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下来,学生反馈的情况确实令汪金权很不满意,博览群书、讲课又喜欢旁征博引的汪金权,发现学生的知识面简直窄得可怜,读过的书太少,完全跟不上自己的节奏,汪金权设计的许多引导性的提问,总是冷场又冷场。汪金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学生一上课就等着抄板书,黑板上没字学生就蒙了,头脑就空白了,提出问题,百分百是要冷场的,冷场只能说明学生没有掌握良性的学习方法,学习的兴趣没有被调动起来,学生没有兴趣课堂又谈何吸引力,课堂没吸引力,学生如何不厌学?
学校没有图书室,为了扩大学生的阅读面,课余时间汪金权就到镇上走走转转,他希望能找到一家书店买点适合学生读的书。
一连转了三天,走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别说书店,就连一个卖旧书的地摊都没见到过。天渐渐黑下来了,汪金权提着在老街上买回的几样炊具,闷闷不乐地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他发出了来到蕲春四中的第一声叹息——小镇上的文化氛围这么差,生在这长在这的孩子们不爱学习、贪玩成性,怎能说跟这一点影响没有呢?
回到小平房宿舍,汪金权开始生火做饭,看着灶膛里的熊熊火焰,他落寞的心又重新升腾起来,他想把自己家里的藏书都搬到这小平房里来,这里虽然空间狭小,但总能给学生提供一小块读书的乐土,孩子们心灵的旷野,不能再这么荒芜下去了。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汪金权就希望弹指间,自己面前就能出现一座书山,让爱读书的孩子,有一个寻求精神食粮的地方。星期五上完下午的课,汪金权就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山路十八弯,下涧又翻山。
没有穿山术,两眼天望穿。
这是早年流传在汪金权家乡的民谣,极言山路之难走,如今这山路虽几经修凿,比以前要好走些,不至于要“两眼天望穿”,但左弯右拐,上坎下坡,曲曲折折,一遇雨季便泥泞不堪,三十里的回乡路也够人受的,好在汪金权自小练就的铁脚板,在他看来,三十里路哼几段曲就到了。
巧的是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邻村山货小贩,车轮陷在一个泥坑里喊他搭把手帮忙推,帮完忙,人家邀他坐车同行,一起说说话解闷,这样天黑没多久就赶回了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汪金权就忙活开了,东厢房的书柜书箱都被翻了个遍,书箱里的书有用纸箱分装的,有用布包着的,有用塑料膜裹着的,每拆开一包书,就像是在检阅一段往昔的灵魂,每一页泛黄的书页中,都仿佛珍藏着一段当年苦读的日日夜夜啊,他细细翻检着,这每一本书都隐藏着自己的一个梦想,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我”啊,往事如昨,历历如在眼前,那么痴迷的岁月那么灿烂的年华,此刻全鲜活地展现在眼前,书页上那一段段密密麻麻的笔记、一根根延伸智慧的红蓝线条、一个个探索不止的问号,这些都是自己青春生命的痕迹呀。汪金权坐在了地上,他的手不知道该捡起哪本放下哪本,久久没有挪动。
眼前这套《陶行知全集》还是在未婚妻康姣生的资助下买的。一次,汪金权无意中跟康姣生说正在攒钱想买一套很贵的书,没想到没过多久,康姣生就给汪金权汇来了10元钱,那时民办教师的工资少得可怜,那是她几个月才存下的。正是那一套书对立志于教育事业的汪金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博爱,他的感恩,他的教育抱负,全在这套书里找到了注脚。陶行知那一句句熔古铸今的至理铮言,像一把把闪光的钥匙,打开了汪金权曾经茅塞困顿的内心。
1987年,从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前夕,汪金权与他大学时期的辅导员程翔章曾有过一次谈话,程老师说汪金权获得了当时名额极少的华师“优秀毕业生”的证书,职业选择的范围比一般同学要大,毕业后是否还会选择当教师。汪金权想到了陶行知说过的一句话:“得到真理的人便负有传授真理的义务。不肯教人的人不配受教育。”自己是在国内一流的师范大学接受了这么多年充分教育的“师范生”,到了回报社会的时候,自己如果选择放弃教师职业,不是更加“不配受教育”吗?他坚定地回答了程老师:“从进华师的第一天起我就立志当一名优秀的教师,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必将矢志不渝!”程老师兴奋地说:“每年送毕业生走,我都会对我欣赏的学生问这个问题,你是回答得最干脆的人,这让我很高兴,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毕业分配,华师的校车将汪金权送到了黄冈中学。
黄冈中学因连续数年学生的高考分数奇高而声名远播,对学校来说,盛名是荣誉更是压力,年年高考,唯高分是瞻,教师深受其累,学生深受其苦。方圆数百里的孩子或托熟人、或走后门、或花高价,削尖了脑袋往学校钻,不管哪个层次的学生,也不管能不能适应黄冈中学的教学节奏,无不以进入黄冈中学为无上光荣。陶行知先生的一句话似乎正是直陈此弊:“中国求学,往往不在服务,在出风头。”作为教师,汪金权觉得这种高分怪圈,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
在黄冈中学工作的这一年春节,汪金权带着这种心情去蕲春四中看望当年的恩师顾凤鸣先生,在汪金权眼里,顾老师与他之间是既有师生情,又有友情和亲情,当年若不是顾老师为他指点迷津,出资相助,他可能也难以读完高中考上大学。这对亦师亦友的师生每次相聚,总是倾心相叙,无话不谈。汪金权问及家乡的教育情况时,顾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四中离县城比较远,师资和教学设施都很落后,很难招到优秀的学生。老师如果有三年或者四年的教学经验,就是从高一带到高三,一旦有一轮教学经验的话,他可能马上去县城高中或者更好的地方,四中就成了没有经验老师的培训基地。好老师留不住,好学生招不来,前景堪忧啊……”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调回来!”汪金权对老师这样说道。对于这话,顾老师只当是他兴头上的意气话。没想到汪金权会一诺千金。
第二年(1988年)暑假的时候在同事的挽留和大学同学的惊讶之中,汪金权义无返顾地回到了那个生他养他的贫穷落后故乡蕲北山区——蕲春四中任教。当回到蕲春四中的时候,他的老师顾凤鸣先生大吃一惊,原以为学生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回来了。
在黄冈中学的那段时间,是汪金权思想最为激荡的一年,政府、社会给予黄冈中学,给予黄冈中学每一名教师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让他觉得有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压抑,他所认为的学校、教师、学生之间的关系本不是这个样子。苦闷中,他开始更潜心地研读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著作,陶行知先生号召青年教师要“敢当一流的教育家”的思想,让汪金权心潮澎湃,陶行知说:“这种教育家要敢入未开化的疆土,要晓得国家有一块未开化的土地,有一个未受教育的人民,都是我们未尽到责任。”这话简直说到了汪金权的心坎里,自己的家乡,不正是这样一块开而未化,日渐贫瘠的“疆土”吗?与顾老师的谈话,帮他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决定要回到家乡大展拳脚,实现他“当一流的教育家”的抱负。
后来,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何要做这个傻决定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教书嘛,在哪里都不是一样教。”此话自然不错,教师在哪里都是充当文化的传播者,可是物质待遇不是在哪里都一样的,当时的一个落差就是黄冈中学的月工资是50多元,而在蕲春四中却只有30多元。
可以说,正是陶行知的教育思想,一次次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汪金权的人生抉择。
时间在汪金权手中的书卷上无声地流过,不知不觉已是晌午。
母亲来喊他吃饭,门开着,母亲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也没有喊他,她知道,儿子每次回家,除了下地干活就要在把自己关在这间简陋的书房里,他不想人打扰,书对儿子有迷魂夺魄的魔力,这些,母亲都知道……
下午,大弟从镇上的木工作坊回家,见母亲在屋前洗衣服,兴冲冲地问道:“妈,听说我哥回来了!”母亲见二儿子回来甚是高兴,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往东厢房指了指。
这二儿子可是母亲陈细花的心头肉,那些年家里穷,实在供不起几个孩子读书,二儿子就主动不读书了,他说大哥脑子活,是读书的天才,不能误了他,后来自己到镇上找事做赚钱补贴家里,而当时在武汉上大学的汪金权全不知情,大弟来信说:“今年天照应,地里的庄稼比往年收成高得多,你安心读书,家里不缺钱。”其实,哪里是天照应,那年旱灾虫灾一样没少,收成比往年都差得多,家里全靠大弟做工挣的钱维持。春节前回家,汪金权知道了实情失声痛哭,他曾立誓要回报乡里,为让山里的孩子都有书读而奋斗的,没想如今弟弟辍学,自己竟无能为力,他恨自己是家中的老大却没有尽到照顾弟妹的责任。母亲拉住他,也心疼得直掉泪:“二娃懂事,他又不怪你,他说只盼着你早日学成,出人头地,让咱家能过上好日子!”那一日,母子相拥而泣。
大弟快步向东厢房走去,在门口他站住了,汪金权正背对着门口,端坐在窗前看书,看得那样入神。这痴迷的背影,大弟是再熟悉不过了,一直以来,大哥都是他的榜样,大哥考上重点大学那年,全村的孩子都拿大哥当偶像当英雄,而他是孩子们中最崇拜哥哥的人,而今日,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满腔的肺腑之言,他竟不想对哥哥说了,他甚至有些怨大哥,放着城里那么好的工作不要,偏偏钻回这深山旮旯里来教书,工资还不如自己凭木工手艺挣的多,家里欠下的债,不晓得到哪年才还得完,他觉得大哥读书读得不灵光了。
一肚子热心肠的话,这时全憋了回去,站了一会儿,终究也没进去,一狠心,扭头又出来了,到大门外碰到母亲,母亲笑着问道:“你们叙过了?”
“叙过了,妈,我买了两只卤山鸡放在八仙桌上,下午你们蒸了吃,我要回场里去了。”
“吃了饭再走不行么?”
“不了,这段时间场子里事多!”
送儿子到村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健步走在山路上,母亲陈细花心里既欣慰又不舍,毕竟儿子还不足20岁呀。
母亲刚转身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喊她。
回头看时,是一位姑娘,母亲像见到回娘家的闺女般乐呵着迎了上去,“你要看的‘书’回来了,走,到大娘家去。”姑娘羞红了脸,被母亲拉着往家里走。
这位姑娘正是康姣生,汪金权外出求学的这几年,当民办教师的康姣生常在农忙时节来家里借书看,说是借书,其实是帮着母亲做农活,康姣生的聪明淳朴早已入了陈细花的心,她时常想,金权要是真娶了这闺女做媳妇该多好,但这想法她也不敢向姑娘明说,她心里有一个顾虑,他怕儿子将来带个城里媳妇回来,但现在她不担心了,儿子一心读书,一点都没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动心,现在儿子回到张榜镇上教书,说明他的心没有野。但是这姑娘脸皮薄害羞,儿子见了大姑娘好像也说不顺溜话,这次我这当妈的一定让他们捅破窗户纸说个明白,这样想着,她似乎觉得以后的日子,也跟着有滋有味起来,其实她不知道,儿子已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木讷不敢跟姑娘说话的孩子,他跟这位姣生姑娘早就有书信来往了。
“我相信大家不会永远误解我”
正确的定位,使我在语文教学改革中迈小步,不盲从,哪怕是同样的课文,每教一遍,总在探索更理想的方法。
——汪金权
已是九月的最后一天,“秋老虎”的余威依然倔强地盘桓在蕲北的群山间久久不肯消散,太阳虽已偏西,蕲春四中的校园依然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暖光中。
放学的晚钟刚敲过,高二(3)班的一群学生嗖地从总务处主任田铭生身边跑过去,像裹挟着一股疾风,呼啸着向操场北边的小平房跑去,冲进了汪金权老师的宿舍,一部分学生围在宿舍门口叽叽喳喳一片嘈杂,正在进行校务值日的田铭生一惊,难道小汪那出什么事了吗?他连忙从办公室里喊上陈老师和另一位老教师一起去看个究竟。
来到汪金权宿舍门口时,田铭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汪金权狭小的宿舍竟然变戏法似地摆满了各种图书,桌子上、凳子上、床上,全是的,学生们有的倚在墙上,有的蹲在地上,手上捧着书都读得津津有味,有的还在摇头晃脑地念着:“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
汪金权正和同学们谈笑风生,看到田铭生和两名同事一脸紧张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汪金权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都是上周末回家带来的,路上不好走,不然还可以多带些来,没地方放,所以看起来很乱。早上在班上说了声喜欢看书的同学可以来借书看,没想到竟来了这么多人。”
田铭生对汪金权连说了几个“好”字,汪金权连忙说:“不知后勤仓库里有没有不用的木板,如果有的话,给我几块,我会些粗浅的木工,自己钉个简易书柜还是没问题的。”
田铭生满口答应了。
从汪金权那里出来,陈老师小声嘀咕道:“汪老师跟学生这么打成一片,我担心他很难树立起必要的威信,碰到那些调皮蛋可怎么唬得住哦!”
几天后,一个简易的书柜立在了汪金权的宿舍,十几天前的那个满月之夜,汪金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三十里外的老家用小板车拖来数百本图书,在汪金权的单身宿舍安了新家,传统的、现代的、屈原的、尼采的,古今中外,璀璨一堂。汪金权说,与这些书为伴,似与无数先哲际会,心境会变得无限澄明开阔,最重要的是能为学生开辟一块汲取养料、开阔视野的知识园地,对学生而言必将益处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