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家中早没了田地,整日里靠着邻居乡里的接济过活,但这么个大男人,吃穿用度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没有生计总是不行的。邻里长者于是商量着,给他谋了个简单差事,将村中猎户打来的皮货,送到镇子上的店铺中去。
这日万寿儿照例去城中送货,回程的时候将空车推得飞快,但在村口小道上,经过那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旁的时候,车辙里却卡了样东西进去,他趴下去看,却拉出来块破破烂烂的红布。
也就是这么一趴,让他瞧见了旁边坑沟沟里的红色绣鞍。
这绣鞍做工精致,颜色又好看,虽落在了污泥之中,却仍十分显眼,傻子瞧着有趣,便顺手捎了回来。
石奇也不与他多话,问明了方位,不过片刻,便寻到了万寿儿所说的那棵槐树,树下倒没什么不妥,但石奇又往前多走了几步,便瞧出些端倪来。
这槐树一边,是个落满了雨水的浅坑,便是万寿儿捡起绣鞍的地方,另一边却是一个斜坡,此刻这斜坡上却有长长的一道拖痕,好似有什么东西沿着斜坡滚落下去。
他定下心来,慢慢走下坡去,不过十几步,便瞧见了滚下去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
这人做的是普通农户打扮,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此刻仰面躺在草丛之中,双目圆睁,神情十分可怖。
饶是石奇胆大不至于惊呼出声,也早已觉得手心冷汗涔涔。他强作镇定,如此僵立了片刻,到底按捺下不安走了过去,蹲下身来,仔细瞧了瞧尸体。
他不敢伸手去摸,只得粗略看看,除了胸口明显塌陷进去一大片,其他似乎也无甚外伤,看起来应当是被重力击打胸口致死。
目光再往下移,他却“咦”的一声,小心翼翼从那死尸的腰间,抽了样东西出来。
那是一方胡桃木做的长牌,边上包嵌银丝,一面上刻了个虎头,面目凶恶而齿牙森森,十分鲜活,似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见了这图案,石奇心头一跳,翻过另一面,果不其然上面用阳文刻了一句话:
志虑忠纯,行阵有度。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刻的是:虎贲都尉仪鸾司。
石奇这时方开始觉得头痛了。
这仪鸾司平日里听上去虽然陌生,但私底下有个名号,却是在民间也叫得响的,叫做虎牙卫。
大祁朝的开国皇帝兴庆帝,平生与三种动物结缘,一是骏马,只因他出生在北方,常年同马为伍,骑术了得;二是蟠龙,只因他麾下有支百战百胜的神兵,转战八方,威风凛凛,唤做蟠龙骑;三是猛虎,便是因为这虎贲都尉仪鸾司,俗称的虎牙卫了。
兴庆帝晚年因忌军权过大,遣散了蟠龙骑,后又因忌惮外戚寇氏,特设了这么个司职,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
近百十年来虎牙卫大行其道,开始成为掌握实权者的爪牙,德佑十年晁汉俑拜相后,虎牙卫更是同他沆瀣一气,严刑酷吏无一不全,比起前明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也是不遑多让。
今日莫名其妙死在这小村子里的人,便是这么一个神憎鬼厌的虎牙卫!
石奇擦了把冷汗,将那块牌子轻轻塞入自己衣襟,刚要站起来,却感觉后面有人。
他大惊回头,却见到那傻子万寿儿,正站在自己上方二十几步远处,愣愣地瞧着自己与尸体。
他心道不好,直起身子,便想去拉万寿儿的衣袖。
殊不知这万寿儿人虽傻怪,动作却滑溜得很,他回过身拔腿就跑,嘴里还大呼:“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石奇暗骂了一声,等爬上坡来,傻子已去得远了,他往村中找了一圈也不见踪影,只得收拾了身上衣物,朝自己家中走去。
此刻日已西斜,等回到家,灶头上已起了烟,家姐秀昀在后头做饭,李婉稚则在内屋陪着阿寄说闲话。
石奇进去时,恰巧听见阿寄奶声奶气地道:“李姐姐,你讲的故事可真有趣,比我大舅讲的那些好多啦,求求你再讲一个吧。”
李婉稚笑道:“好,那我便讲一个赤马人的故事。”
石奇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在房外停住了。
只听见里面阿寄拍着手,叫道:“好呀好呀,这名字听着便凑趣,比方才那位大将军的故事还有劲儿!赤马人是一个人吗?他是干什么的?”
李婉稚显然是个口才极好的人,也深知怎么抓住小孩子的兴趣,阿寄问的这些个问题,她一概不答,反而先问了一个问题。
“本朝的开国皇帝兴庆帝,有件最最喜欢的东西,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吗?”
阿寄笑嘻嘻地道:“太宗皇帝有个外号叫做‘笃马皇帝’,生平自然最爱骏马啦。”
李婉稚笑道:“你说得的一点也不错,太宗皇帝是骑在马上一步步打来的江山,因此特别喜爱骏马,平时也不知豢养了多少马匹——但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其中的哪一匹么?”
她瞧见阿寄瞪大了眼睛,苦苦思索的样子,微微一笑,接着道,“传说他还没做皇帝的时候,有一匹爱马,原本是黄棕色,后随同主人四处征伐、历经烽火,到了老迈的时候,浑身鬃毛反而渐渐变作了赤红。不仅如此,它的后代,一生出来竟也是周身毛色火红,如同浴血,性子更是遇险不避,刚烈无比,正合了太祖皇帝的脾性,因此圣眷极隆。之后这一支再得幼崽,凡是毛色火红的,便归在一起,由人专门看顾。”
她笑了一笑,“照顾这些马的人,是专门从北方请来的胡人,这批胡人世代为太祖皇帝养马,后来还得了个专门的称号,叫做赤马人。”
阿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道:“原来赤马人就是给皇帝看马的呀……不过一群看马的人,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