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白花花的阳光异常晃眼,远处的景物像跳舞一样晃晃悠悠,让人难以睁开眼睛,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平日里活气十足,连蹦带跳的鸡鸭鹅狗猫,全都一副病恹恹、命在旦夕、无可救药的样子。“这该死的天气,不把人烤死都要活活蜕层皮。”老杨头歪着头眯了一眼天,便习惯性地把那些可干可不干的事儿都撂下了,半倚在屋檐下的藤椅里,心无旁骛地拨弄着他那支一米多长的旱烟杆,他用竹签在烟斗里左突右捣,将烟斗里那些或黑或黄的烟油一点点往外掏,掏出来后又一点点揩在脚边的废报纸上,不一会儿报纸上便多出了许多大大小小或圆或长的斑点,像一下子爬满了苍蝇或蚊子,捣弄够了,他才慢悠悠地从贴身衣袋摸出一团红布,一层层展开后,拿出他那个漆黑发亮的圆形烟盒,旋开后,里面整齐地躺着早已切好的上好小美烟叶,他不慌不忙地卷好一支栽进烟斗里,慢慢点上火,随着“嘘”一声,一口白烟从他那老瘪嘴里悠悠冒起,继而吧滋、吧滋的声音缓缓响起,大团大团的白烟在他头顶久久不肯散去,不久就形成了一片云海,一丝风也没有,老杨头吧滋到尽情处,就一口浓痰“啪”飞出去,不远处几只麻丝母鸡赶紧屁颠屁颠地过来抢食,这时老杨头不高兴了“你这些夜猫拖的,饿死鬼抠心了,连口痰也要吃?”
杨奶奶也在院子左边的梧桐树下摆上一个小笸箩,大羊毛剪、小裁缝剪,整块的的确良花布,还有半块涤卡,一绺一绺的腈纶;白的、黑的、棕色的……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布条和布角;整个的、半个的黑蓝不等的线团子……对于农村妇女的针线物什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她总是慢条斯理地微眯着眼,微笑着用很长的时间去穿针,然后没事找事地给几个沙发垫的套子上再加上一层颜色差不多的布。
时不时村里也会有闲杂人等来串门,王三姑婆、张大姐、李二婶……只要看到杨奶奶摆出小笸箩,不管有事没事都会凑上前来和她唠家常,“杨老令婆呀,你怕是闲得抓疳疮了,那好好的套子,你瞎补什么呢,看你儿子儿媳回来不埋怨死你!”“这人呀,总是事与愿违,趁着眼睛没坏之前多使使,怕哪天说坏就坏了,那时再怎么想补,眼睛都不会同意咯。”“你这人呀,老是逆命,却还活得这么硬朗。”不管这是褒义还是贬义,每当此时,她那松垮垮的老脸上每条皱纹都是笑的,她笑得越灿烂,越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有种淡淡的凄凉涌上心头,像一种临终遗言一样弥漫在哀伤里。
太阳像患了热风寒,一直持续到下午都高烧不退,老杨头没有想要干点什么的欲望,边吧滋旱烟边用青筋裸露的手抚摸脚边上了年纪的阿黄,时不时又吐出一大口浓痰,微眯着双眼,似睡非睡,烟雾也时有时无,一副悠闲自得,能把时间都拖垮的样子。
阿黄到底多大了,这估摸着只有老杨头知道了。
“阿黄啊,我们都老了!”这是老杨头在刚才这种场景里经常对阿黄说的一句话,都快成了小康村的名言了,老杨头在说这句话不轻不重的话时,神情有些茫然,又有些凝重,眉宇间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哀愁。老杨头说这话时总是在傍晚,总是在人们百无聊赖时,总是一只手端着长烟杆,一只手抚摸着阿黄的头。
阳光像炼过火的铁一样,虽然火星四射,却早已失去了力度,麦草垛子和玉米垛子倚在各家各户的院墙边半死不活地打盹,给人一种孤立无援之感。阿黄很听话,像个懂事的孩子,静静地躺在老杨头的脚边,两支前脚搭在老杨头的脚上,不时用头蹭蹭老杨头的腿,整个画面很安详,很平静,安详得有些凄凉,平静得略显哀怨。这是后面老杨头孙子在回忆时感触最深的话。
经常有人问起:“阿黄很老了吧?”
“是呀,我们都老啦!”老杨头总是无比哀怨地说。
“要不给你两百块钱卖给我们熬汤锅算了,你看它都老得快掉牙了。”年轻的小伙子总是这样对老杨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龟孙儿,那怎么不把你老子拖去熬了,那肉绝对比阿黄的嫩。”小伙们赶紧伸伸舌头跑开了。足可见阿黄却是有些年头了,可真要说起确切的岁数没一个人说得上来,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哪个会去巴心巴肝地记住一条狗的岁数呢,况且阿黄和其他人任何关系都扯不上,纵然是扯上了,现在很多人连自己亲爹亲妈的寿辰都记不住,如何会对一条狗记得那么真切。
不用掰手指头数老杨头都知道阿黄已足足活了十二个年头了,小儿子家的杨耀有多大阿黄就有多大。
养狗从古至今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农村更是一个家庭不可缺少的成员,农村人要上山下田干活,狗不仅白天可以看家护院,晚上防贼防盗,还能通人性,晓人情,不少狗还演绎了让人惊叹,自惭形秽的传奇故事。老杨头与阿黄在小康村可是传为故事或佳话的,不管走到哪里,阿黄总是和老杨头形影不离,老杨头一在哪里坐下,阿黄便趴在他的脚边,像一个听话而懂事的孩子。人们总是摇着头叹息:“老来孤独呀,狗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来伴,成了生活的乐趣,精神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