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好端端的周锦涟,不知怎的握紧拳头咬紧了牙关,脸色铁青,额头上汗出如浆,滴滴答答直往下淌。
“周大官人……您这是……”
没等二木头问完,周锦涟朝他用力摆了下手,指了指碗柜处:“快、快给我取些药酒来,这小腹里痛得跟刀搅似的,怕是晌午贪凉多喝了几口冷茶,这会儿犯病了……”
二木头一听忙要去取,但刚转身就听周锦涟一声低哼,扑地跪倒在地上。
没等二木头赶去搀扶,他突然又一阵咳嗽,不多会儿,竟从喉咙里咳出一大团灰糊糊如棉絮般的物什来。
马蹄声一路嘚嘚,在连着翻过两座山头后,清桐早已被颠得半天睁不开眼。
若不是觉察到马车忽然停下,阎先生丢下她一人兀自下了车,她只想抱着手里的暖炉,在车里昏沉沉一觉睡到天光亮。
醒过神后,一眼看见窗外招牌上“颍水镇”三个字,清桐不由有些迟疑。
本想继续赖在车上不动,但见阎先生已交了车费,便只能磨蹭着也下了车,随后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用力打了个喷嚏。
颍水镇是广西以北的曲安县内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
离桂林府约摸四五十里路,一年四季雨水极多,终年都笼罩在一层烟云缥缈的薄雾里,仿佛一幅水墨画似的。
这样的景色在春夏两季最为宜人,但一到秋冬,原本的美好便成了恼人,因气温急剧而下,又终日雨水缠绵,只要在室外站着,不出片刻,通体便是透骨湿冷,任谁还能有那闲心逸致去欣赏周遭烟云缭绕的雨景。
偏偏阎先生是特别的。
清桐东张西望正想寻机抱怨上几句,阎先生撑开伞斜斜朝她头顶遮了过来,便不再作声,只将暖炉往胸前揣了揣紧,随后一路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踩着脚下潮湿滑腻的石板路,跟着他一道往前走了过去。
石板路通向一条颇为宽阔的街道。
沿街的地方,商铺总是少不了的,有商铺自然是有吃有住,只是越往前走,放眼四周她越是心凉,许是气候不好,这条街上虽零星亮着几盏街灯,但大多地方早已关门歇业。才刚入夜,一路走来,竟如同鬼域一般清冷。
清桐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既冷且饿,在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一阵后,她故意将牙颤得咯咯响,随后放慢脚步抬起头,苦着张脸望向阎先生道:“清桐不懂了,这地方气候如此恶劣,先生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车不坐,非要下来淋雨。这儿离桂林府不还得走上好几十里地么?”
“因为时候尚早。”
不紧不慢丢出一句话,便没了更多的答案。
清桐见阎先生毫无停步的意思,只能悻悻然将暖炉抱了抱紧,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泥泞的地继续往前跟了过去。
此次岭南一行,为的是跟随阎先生前往那个地方收药。
说是药,其实是一种制作“倌儿”所必需的料子,因是种颇为珍贵的活物,寻常地无法存活,只在岭南出产,所以尽管路途遥远,一旦料子用完,这段长路总免不了得走上一遭。
纵然心有不满,清桐嘴上却不敢明白说出。若不是她前些时不慎将家中唯一几件料材漏在大太阳底下,令那些制作“倌儿”所必需的物件被生生晒成了焦末,又怎会有此次岭南之行,受这湿冷之苦。
只能悻悻然垂下头,继续在那修长的身影背后跟着,但没走几步,突然前方一声哭喊响起,伴着股冷风倏地卷过,在这昏暗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厉:
“阿天啊……我的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阿天啊……”
哭者是个年轻寡妇。
至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黑衣黑裙,独自坐在一间汤面店旁的大青石上,仰头看着天,远看过去单薄得像道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幽魂。
尽管如此,当走近了细瞧,仍可看出原是个面容娟秀的女人。
一个在平日养尊处优的女人,不幸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连遭厄运,不仅丈夫亡故,她的孩子也不幸失了踪,如此打击,着实能将好端端一个人折磨成活鬼的。
清桐将衣裳裹了裹紧,几步到她面前小心问了她一句:“姐姐哭成这样,是孩子不见了么?”
这句话不问还好,一问,那女人哭干了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
瞪大双眼紧盯着清桐,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姐姐可告了官府么?这天冷雨密的,一个人可怎么寻找,况且路上黑灯瞎火,孤身一人甚是危险,我看姐姐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兴许天亮时托菩萨保佑,孩子已被找到了,到时万一姐姐自己却冻出了病,岂不是扫兴?”
最后那句话刚一说完,就见这寡妇哇地放声哭了出来。
哭得全身如抖筛子般剧烈颤动,见状清桐忙丢开暖炉伸手过去扶她,岂料手还没挨近她身子,就见她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一瞬间仿佛没了呼吸。
猝不防备的变故,令清桐下意识五指紧扣,运了口气猛朝她咽喉处敲去。
却浑然忘了对方并非练武之人,所幸在阎先生一声低喝下硬生生收了手,随即抬头,见他已朝这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刚一到这寡妇身边,出手如电,食指朝着她脖子两侧和肋骨中间处轻轻一点。
不出片刻,寡妇抖动不停的身体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也不再同死人般苍白。只是仿佛完全没见到阎先生的存在,她径自站起身,两只眼空落落地朝前望着,一边扶着墙摇摇晃晃往前走,一边继续哭叫起来:
“阿天啊……我的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见状清桐正想跟去,但见阎先生目光一扫,知是不允。
只能停住脚步,目送那女人单薄的身影愈行愈远:“先生就这样听凭她一人走了么?”
“若你一再前去干扰,惊醒梦中之人,她将会遭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