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罗恩也羡慕过坐在指挥椅上，作为一名高阶军官，从巨大的观测窗中观察宇宙的样子。可那种幻想仅仅存在于他刚加入地球联邦军的那几年。他也认为过那样子很威风，能让别人羡慕。可惜事实证明，那不过是表象而已。参军十四年后，他已经对此没什么兴趣了。
现在的他，虽然在其他船员看来是在思考，但其实只是还没从晕船中恢复过来，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已经快要没办法思考了。但他还是尽力让自己保持住理智和冷静，好处理之后的事情。这种只要稍微动一下头就要疼得昏过去的感觉，在这几星期一直困扰着他。
地球联邦的王牌舰队之一，审判号舰队，此时正一条船接一条船地从扭曲的空间中浮现出来。然后就地停泊，等着罗恩发号施令。
他们刚刚经历了五次从未经过实验的超空间跳跃，离开了旧银河——那个已经打了一万年仗的地方。理论上说跳跃五次后就可以抵达一个新银河，甚至也有人说能抵达新宇宙，至少是一个离那场战争很远的地方。远到再没有任何一个身处于那场战争的的人，无论是盟友，敌人还是中立者，能够追得上他们，把他们再拖回到那个燃烧着的地狱中。
在第四次跳跃后，他们还撞上了一个虫洞，老司令因为太过衰老和虚弱没能挺过来，在把一切托付给罗恩后就去世了——而且罗恩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毕竟没人想给一个老人在临终之际添堵……他就这样成了审判号舰队的新司令。
要是一般的空间跳跃，就相当于把起点和终点画在同一条纸带上，然后从中间折叠，这样两个点就会成为同一个点。接下来把舰船从起点取下来，粘在另一边上，再把纸带重新打开，就能跳跃到另一处。可惜的是，这种做法的距离限制太大，有时需要连续的跳跃才能到达目的地。因此实验级的超空间跳跃，就为此诞生。把多条纸带连在一起，再把每一条纸带都首尾折叠在一起，然后用零点引擎发出的能量使舰船化为一颗子弹，直接打穿好几层纸，到达另一处。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技术，老舰长才打算铤而走险。带着整个审判号舰队和一群因战争变成了难民的人们，利用实验级超空间跳跃，脱离这场战争。或者说，逃跑。
对，这支舰队的每一个军人，现在都是背弃了其他战友的逃兵，每一个平民，也都已经成为了绝对的叛国者。按理来说，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无论遇上敌人还是遇上自己人，都再没有活路了。
地球联邦总兵工厂研发、设计并制造的零点引擎原型，就在这条船上。按照物理学理论来说，这些引擎组能通过转化量子零点能来提供无穷无尽的能源，而且即便抵达绝对零度也不会停止运作。可有个问题，它生产能源的速率不能完全跟得上消耗的速率，还只能依靠船上的量子蓄能池来储存。
审判号是十四年前在火星熔炉生产出来的，它是人类末日级主力舰的原型机，这种主力舰具有一般舰船无法企及的战斗力，不过正因如此，这种型号后来就停产了。说是停产，实际上只有审判号这么一条。审判号的能源储备自然就不需要太担心消耗问题，不过并不是舰队中所有舰船在出发时都能有那么多能源储备的。
跳跃距离比原来远八到十倍的同时，风险系数要高七十到八十倍，更别说出来第四次以后再遇上一个正在壮年期，盼着把整支舰队吞进深渊里卷碎的太空虫洞。那可是连光都逃不出来的地方，所有没有足够推力和能源的舰船，全都永远地困在了那个虫洞里。看到那些舰船在空间中被拉成二维的图像，一点点变成螺旋状，即便是经历了数十年战火的老兵，也会害怕到瑟瑟发抖。那不是一个人应该承受的终结，何况对于里面的人来说，也许要经历几万年的体感时间才能真正死去。
罗恩自己都能看见剩下的一些因为剩余能量不足，虽然舰体抵达了此处，但也被空间跳跃挤扁成了一大块的战舰......叫做金属饼还稍微合适点。想一想就知道，上面的船员绝对已经凶多吉少。还有很多根本就没能抵达，此时已经被空间乱流碾碎，化作宇宙尘埃了。一艘舰船在穿过来的一瞬间刚好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碎片冲过来，砸在审判号的舰体上。
倘若非要让一个年过一百二十的老人撑过这种生活的难关和精神的折磨，也是太强人所难。罗恩本人原本只抱着安慰过世之人的想法，满口答应下来，想着之后再如何打算。或许再用点时间，另找别的继任者，自己还当自己的军长就好。
可其他人直接当真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其他几位参谋和副官摁在了这把指挥椅上，但凡有一点要离开的迹象，就会被推回来。这也没办法，这支舰队里很多军官都当过老爷子的学生，是在这支舰队里和老爷子混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有人还被他救过命，老爷子说的话，大家大多不会作太多考虑就服从。加上现在审判号舰队已经损失惨重，没有个主心骨，有可能会让士气在顷刻之间崩溃，所以人们也只是顺着坡下来而已。现在罗恩看着自己两边站着的参谋和副官，还有在门口的护卫官，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自己之前是个陆军军长，也没见有这么受管束。舰队总司令并没有比他的位置高多少，居然多受了这么多保护，实在有点想不通。
老舰长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么做过，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自己的护卫官是不是保护得有点过头了，这问题自己总在想。这个身高两米五，穿着护卫官们专用的动力装甲以后身高三米都有余的巨人，每天像个小狗一样跟着自己。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相比于这些把他绑在椅子上的参谋们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现在怎么说也跑不掉了，天上的馅饼往往是躲着人，天上的责任却总像磁铁一样赶着自己跑。人们曾经称赞地球联邦军的士兵都是铁人，现在可不是嘛，何止铁人，简直一个铁铬合金人，吸在椅子上动不了。
“各舰，汇报情况。”罗恩打开了舰队广播。
“翡翠号驱逐舰有装甲破损，破损处有人员受伤，请求工程船和医疗船援助。”
“第七护卫舰编队剩余三舰，各舰状态良好。”
“圣盾号巡洋舰二号引擎故障，请求工程船援助。”
“艾尔斯号殖民船状态良好……难民们的粮食有所缺乏，但还能支撑。”
这一句话结束后，眼前的舰桥里，只能听见技术员们按动操作台的声音，远方的星空也是一片死寂。殖民船联络过后，安静到大家有点害怕。几秒钟后，舰内的语音接通了：
“安德烈号发生爆炸，已经失去联络了；爱琴海号的舰体上似乎还有一些幸存者；第五护卫舰队失去动力，生命维持系统停止运转，请求我们的支援；殖民舰队已经没有其余回应了......”那位通讯员又停下嘴里的话，把耳机用力按住，听着剩下的声音，“审判号战列舰状态良好，司令同志，汇报完毕。”
“其余舰船呢？”罗恩转了转头，透过舷窗看了看审判号的周围那些已经成为太空垃圾的战舰残骸，“还有其他人吗？是不是还有哪条船的通信系统故障？就算听不到，只是看到了，那也得给我报告上来！”
“罗恩，恐怕我们只剩这些人了，你也知道的，这种技术还有缺陷，每一次我们都会丢掉一些人。”身旁的舰队副司令布雷佛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相比于上一次，这一次我们的损失已经算少的了。”
实验级超空间跳跃的另一个特点，无法预测目的地。如果只有一条船使用这种技术的话，只要时间够长，总还是能被找到的。但要是整支舰队都要一起行动，就是不可能实现的，相当多的人都在旅途中掉了队......可是这次旅途本来就是以审判号为核心的，如果没能跟上队伍，唯一的结局就是永远地停留在空间断层里。他们活着也不活着，相当于被遗忘。也算一种死亡，不过要漫长和痛苦得多。谁也不会想变成石像，可是在寒冷刺骨的太空中，人类只能面对现实。
布雷佛是罗恩的副官，罗恩的好友，罗恩的总参谋长，甚至有士兵在下面传谣言，说布雷佛是罗恩指挥舰队时的一位代打。不过很快，这些士兵都明白了额外的训练和轮班为什么总是被军官们反复用来惩罚他们想惩罚的人。原因很简单，布雷佛和罗恩两个人自从军校时期就是好友，两个人一起加入了审判号舰队，两个人到现在也一直共同领导着这支舰队。
不过有点诡异的问题在于，他们从没看到过布雷佛笑。但罗恩本人对此表示了否定，他说自己经常看到布雷佛笑，而且布雷佛同志的笑声爽朗而豪放。
大家想了想，对此都表示了默许，认为这就算是老战友之间的一种特权，其他人对于布雷佛来说都只是同事或者手下，没什么笑的必要。
罗恩愣着，看着外面的宇宙中的那些只能被称为残骸的战舰，伸出手去抓了抓。然后，他看向了自己所在的审判号。他的瞳孔颤动着，直到确认了，真的没有更多幸存者了，才清醒过来。
审判号的舰体像个大叉子，后半端是留给陆军士兵的住宿区，仓库之类的驻扎设施。前半段则是海军舰员和飞行员们所处的区域，两侧伸出去的部分是战斗机轰炸机等战机使用的机库，而中间空出来的部分，则是从舰桥下方专门留出的，给主炮准备的发射空间。
审判号的名字就来源于这门主炮，这是地球联邦的骄傲，人类的最高科技结晶之一。不过现在，中间正有几团火焰还没扑灭，就算能使用也不能用太多次。
罗恩皱了皱眉头，这东西可是整支舰队的最后底牌，要是损坏了，就要出大问题了。
“请求许可，派出工程船和医疗船。派出侦查小队调查四周，第一优先级为宜居星球。再派出战斗机和运输机带领陆战队队员搜寻残骸，连未求援的也要搜索，任何被找到的幸存者都先安置在审判号上。如果工程船有空闲，收集残骸中的可用废料，补充库存，维修剩余舰船与装备。”
命令下完，整支舰队都已经进入了行动，然后罗恩不再说些什么，往门外走去了。连军帽和大衣都留在了椅子上。
布雷佛也不阻拦他，顺带把参谋们也拦了下来，然后冲门口的护卫官抬了抬下巴。
护卫官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顺着罗恩打开门的档就跟着出去了。
罗恩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这有扇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外面。
带着机械爪的工程船和涂着红色十字的医疗船从眼前穿过，飞向了停泊在原地的翡翠号驱逐舰。舰体上正冒着青烟，有个地方正在燃烧。装甲就像破纸片一样在空间穿越时被搓了起来，里面能看到裸露的舱室，有两个穿着全套护甲的人正在维修。地球联邦军的作战制服足够他们在真空环境和很多极端恶劣环境中行动，不过为了安全，还是要多穿上点，防止出事。
这地方很适合抽烟，但可惜罗恩本人对尼古丁过敏，何况军队里也不允许抽烟。自己转念一想，又笑了，现在烟草香烟都成了稀有货了，为了节约产能和保护环境，地球联邦九成九以上的吸烟者只能使用电子烟。
护卫官站在罗恩身后，看着罗恩。
“我们成功了吗？”罗恩像是在问护卫官，又像是问自己。他看着窗户上倒映着的自己，那德性就是十天没睡好觉之后参加了一场自己心爱之人葬礼的样子。脸色苍白，双眼发红，眼神颓废，印堂发黑，连胡须都有好些天没刮，现在稀稀拉拉地吊在下巴上。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的到底还是不是罗恩？当护卫官看到他的司令官离开舰桥后，卸下那些军官带着的坚强和执着，现在在自己眼里，居然成了这幅样子，他也不禁要询问自己。那眼神就是在怜悯一个倒霉蛋，一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切厄运都揽在肩膀上，还不能有一点抱怨的倒霉蛋。
罗恩的黑色头发里夹着灰尘和头屑，眼中的黑红色让人生畏。原本黄色皮肤，现在有些发白，他不像个军官，反而像个刚拿到一点施舍，既不够买食物，又要担心这区区几块钱被人抢去的乞丐。
“我认为是的，长官，我们逃出来了。”护卫官的回答相当老实，“我们离开了旧银河。”
“别说恭维话，说说你心里的真实想法。我们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真的能算是成功了吗？我们倒是远离了战争，那我们的战友们呢？整个审判号舰队出发的时候，可有上百条船啊，现在总共就六条了。还有那些难民，出发的时候我们带着三亿的人，现在只有这最后的一千万人了......其他人都没活着来到这里啊......而且我们逃跑之后呢？剩下的人要怎么办？审判号离去一定会产生很多后果，那场战役很有可能会输，我们的战友也会有很多额外的牺牲......”
“您尽力了，长官，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所有。我相信我们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连你也这么说......不过也罢，我自己之后再好好想想，以后我再问吧。我们该回去了，还有事情要做。”罗恩对自己耻笑一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勉强挤出了一个让士兵们不会怀疑的样子。
“好，长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请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护卫官的意思是要是罗恩想大哭一场，大喊大叫或者发泄一番想找人打架，都可以找他。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个直人，不会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自然只能依靠武力手段帮忙。
“谢谢，不过下次吧。”罗恩对着窗外低着头叹了口气。
回到舰桥的时候，各舰的引擎都已经停了下来，一边进行着检修，一边等待着罗恩的命令。他把帽子安回头上，调了调，脸也藏回帽檐下面，低着头坐回了座位。
罗恩坐了一会儿，发了发呆，然后打开了全舰队广播：
“各位注意，我是舰队总司令兼审判号舰长罗恩。现在我将向各位报告，我们的逃亡任务，新星计划的第一阶段已经顺利完成，任何存活到现在的人，都已经脱离原本的战争，应当立即终止对其他种族与文明的敌意。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将执行此次逃亡行动的第二阶段，第五零四六军与审判号舰队余部，将负责保护艾尔斯号上的难民，寻找我们的新家园。”
大多数人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现在，大家都还没有心情庆祝。一切都还是未知的，这计划在一瞬之间破产也并非不可能，不过现在，终于能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胜利归胜利，但这种惨胜，实在不能让人高兴的起来。
第五零四六军，也就是罗恩的直属部队。他们平时驻扎在审判号上，在需要进行地表作战时才离开审判号作战。审判号并非传统意义上以火力为主的主力舰，而是融合了航母，运输舰和一门叫作“审判”的主炮的混合型主力舰。单纯论一般火力，还不如一条巡洋舰。
这种由主力舰承载陆军的做法，自从保卫天鹰三号行星时，大量外星陆军运输舰在宇宙中被人类突袭消灭掉之后使战役失败之后就大量流行起来，同时舰内的士兵也能有效阻拦敌军登舰。而且由主力舰这种随时位于舰队正中心的舰只承担这项任务，也能保证陆军士兵对其他被登舰舰只的支援。就现有的战例来看，依靠海军的舰船警备队，几乎没有成功地阻拦敌军登舰的事迹。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英勇作战，现在无维护任务的人员解除一级警戒状态，于舰内待命，等候下一步指示。”
“祝各位好运，我期待着我们找到新宜居地的一刻，完毕。”
罗恩在关掉广播之后，开始喘着气。这一番话看着老司令说完永远都觉得轻松，而自己来做，就没那么简单了。说实话就在刚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成了管事的，算是骑虎难下了……自己做了一件相当伟大事情，应该如此。
“情况还好吧？”罗恩像是在询问布雷佛的感受。
“做得还不错，司令同志。”布雷佛的夸奖，第一次听到才觉得难得。不过这夸奖可以说是相当的冷淡。布雷佛只要一开口，就让人感到一种被冰冷的金属块摁在脸上摩擦的感觉。
罗恩扭头还了一个苦笑，不作回答。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下面的技术员们忙来忙去，和之前在军营里的无所事事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自己似乎还是做不了什么。
“司令同志，”报告比他想象中来得还快，“审判号的主炮已经接近报废的边缘。”
“没法修吗？”
“是的，构成战列舰主炮的矿物成分我们早就用光了，它现在坚持不到第二炮。”
真坏了，号称全宇宙第一结实的审判号主炮炮管，真的要坏了。这可是地球联邦的最高技术，想修好它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罗恩头上的汗珠被他用整理帽子的动作掩盖过去了，他不敢慌，害怕大家比他更慌。审判号的主炮虽说不是唯一的底牌，但一定是最好的那一张底牌。如果这时候出了问题，撞上什么外太空野爹，把自己的这些残兵败将收拾了，那就真的算是要交代了。不过现在这时候，还能打一炮，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让侦察员们加快速度，扩大范围，并且让工程师们检查库存，尽快找到可以使用的替代品。”
“是，司令同志。”这位技术员又扭头继续看向了屏幕。
“报告，前方发现能量反应，大概是激光类武器交火，而且和我们的距离并不远。”另一位技术员转过头来。
“能立刻脱离对面的侦察范围吗？”
“没可能了，司令同志，我们的引擎需要时间才能达到最大功率，加上我们刚进行了跳跃，能量储量已经所剩无几了，凭这样的速度是来不及的。而且现在的损伤程度没办法支撑超载。我们没有见过类似的舰船和武器，资料库里也没有记载，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
罗恩瘫倒在那把椅子上，一时间无法思考。想再一次逃跑，却已经跑不了了。
是敌人吗？或者还不如敌人的人。没有见过，但进入太空时代以后，没见过的战舰绝大多数都是敌人。
“我还以为，我们安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