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那纤细漂亮的手掌,在血泊中撑了一撑,便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直罩在她身上的大氅此刻也滑落了一大半。
石奇这才看见,她里面的衣衫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右脚膝盖往下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弯曲着,显然是已经折断了。
但她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抬起头来对着石奇。
石奇牢牢盯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奇异的、灰色的眼睛,不论什么时候,总像蒙着一层雾水。
山风很急,林中的火光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
她上下唇微微一碰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那双神秘的眼睛忽然就合上了。
她晕了过去。
山林中这鬼魅般可怕的少女姓李,名叫李婉稚,据她自己说,是鹳南城里一个镖师的女儿,与父亲押送镖车至冀州,途中却遭了劫。
她在与劫匪厮杀之中越走越远,如今虽杀光了追着她的那几个歹人,却也因此与镖队走散了,幸得石奇昨日上山,将她救了回来。
“这却如何是好?”方秀昀身边坐着十岁的儿子阿寄,蹙着眉头道,“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可真是造孽呀……”
李婉稚秀秀气气地坐在床边,轻声笑道:“不打紧,我爹爹同叔伯们的功夫可比我好多啦,断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待我将养几日,去约定的地点找他们汇合便是,姐姐当可不必担忧。”
方秀昀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逗乐了,也笑道:“如今济阳往北,一路都在打仗……你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娃儿,家中人怎么舍得教你出来抛头露面、做这等危险之事?既是个女娃儿,就合该全家人捧手心上,不轻斥责,不加打骂,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方才是个正理儿嘛。”
阿寄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眯着眼睛搭腔道:“是呀是呀。”
石奇在旁边听不下去,打断她道:“这是咱们家的理儿,不是普天下的理儿,你快别同人家胡说。”又转身道,“李姑娘,我们家做烟火出身,也是粗手艺人,比不得读书人,你别见怪。”
李婉稚笑眯眯地接道:“不见怪,我听着很是个理儿。”
石奇回过头来,见她此刻文静乖巧地并腿坐着,半点不见昨天夜里的凶残情状。
那双夜里看来深灰色的眸子,现在看来,竟又变成了正常的黑色,只不过颜色仍旧比旁人略浅了些许。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石奇的目光,略微一低头,长长的睫毛盖了下来,顿时便将眼珠子给遮住了。
石奇没再说话,出了门,便见到了福田与福山兄弟。
两个人神色都略有些古怪,瞧见了石奇,也没主动上来招呼。
石奇忙迎了上去,道:“对不住,昨儿夜里本来要随几位大哥去瞧瞧的,不过我家六姐被噩梦魇着了,就没顾得上——我看后来,火很快就下去了?”
福田道:“是呀,这火可蹊跷了,只烧了山门后面一小簇地方,周围一圈树给伐光了,便正巧阻住了火势,倒像是……”
石奇心中一动,道:“像是什么?”
福田道:“像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又像是不想让这火起得大了……真稀奇,无端端跑去山上放把火,能得什么好处呢?六郎,你们家祖传手艺不是做烟火的么?你瞧瞧,这是怎么起的火?”
石奇笑道:“火都灭了,还瞧什么瞧?多半是强盗罢?莫不是想把村中青壮引上山去,好趁火打劫?”
两兄弟一齐笑了起来。
福山道:“我们这犄角旮旯的小庄子,怕连银锞子都没几个,有什么好劫的?”
石奇陪着笑了几声,试探着道:“没人去报官么?”
福田与福山对视了一眼,皆奇怪地道:“一场火而已,都已经灭了,也没伤着什么人,做什么要报官?”
石奇心头微微一跳,与二人絮叨几句,便退了回来,同方秀昀及李婉稚将刚才听到的说了一遍。
方秀昀奇道:“尸首没了?”
石奇眼睛瞧着李婉稚,口中却道:“这倒奇了,我下山后左右不过半个时辰,其他人应当已经上山了,这么点功夫,死在林子里的照说也不该这么快烧成灰了,还有追到外面来的那个……莫不成还能自己跑了?那火却又是谁放的?”
李婉稚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谁放的火,贼人会不会没死透,自己醒转过来跑了呢?”
石奇又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家中收留了伤员的事,俩姐弟都没有同旁人说过。白日里石奇忙着农活,方秀昀母子便在家中陪着李婉稚说话解闷。
这一日石奇下田回来,迎面恰碰着了村东头的万寿儿。
万寿儿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他原本倒是不傻的,还是个挺聪明伶俐的后生,不过十几年前出了场变故,家中其他人都在一场大火里被烧死了,受惊过度,这才疯疯癫癫起来。
万寿儿甫一瞧见他,立刻便嘻嘻哈哈走了过来。
石奇本没打算搭理他,但万寿儿走得近了,忽而从身后拎了样东西出来,嘿嘿地痴笑。
那是火红色的一样物事,中间凹陷,两头突出,布面纹花,下面坠满了细碎的流苏,却是个精致的绣鞍。
石奇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匹鬃毛火红的高头大马,宛如君王一般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十二年前,他的母亲便是跨上了这样一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如今,当初那始作俑者,莫非已回到了这小村庄上?
他惊疑不定,一把抓住了万寿儿的手,厉声道:“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万寿儿被他没轻没重这么一抓,吓得险些魂儿都没了,直叫救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这绣鞍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