚子。这不,连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坐的牢。你呀!好得有娘为你操心,她托人找人求爹拜奶四处借钱,实在没法把你老妹撘进去了……”
“你呷你咯酒,打什么乱话。”母亲止住继父再说。
“本……本来就是吗。”姚长子继续道,“石鼓,你去问你老妹就晓得。”
李尚明明白了。母亲道:“石鼓,你呷饭,别听他乱说。呷饭早点歇息,让你继父一个人呷。”
厅屋门被推开,红玲站在门口,见了哥哥她叫一声,眼泪汪汪哭了起来。
李尚明过去抱住妹妹,他的眼泪也刷刷流了出来,一切都明白不过。母亲为了救儿子,四处托人,不得已把女儿嫁人,为儿子筹钱。这下什么都清楚了,母亲,小金兰都哭了。
“哥对不起你。”李尚明道。
红玲痛哭中抬头看哥哥。“哥,我想你。”
“我也想你。”红玲又哭起来。
“你呷饭了吗?”李尚明问,“没呷的话,陪哥一起呷。”
母亲眼睛红了,说:“红铃,别哭了,坐下呷饭。”
红玲嫁的男人叫陈响,要说男人怎么样,一时说不准。红玲时常饭后回家转转,没想遇上哥哥回来,让她狠狠地伤心了一把。继父喝了不少酒,早早爬床上睡去了。这边聊着话,母亲催着女儿回去,红玲起身。李尚明要送红玲被拒绝,红玲说哥你早点歇息,我没事。
这一夜,李尚明很晚才睡去,妹妹的事让他伤心了好久。当他睁开眼时,窗口一束阳光射在壁墙上,他不想立即起床,家的好处是舒心和自在。厅屋有人说话,声音好熟。他沽碌从床上坐起。来得是老周头等朋友,程原原也来了。
“都来了。”李尚明笑道,“怎么不叫醒我?”
老周头说:“刚到,怕吵了你。怎么样?还好吧?”
众人都瞅他。李尚明短褂解开,双手伸开道:“看,还算平整吧。”
大家说他瘦了黑了。问挨打了没有?饿不饿饭?一间房里,关了几个人?似乎坐牢也是新奇事。
李尚明一一说了。最后道:“牢里再好,也是坐牢,能跟兄弟们在一起快活比,就是一起吃糠咽菜,也是过日子。坐班房,人没了自由,还得小心提防人家算计你。你们说这有比吗?”
话是这么说,最终落脚点落在谁让李尚明坐牢这个问题上。叶炳杰叙述了解情况的过程,他病没好到安源警务室,警务室的人说不清楚这事,到刑侦室打听,也没这回事,去矿警队,更没人说得清,最后找到抓人的大脸警察,他说是奉命行事,人吗,送县牢去了。去县班房探狱,又说没这人。这件事真蹊跷,没人承担责任,没地方找理由,也不让人知道人关在哪?
老周头道:“问过梁根本,他是被大脸警察拉去认人,其它事一点不清楚。”
“事情不好办,找不出头绪,也不知道找谁?”程原原说。
“我在牢里梳理一下案情,这件事就是井下涨大水,水泵打水不赢,矿井差点被淹的事引起的。除此外,找不出我坐班房的理由?”
蒋芳问:“是否跟林清水有关,他一直记恨你,他是副署长。”
李尚明揺摇头。“可能不会,他现在见我,不一定认识我。”
程原原想起一件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刘定青一狗屁亲戚,一次喝酒聊过一件事,说刘定青因为矿井差点被淹的事,受了责备,后来找几个替死鬼顶包坐牢,才算完事。好像有一个姓徐的股长,也进了班房。不知是不是这件事?你在班房里见过吗?”
“谁也没见过。”
叶炳杰说:“为这事,伯母发了不少冤枉钱。把红玲嫁了筹钱。”
“这口恶气我是要出的,我明天就去矿上找人,找刘定青,这件事跟他有关系,一定有关系。”
老周头道:“你别急,大家多留心一下,帮你打听。”都知道李尚明的倔犟性格,叶炳杰说:“你刚出来,先休息好,调理一下身体。我们是靠力气呷饭的,冇有好身体,其它什么也做不了,像雪苟身体不好,一家人都拖死了。”
这点上,大家都有同感。老周头说:“把身体养好,再找人算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二天,李尚明戴个破草帽出门,按设想,他先去安源警务室找大脸警察,这家伙在外巡街。天气很热,街上行人不多,大热天警察也可能躲在什么地方纳凉。他来到矿局公事房,想找刘定青副矿长,门岗硬是不让进。走着街上,他心里窝了一肚子无名火。一个鸟矿长这么难找,他知道真找到刘矿长又能怎么样呢?他会不认帐不理不睬,甚至找手下将他赶走,以他当初莫名其妙坐班房为例,这些狗屁官,什么事都会做得出。若大的安源于他这无名小卒,又有什么地方说理呢,这样的事太多了。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凭什么向人家讨说法呢?我不找了。他愣头走进街边茶坊。茶坊老板娘正是谭淑云,见客人进来忙起身打招呼。李尚明要了碗凉茶,站门边一口喝完,付一个铜板走人。
事情凑巧,在明月楼酒楼前,听到有人叫刘矿长。抬头望去。刘副矿长正跟一个人说着什么?他绸缎白褂,蓝绸纺裤,脚穿皮鞋,手上摇巴小折扇,矮矮胖胖的身材,自得自在神气悠哉的样子。跟人点过头径直走来,身后跟个提包的。
李尚明脑袋一热。“婊婆子崽,让你神气。”他随手在路边捡起半块砖,手放身后,草帽低垂,遮住半个脸,就在他与刘定青擦身而过一瞬间,他手起砖落,砖头砸在刘定青额头脑门上,不待砸第二下,刘定青扑到在地。
提包的大喊。“打人啰,打死人啰!”
路人被惊动,远处还出现俩警察。李尚明砖头一扔,飞身跑进旁边一条小巷,后面传来喊叫声。李尚明又拐进一条窄巷,没想到窄巷出来是个死胡同,退回去来不及了。他干脆蹬上一堵院墙跳下去。猛然听到惊呀声。他一下捂住对方嘴巴,女人瞪大眼睛,脸吓白了。
“不要喊,有人在捉我。”李尚明低声道。
那女人安静下来。李尚明松开手,看时吓一跳,女人竟是谭淑云。
这是云祥茶坊后院,谭淑云在洗衣服。一个人突然跳进院子,她慌了。看清来人,潭淑云心情稍微平静点,有些难为情。
外面传来脚步和说话声。“哟,死巷子!”
一尖声音道,“人呢?跑那去了?”
一个粗嗓门道:“死巷子,肯定在这,一家家查,量他插翅难飞。”
外面敲门。谭淑云机敏的推开一小门,把装杂物的大竹筐倒出东西,要李尚明蹲下,她把竹筐扣他身上,将杂物堆在四周,随即在院内问:“谁敲门?”
“警察,开门。”粗嗓门声音道。
谭淑云打开门,俩警察站门口。
“哟,是你们,什么事?”谭淑云笑问道。
大脸警察问:“怎么半天才开门?”
谭淑云小心道:“我在前面招呼客人,冇听到喊门。余警官有事?不到前面来,跑后门干吗?”
大脸警察正是几个月前捉李尚明的,他管这片街道的治安。姓余,因脸庞大,被人称大脸警察,姓氏反被人忘了。“谭子,看见有人跳院墙进来吗?”
“冇有,店里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顾都顾不过来。如果有什么人跑进屋,还不把客人吓着。冇有,真没看到什么人进来。”谭淑云摇头说,说这话她心里很不安,当警察面撒谎,是平生第一次,心里装个小白兔似的蹦蹦直跳。
大脸警察进茶厅,茶坊有人呷茶,没有他印象中那个逃跑后生的装束。
谭淑云道:“都是老顾客,要不,你也呷杯茶?”喝茶的人见是警察,有好奇者,有茫然者。谭淑云圆场道,“大家呷茶,两个公家人找人,不碍事。”
大脸警察还不放心,问道:“你们看见有个后生从这跑出去吗?”
众人摇头说没有。谭淑云道:“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从后门进来,我不骗你。”大脸警察来到后院见小杂物间问:“这是什么?”
“杂物间,你看一下。”谭淑云开门,一股霉味散了出来。
“出鬼,这家伙长翅膀飞了。”临走时,大脸警察道,“看到人,跟我们报个信,这家伙是个杀人犯。”
谭淑云应声知道了,心里却喝了毒药一样紧张起来。“杀人犯?”这还了得。她心脏扑扑的直跳。待外面没了动静,战战兢兢将杂物间门打开,把竹筐四周东西移开。李尚明满头大汗从里面站起来。“哎呀,憋死我了。”
谭淑云不敢看他,他是杀人犯,这还了得,她救了杀人犯!一连几个想法,让她神色紧张。
“我得谢谢你。”李尚明抖着身上的灰。“哎哟,鼻子里都是灰。”
“你,你杀人了?”
“哦,不,我哪敢杀人,我只是打了仇人一下。”
“警察说你是杀人犯?”
“原来为这事把你吓了,我以为是警察吓坏了你。”李尚明轻松道,“那家伙从我身边过,我一砖头砸在他脸上,跑了。”
“他死了?”
“没有,哪有这么容易死人,不过也够他受的。”
谭淑云放松了。李尚明身上都是灰土,尤其脸上被汗水弄成花脸。她说:“你擦个脸,成花脸了。”她找来毛巾。
李尚明接过毛巾。“今天要不是你,麻烦大了。”擦过脸,把毛巾还她,“我走了。”他去开后门。
谭淑云先他一步开门,往外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去吧,路上小心。”
李尚明身影,随即消失在窄巷中。
背靠门上,谭淑云为自己刚才所经历过的一幕,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一个弱女人竟然欺骗了警察,这或许是她今后生活中值得回味的亮点。
回家路上,李尚明心里并不轻松,打伤刘副矿长,等于关闭到矿上找说法之路,万一被人认出,或许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离开安源去萍乡,不失于一种逃脱的方法。谭淑云危机中救了他,让他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感激之情,正直善良,热情质扑,小心大胆,这不正是他一心一意所希求的女人吗!回到家,脑子里全是谭淑云的影子,该给她送点东西,以感谢她救命之恩。天黑后,李尚明到老后街地摊上买个玉镯。
在云祥茶坊门前桌边,李尚明寻个位子坐下。
谭淑云过来。“来了,呷茶杯。”她给他泡了杜仲清香茶。
李尚明笑道:“我是来谢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白色玉镯,偷偷递给她。
谭淑云忙拒绝道:“不,我不要你谢。”她转身往回去。
李尚明轻声说,“这是我的心意,你不要,我会生气的。”
谭淑云拒绝着。“这不好,我不能收,让人看见不好。”她赶急到灶台前。
李尚明跟到灶台前。“我要走了。”
“去哪?”她问。
“到城里去。”他说。
“不远,回来就来坐。”她道。
李尚明把玉镯放灶台上。“我会来找你。”
谭淑云想叫住他,见他走远,赶紧收了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