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枫会说燕子“变了”，这我是明白的。
要说清楚其中的原委，并对现在的事态进行说明，少不了要从枫和燕子最早结识的经过谈起。正如前面所说，三年前的校庆晚会我们与秋“箫配武功”这件事，最早就是由我和燕子在中间牵线搭桥，但燕子自己不是演员，那时枫也没机会和她认识。再后来我们通过了海选，每天放学就要去大会堂里排练节目，意外就发生在这段时期中的某个傍晚。
十二岁的那一天，我和枫一如既往的在表演会堂里排练到了最后，偌大会堂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头顶上寂寞地亮着几盏橙黄色舞台灯，不知道外面天色是不是已经全黑下去了，说不定全学校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学生。这里很静，安静中有我和枫嘶嘶弹响的剑影。
我们的剑路动作已经经过反复磨炼，剩下的工作，就是每一式下来脚步要落到哪里，都得在舞台上定好位置，这样才能全面利用起舞台有限的空间，表演起来也不会显得杂乱，一上场的地方还给贴上了两个彩纸签。
这一天我和枫把位置都定好了，把音乐放开，试着从头到尾走一遍，走到一半时，身上蹭蹭地开始冒汗。这舞剑看上去剑跟穗走，人跟剑走，轻盈得很，实际上每一步都要把身法控制稳当，远比想象中更费力气，我想着等到表演那天，大灯往身上一照，光热加身，肯定还要辛苦。
正当剑风未落，舞台下骤然传来一串“啪啪啪啪”的掌声！因会堂空旷，显得格外响亮。我和枫都大吃了一惊，停下动作一眼望去，却是一个小女孩站在会场中间，两手高举过头顶最上方连连拍掌，短发贴着瓷盘一样白的脸颊和水晶般清亮的眸子晃动，脚尖扑颠扑颠的，眼神兴奋又欢快。女孩本就身形娇小，在那片空荡的观众席里就俨似一只小兽物。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这女孩竟有些眼熟，我试着问道：“燕子，是你么？”
“是我！”女孩脚步轻快跑到半米高的舞台前，果然是燕子。燕子仰望着我们说：“好厉害，你们好厉害啊！”
“哈，没什么啦。”我这才安下心，先向一旁懵了的枫介绍这个不速之客说：“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秋的好朋友，一班的，名叫燕子。”枫听了紧着点点头，也冲燕子说：“我是枫。”
“你好。”燕子兴奋说：“你表演得真好！”
枫听了一怔，他脸皮子最薄，一让人夸就反应迟钝，说不上话，所以我赶紧接过话说：“燕子，你怎么上我们这儿来了？”
“啊！”燕子竟一副突然才想起来的可爱模样，说：“我是过来找小秋的，她这么晚还没有回教室，我就想看小秋是不是还在这里，一进来就听到有小秋吹的曲子。”
“那是录音带。”我笑道：“秋她走得早，这里现在就我们哥俩，要不你换个地方看看？”
“嗯。”燕子答应了，却又向我开口问：“你们还要继续表演吗？”
“诶？”即使是我也能听出女孩话中的期待，只是要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排练吗？如果没有人还好，被熟人看着总会觉得有些难为情。就在这时候，枫朝我一副认真的口吻说：“城，从刚才断掉的地方开始，我们把这一趟剑走完。”
“诶诶？”这一次我真是很有些吃惊，平时练剑为了不被人围观，枫和我都会特地挑人流少的时候，甚至躲进山里。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要求要在人前表现。不过我多少也能理解，因为燕子是这种通过脸上表情就一眼能够看出是没有说谎的人，所以她的夸赞也让枫由衷地感到了高兴。
既然有这兴头，我就陪着枫又重新演起了剑，这回不止是为了核对落脚位置，也有了真正给人表演的愿望在里面，我和枫都更用上了心，让剑刃在臂弯间弹跃，过去一个个反复练习的招式连成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这一次连我都惊觉这样的剑舞好美，在舞台黯淡的光影中，点点剑光像在黑夜里亮起的星星。燕子就站在下面不时地鼓掌，笑容如夜里盛开的昙花。
不知觉汗已满襟，一趟剑也舞完了，枫顾不得喘两口气，立刻向燕子问道：“怎么样？”
其实，不用他问，只看燕子激动的面庞就知道，她是多么得满意。燕子猛拍手说：“很棒！”枫脸上浮现出笑意，我想着今晚上可以高高兴兴收工了，直到燕子接着说：“和你爸爸很像！”
我差点没整个人从舞台上跌下去，枫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脸上僵住了，糟了，只有那个人，绝对不能在枫面前提啊！
但燕子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瞬间产生的变化，继续说着：“以前,我看到你爸爸表演的时候，就觉得好厉害，我还想，嘤——要是顾师傅是我的爸爸就好了，嘻嘻，你别笑话我啊——”
“哼，你说得倒是很容易哎。”枫说。
“哎？”燕子终于发觉出枫语气里的不善，停止喋喋不休的自白，不解地看过来。我感觉到枫可能要发火了，但没有作出反应，要说为什么……鬼知道我十二岁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越是追忆这些往事，我就越发现自己在突发情况下总是做不出正确及时的反应，而且那个时候，我想我是害怕了。
因为枫是如此与我不同的具有力量的一个人，身强体壮，脸庞棱角分明，像是用石头或者土块给雕砌成的，不算俊俏，却很耐看，还有那孤僻话少的品格。第一次看到他练剑的时候，我就惊讶世界上竟会有如此适合使剑的人，帅极了，威风极了。
危险极了。
遇到枫生气会从心底里感到恐惧这个毛病，我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才给治好了的，但在那个傍晚，我的第一反应只是紧了紧手里的剑柄。
所以对话只在枫和燕子两个人之间进行了下去。
“你以为有这么样个爹是好事儿吗？”
“是啊，枫，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你爸爸打过你没有？真使劲的那种。”
“诶？没——”
“要是这个爹不管你愿不愿意，是哭是闹，都往死里逼你练剑，这个爹你还想换么？”
“枫——你不喜欢学剑吗？”
“谁他娘的想学这鬼东西啊！”
枫冷酷的口吻说，将钢剑连同胳膊伸得笔直，“我想好好上学！是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东西，人人都说要离这破玩意儿远远的！就他当个宝似的，非要我练，真不知道凭什么就我要受这个罪，他，他……”
枫压抑着怒气低吼，表达着以他的语言难以表达的恨，这种小孩所不应有的情感，正是他孤僻性格的成因。
我也是跟枫学剑以后才知道，顾伯伯并不是看上去那样光鲜的一个人。实际上早在数年前，顾伯伯原本的工作单位嫌他在武术队上花费太多精力，把他给辞掉了。那以后顾伯伯的事业一直不顺，又找了几份工作，都干不长，最后就只是四处打些零工。空余出来的时间，顾伯伯就只是没完没了的喝酒，喝完了就是对世道没完没了的抱怨，说是浑浑噩噩也不为过。枫说他爸爸每年只有在带着武术队排练和表演的那段日子，才会突然打起精神，像一个活人。
同时顾伯伯开始越来越着急地逼着枫练剑，不练就骂，就打，喝完酒以后下手尤其重。他梦想着在新年节日的庆典上能父子同台演出，听全镇的乡亲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他几乎就是为了那一刻的光荣而活的。而使枫为此被全镇上的小孩孤立，顾伯伯倒一点不感到在意，大概小孩间的事情与他的宏伟蓝图比起来是毫不起眼的。枫每次奋力反抗，换来的都是一顿硬揍。
即使是在枫屈服了，专心练剑以后，他与顾伯伯的关系也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是到了连名字也不许提的地步。这不仅是因为顾伯伯没完没了地逼他练剑，也因为无论他怎么练，人们都只认识他那个出名的爸爸，枫不喜欢人们都只冲他爸爸打招呼而把他给冷落了。
“对了，你是来找秋的是吧，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在这地方吗？”枫继续冲动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没人敢和我们一块儿在台上排练，没人敢！他们爹娘从小就是这么教他们的，这东西危险，我危险，能躲多远躲多远！所以就算秋要和我们一块儿在台上演，她也不敢排练的时候给我俩个站场子，所以我和小城要天天等到人都走干净了才能上台上来练——”
枫……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真是笨啊，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啊……呵，当然你也不能全怪他们啊，过去用木剑就够呛，现在还换上了不锈钢塑料软剑，他们当然会怕，虽然我是觉的这种软绵绵的道具还不如木剑来的威力大……对不起，我必须得阻止你了，不能再让你继续吓唬小孩子了——
“我明白了！”燕子一声清喝，打断了枫的话和准备动手的我。接下来的一幕，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个娇小的女孩运动神经却意外得好，她一手扶上台面，迎着，不，几乎是顶着枫的剑锋两步跳上了舞台，走到两柄握紧的钢剑中间，眨动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说：“我知道的，秋吹曲子的时候就是站在这里对不对？有录音带，也不用我来吹曲子，所以我站在这里你们就可以和演出一样排练了对吗？”
就像在期待我们再演练一遍一样，像在催促一样，燕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和枫。
原来她理解的重点是在这里吗？我绷紧的胳膊松下去了，实在是想笑，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原来燕子是个笨蛋啊！
现在这个最娇小的笨蛋站在这儿，站在离枫这么近的地方，枫所有关于被人疏远的抱怨就都喊不出来了。他彻底冷静了，大概是醒悟自己不该对牛弹琴了，垂下了那双刚才还怒气冲冲的眸子，朝我说：“城，我们走。”
我点点头，正要随他而去，身后不明就里被我们冷落的姑娘却不乐意了，大喊道：“等等！”
我无奈一笑，心想还是得哄哄这傻妹子，一抬头，却看到枫见了鬼般的表情，再一转眼，燕子一只小手正抓在枫银光闪闪的剑刃上！
空气凝固了。燕子直直盯着枫，说：“枫，你听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吗？”
枫没有说话，没敢动，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当时就懵懂地意识到枫居然也害怕了，对使剑可能伤到别人这件事，枫心底里比任何人都害怕。而我当和事佬的天赋在此时被激发了出来，一脸和颜悦色地对燕子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把青蛙扔到锅里慢慢加热，它让人煮熟了都不知道。哈哈哈，所以说这种小动物真是傻得可爱。”我一边说一边试着去掰燕子的手指，没掰动，她就好像担心一松手枫就会消失掉一样。
“不是的哦，城。”燕子摇摇头说：“其实青蛙可以及时跳出来的，我曾经煮过一次青蛙，煮了一会儿，青蛙觉得热就跳出来了。”
“燕子，你看我们真该要走了，要不明天——”
“真的！”燕子着急地望着枫的眼睛说：“青蛙其实没那么傻的，所有人都告诉你是这样的，它也有可能是错的！枫，我真的觉得你表演得很好看，觉得枫你能够学剑这件事，真的是太好了。”燕子松开了手，手掌中留着通红的印记，“我认为顾伯伯也是这样想的，剑是枫的宝物，因为枫是很温柔的一个人。”
听完燕子的话，我打心底里感到了吃惊，枫应该也一样，因为他此时的表情太精彩了，就像是突然领悟了某样剑术的要领，或者说更夸张的，像是让人猛给胸口猛锤了一剑一样。我不失时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她说得有道理，我一直觉得你和剑这东西很配。”
枫没有作声，只是给我打了个“回家”的手势，便率先快步离开了会堂，临走前我向燕子好好道了别。
在以后的几天里，燕子每晚都会再来看我们排练，连带着秋也会陪我们一起上场彩排了。枫起初还想赶她们走，不过只要他敢拿着剑离燕子近了，秋就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后来枫也就不闻不问了。倒是我中间又找机会和燕子长聊了一次，因为她的表现实在太有趣了，明明她和枫很陌生，我实在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到那种程度，还对枫说出那些话来。
“城，看到你和枫舞剑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在发光啊。”燕子这样说。
“因为我很不起眼啊。你看我个子很矮对吧，也不漂亮，也没有什么特长，朋友也不多，但也不会努力去交新朋友，不起眼也是没办法的。”
“可是，我也想要让自己发光，就像你们和小秋那样。想要和你们成为朋友，并且成为配得上你们的人，我下了这样的决心，不断朝目标努力，因为不这样的话，我就是那只被煮熟的青蛙，焖在锅里了也不知道，永远跳不出大山去。”
“我希望有一天和你们一起去做很厉害的事，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很喜欢看小说的，喜欢小说里面的活得潇潇洒洒的故事和人。想想可能有那样的一天就觉得好高兴！”
女孩向往着，吐露出这些心事，为她冒失的行为作解释。我也总算是弄明白了，燕子就是个什么心思都可以对别人讲的头脑简单的傻瓜，而且，她真的很仰慕会长年坚持练剑的我们。当然，这些话我也全部转述给了枫，“她认为自己是普通人的代表，而我们是她的目标。”最后我这样总结着说。
枫听了没说什么，但想必心中是起了很大波澜，因为从结果来看，他开始与我之外的同学来往，与父亲的关系逐渐改善，都是发轫于这个时期。而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原本从不与女生搭话的他，此后竟常常出现在燕子左右。
总之，我们与燕子成为了真正的朋友，我也得以更加了解她这个人。
燕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与大山非常亲近，喜爱到处游玩，一起爬山的时候，我甚至亲眼见过有鸟儿落到她的身上来。每逢放假，我和枫还有秋三个就总是被她一时兴起的想法领着到处跑，比如在桃花节的时候一块儿进桃园里赏花，在落花的日子去大梨树下许愿，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去走山道，还有在夏日的凉夜，坐着镇上的电车一遍遍地来回往返，直到车上只剩下我们四个和映在车玻璃上的星星。燕子就像是一只山中小鹿，总是那么富有生气，从不发愁，从不害怕，那双清净的眸子里永远烁动着对自然与人的天真的信任、向往与快乐。无论是冷厉如枫还是孤傲如秋，当陪在燕子身边的时候，看上去都多了几分温柔。
只是这两个人之间却总是针锋相对，毕竟像秋这样相貌、学习都拔尖的女生往往独占欲都很强烈，而燕子又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呢。
但是，那双仿佛永远不会灰暗的眼睛也会有一天染上阴霾。大体是在初中住校以后，燕子的精神状态渐渐发生了转变，该说是变得忙碌还是变得忧郁呢？总之就是增长的课业压力在她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燕子不再带领我们去进行任何活动，后来连在课间想和她说句话都变得很难，因为她将全副身心都放到功课上，那副一天到晚都坐在课桌前用功的模样让人实在难以去打扰。任何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写着疲倦，而且脸色显见得越来越苍白，起初我以为只是少部分人会有的那种脸庞一到冬天就会失去血色的季节现象，但现在入春了也不见好转。
这种转变也表现为燕子在定好的活动计划上一次次放了我们的鸽子，难免就积累了些怨气在大家心里面。后来像做黑板报这样应该一起来的班级事务燕子也全数缺席，推给了我们，俨似生活里除了做功课再容不下别的事情。因此枫冲她发火了，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燕子，你是变了，你变得太厉害了。你用得着这样吗！”——其实是把我们长久以来都相互明了却又郁积不发的矛盾挑明。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枫的行为已经出离了愤怒，更多的是有担心的成分在里面。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们，也许就已经对之后要发生的事情隐隐有了预感。
但对于那时十五岁的我们来说，除了不安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呢？早在我们刚好相遇的那一刻，故事的结局也许就已经写好了。男孩的灵魂是剑的形状，那个傍晚女孩握起了剑，因此男孩的灵魂里长久的心结被解开了，女孩所给予的小小光芒，成为男孩与生共存的希望。
所以当那盏光芒消失的时候，等待着剑的就只有走向灭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