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坐在了回家的火车上。
大年三十的火车很空,早已不是春节潮那样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模样,连同空着的,还有我失落的心。因为,从二十九开始,我就窝在旅馆的房间,困兽般在逼仄的房间里踱步,聆听门外的脚步声,渴望手机的铃声,一次次充满期望,一次次又被失望,却根本不愿意放弃等待。时间越长,我的这种期待越强烈,失落感也越浓。
任菲儿始终没有给我回复只言片字,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但我相信,她应该有时间看我的短信,在大夜班夜深人静寂寞空虚的时候,不看看手机怎么可能?而且,我还不只发了一条,我把车次、发车时间、车厢和座位号反复做了报告,我相信这一切她都应该在掌握中,也不会出现一条都没收到的情况,而且,现在很多女孩都是手机控,任菲儿也不例外,唯一的理由,就是她不好回复,或者,不愿意回复。
她没有来火车站,直到火车呼啸着离开站台,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我幻想着她上了车,从某个车厢悄悄过来,突然从后面蒙住我的眼睛,然后将惊喜传遍我的每一根神经,那将是怎样的幸福?但我只能幻想,在所有消息都没有得到验证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惊喜吗?
回想我们交往的过程,确实神奇而又浪漫,假设只论当初,称为美丽的邂逅应该符合逻辑,可现在呢?还能找到美丽的存在吗?我不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是真的错了还是无意中的伤害呢?为什么就留不住女人和她们的心?黄娟十几年的夫妻说散就散,任菲儿一个多月热烈的故事变成闹剧收场,我不够忠诚吗?记得黄娟和我恋爱时就把自己比做嫦娥,因为她把我当成了吴刚,而我也把任菲儿当成过嫦娥,只是,嫦娥还是嫦娥,一个吴刚换了人,一个吴刚还在苦苦等待。我就是吴刚,一个被抛弃的怨夫和等待爱情的苦逼。我的生命中只出现过两个女人,如果说地位,无论哪一个,我都应该不低,如果说出身,我与黄娟可能有些差别,毕竟她是城市长大的女孩,而任菲儿呢?不也是和我一样来自农村吗?我不能到月球上去,建不了广寒宫,但我是一名忠实的守候者啊。我真想不明白。
手机响了一下,是任菲儿发来的信息:如果有可能,我会在初二过来,来之前告诉你车次,你到车站接我。
惊喜可想而知,它无异于春天的一个响雷,瞬间把幸福扩遍全身,赶紧打电话过去,可是,她又关机了。什么意思啊?难道还在唇枪舌剑吗?我真替她担心,可现在的我已经身不由己分身乏术了,我在奔驰的列车上,目的地还有等待我的儿子,我必须对自己的承诺负责。
想到儿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家,把痛苦和忧伤传给一个孩子。我告诉自己,是回家陪他过年的,不管是黄娟还是任菲儿,都应该放下、再放下。
敲响熟悉的家门,秦天一张笑脸映入眼帘。几个月不见,这小子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差不多和我一样高,陪同儿子的是黄娟,这有些令我意外。原以为儿子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没想到黄娟还能陪着,心里多了一丝感激,到底是母亲。
一切还是老样子,我进门,黄娟帮我递上棉拖鞋,还拿出来我的睡袄让换上,这是以前的习惯,她嫌我穿着军装到处跑满身都是灰,免得带到家里脏,总是待我换好后挂起来,到晚上再用湿毛巾轻轻沾上去,说是能抹去飞尘。当着满脸幸福的儿子的面,我自然不能拒绝,就是假装也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不想影响儿子的心情,尽管我现在的接受与当初的想法已经天差地别。家里已经认真打扫过,丝毫看不出脏乱的影子,厨房里炖着汤,发出阵阵清香。黄娟说:“雨墨你先休息一下,待会洗把脸我们就可以吃饭了,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吃个团圆饭。”黄娟这话是真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回家吃过团圆饭,我的团圆饭都是和战士们一起吃的,有时候是她带着秦天和我一起在部队食堂和战士们吃的,现在能够三口人坐到一起吃年饭,可惜我们不再是一家人。
快开饭了,黄娟从阳台拿出一盘鞭炮,让儿子下楼去燃放,这是湖南人过年的规矩,鞭炮越响代表来年越兴旺,所以,一到团圆饭时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点起鞭炮,把城市都震得要抬起来一般,浓烈的烟味弥漫整个空间,比起雾霾都不知道要浓烈多少倍,好在大家都不反感这样喜庆的氛围。以前政府禁止过,不准燃放烟花炮竹,没有鞭炮的年节就显得冷清,终究民心所向得以恢复,再说,一般也就年三十和初一集中时间段燃放而已,平常时间燃放还是比较少,所以,放开也算在情理之中。儿子抱着大大一盘鞭炮,眼睛瞄着我,我说:“你小子瞄我还以为不知道你咋想的不是?请啊。”儿子就说:“老爸请您陪我去。”
放完鞭炮上楼,儿子问:“老爸,春节不会再外出了吧?”
我说:“放心,我要到你开学才会出去上班。”
儿子高兴了:“那就好,年年过年您都不在家,回家也就是溜一圈,这下好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待一个假期了。”
“小子你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这是妈妈的意思。”
黄娟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有家了不陪老公过年而陪前夫和儿子吗?到门口了,没好再问,只好把疑问压在心里。
晚饭过后照例享受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盛宴。黄娟新买了一个长条形电烤炉。南方的天气和北方相比有很大的不同,看似温度不低,其实比北方感觉上可能更冷,因为北方干燥,屋里又烧着暖气,尽管室外冷得都可以冻掉鼻子,室内仍然春天般温暖,南方就不一样,那是一种潮湿的冷,贯穿的冷,那种冷贴在肌肤上,让你冷得无处藏身,真正怕冷的人会开空调,通过暖气来提升温度,但空调房太干燥,习惯了潮湿的南方人并不喜欢,再说,很多时候并没有真正达到依赖空调升温的地步,就使这样的烤炉很有市场,通上电,盖床被子把脚伸到烤炉上,捂到腰部位置看电视,不怕冷的脸和手可以继续在外面张牙舞爪,下面却在温暖的保护里,也是蛮享受的事情。长条形电烤炉的长度正好可以容纳下三个人的脚。以前有过一个小一点的烤炉,三个人勉强可以挤挤,不过,那时候儿子小,不太占地,现在儿子大了,看那双脚比我的都大,黄娟换一个就显得很合时宜。长大的儿子有点鬼,不再挤中间,而是挤到我边上。我告诉秦天,他的脚太臭,秦天不愿意地起身,懒洋洋去洗漱间把脚洗了,我一直监督他完成,这样一来,再看电视时,秦天就坐到了中间。
到了十二点,再放一次鞭炮,叫迎新。回来只有戏曲节目和等待结尾,已经没有再好看的内容。秦天说他先睡,就钻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这小子,又使坏,平时打游戏都可以通宵不睡觉。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黄娟,我们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已经没什么好看的节目,谁也没先动。最终我没能熬过她,连续的奔波和折腾,我明显感到困乏,匆匆洗漱完毕,走向房间,刚想关门,黄娟挤了进来。
我说:“你还不回家?”我这话说得有点冷,也把“家”说得有点重。
黄娟说:“难道这不是我的家?”
大过年的,我不想吵架,何况儿子还在隔壁。我们住的三室两厅的集资房,儿子住在进门第一间,我和黄娟原来住在中间一间,叫主卧,最里面是书房。
黄娟这时已经坐在床上,而客厅里连电视都没关。
我没有再搭理她,有的伤不是随便可以抹去的。我打开大柜,原来放在下格的被子不见踪影,黄娟这是早有打算,逼着我和她同床吗?我没吭声去了书房,将房门从里面反锁。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床,写字台下的行军包里有我从单位拿回来的被褥,原来就摆在我办公室后的卧室里,我要离开部队,自然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带回来,这点黄娟大概没有想到。
本来纷扰的世界此时已基本安静下来,我一个人躺在沙发床上,反倒睡意全无,我睁着眼睛看房顶,一切都在外面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朦朦胧胧,思绪漫无边际地开始飞翔,以前的很多事情就如电影一般在脑海里一遍遍播放,奇怪的是,我突然想不起黄娟的好来,而冷酷离去的背影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那时候她会想到我和儿子吗?她有想过和我重新面对吗?现在她又回来,是以妻子还是前妻的身份呢?想来真可笑,我们以前在一起,那是夫妻,是合理合法的,她却要走。而现在不是夫妻了,她又想和我在一起,若和她上床,反倒成了偷情,前妻变情人,老大变二奶,真是可笑的事情。
而任菲儿呢?她在干什么?她是回老家去了呢还是待在那幢房子里和叶鹏在一块?她说过初二会来,也就是后天,如果她来了就证明她没有和叶鹏在一块,她来了该怎么交待?要她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吗?我解释得清楚吗?如果来家里,只有把黄娟请出去,这里已不属于黄娟,把黄娟赶走,黄娟会走吗?儿子愿意吗?儿子不接受任菲儿又怎么办?假设不带任菲儿来家里,任菲儿会不会怪我心不诚,大过年还要住宾馆,本来动摇的信心会不会因此而彻底改变?我应该怎么证明我是爱她的,也是负责任的,一切按她的要求来是否就平安无事?但是,她要不来呢?是不是我们之间的事就该画一个句号?想想头都大了,要做个好男人还真不容易,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黄娟应该在房间里坐了很久,才轻轻从房间里走出来,听到她关电视、关灯,然后轻轻关门的声音,我想她是不是也想和我一样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黄娟来到我身边,她就躺在我边上抚摸我的脸,我被惊醒了。我忘记了一件事,忘锁阳台门了,阳台是通廊,从主卧窗口爬出来,随便就到了我的书房。
我冷冷地推开她的手:“我们已不是夫妻,但为了儿子,我们可以客客气气在一起,为了自己,请你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黄娟又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上:“你是不是嫌我脏?”
我生硬地再次将她的手拿开:“请你注意,这与净和脏没有任何关系,我只告诉你一点,我们已不是夫妻,你不是爱讲法律吗?法律已经界定了我们没有在一起的权力。”
黄娟又将指头压在我的嘴上:“你能不能轻点?儿子说不定也没睡,你不是要说给全世界人民听吧那么大声音,我就是想给你讲点心里话而已。”
“你把手拿开,有话坐起来说。”我坐起来,把被子的一半包裹在身上。
黄娟没办法,也只好坐起来,把另一半被子拢起围在心口。
“是我对不起你。”沉默了良久,黄娟轻轻地对我说上这么一句。
“就为这吗?这点已经不用再说,你早都做过了,现在说还有什么意义?”
黄娟就哭了,这是她的武器,换在以前,我立即心软,这一招在我面前屡试不爽,但我不说现在坚如磐石,却也非常冷静,如果没有她的义无反顾,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她伤害我太深了。
黄娟一个人默默地哭了会,看我没举动,就问:“你不想问问原因吗?”
“还有那个必要吗?木已成舟,铁板上钉钉,一切都是多余。”
“我是有原因的,你就不想听听?”
“这大过年的,你希望讲一个悲情故事给我听吗?就不能留给我一个好点的心情吗?”我说的是真话,有些事情不知道可能比知道更好,不知道可能只是窝着一肚子怨气,知道了增添的是心里的痛苦和烦恼。
“因为,这里的原因大部分都在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那次训练出事故吗?那时候你不是参谋长吗?你回来唉声叹气,说要挨处分了,还可能被安排转业,心情十分不好,没想到第二天你归队后我就参加他组织的一个饭局,他请的人是你们师政委,他和政委是好朋友,他就把这事和政委说了。不是他事先通知我参加饭局吗?我跟着你心情不好,就把这事给他说了,想不去参加,他却说我更应该去,去了对你有好处,果真你不但没受处分,还改当副团长了,我就觉得欠他一个人情。”无须隐讳,“他”就是黄娟的董事长。
“就为这,你就要抛弃家庭?就以自己作回报?”
“当然不是,你知道的,因为你长期不在家,儿子又住校,他们知道我闲人一个,单位很多应酬就会要求我参加,不是我长得还可以吗?有些饭局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参加,而我正不想做饭,你应该想得到,空荡荡的一个家里,天天一个人守着是什么滋味?多了,就难免喝酒,有次醉了,事情就出了。”
“你完全有机会脱清自己,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告发他,也可以选择不再参加,为什么反而越走越远?”
“第二天从宾馆出来的时候,他正搂着我,碰到你们邓参谋了,我以为事发了,他不是你最可靠的手下吗?他借此要求我嫁给她,一想如果你知道这事,我的妻子身份反正保不住,干脆就先决定了,我真不是图他的钱和地位,更不是图享受爱虚荣。”说着黄娟又哭了。
不过,我可能相信黄娟说的一部分,但不能全信,这个时候,她能不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吗?不过,小邓这小子,就算我和黄娟离婚,他都没提起过这件事,改天得训训他。我说:“行了,你回去吧,我知道了,事已至此,还说那些有必要吗?我已回家,平常我管儿子少,从明天起我来照顾,整个假期你就不用过来了,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去吧。”
黄娟说:“回哪去啊?上个星期他被两规了。”
我哑然,难怪黄娟回来得如此彻底,可是她想错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纵使一千个原因,都不能成为背叛的理由。这是我的原则。
我对她的他被双规很高兴,是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如果不是黄娟的配合,就凭他与军人妻子私通这一条就可以把他送进监狱,可是,他们合谋了,居然以房子为由先骗我离了婚,使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寻仇,好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家伙就该罪有应得。
但是,事情都这样了,我又还能说什么呢?我劝自己心里不要太阴暗,毕竟,黄娟再坏,也是前妻,是儿子的母亲。就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