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华医院的临时院务会在丁祖望的病房里召开了。
柴大姐把丁祖望的床升起来,又在背后垫了个枕头,调整了输液的速度,悄声退了出去。
武明训、陈光远、严如意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
武明训沉重地说了:“今天我们开个临时院务会,丁院长身体不好,就在这病房开了。我们说说王冬的事吧,看这个问题怎么处理。”
屋内一阵沉默。严如意打破沉默:“我先来表个态吧!这一次的事件,后果是很严重的,王冬的动机、出发点也是很恶劣的,是一次严重的恶性责任事故,必须严肃处理。”
武明训和丁祖望都点头。陈光远不出声。
严如意突然语调一转:“但是……”众人一怔。
严如意接着讲:“一般来说按照我们行业的惯例,像这种情况,如果家属态度坚决,我们就要坚决处理,所以,家属的态度很重要,现在还不到出意见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要再看一看。”丁祖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严如意赶紧说:“老丁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王冬的确糟糕透了,按照我的想法,开除他,判他的刑都不为过。可是,他毕竟也是我们医院的大夫,如果我们现在就公开处理他,就会带来一连串的负面影响……”
陈光远轻轻点头。丁祖望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去跟家属做工作?”
严如意迟疑了一下:“先放一放吧。”
丁祖望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严如意:“先放一放,看看情况再说。”丁祖望失望地看着严如意。
严如意看看武明训:“明训,你的意见呢?”
武明训迟疑地看了一眼丁祖望:“看丁院长什么态度吧。”
丁祖望飞快地看了一眼武明训,随后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事再想想吧!让我考虑考虑。”
几个人面面相觑。
散了会,严如意越想越坐不住了。开会时,她说了对王冬的处理意见,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她从苏越的话里听到了某种和解的意味,确切地说是理性,讲理的孩子就好办。严如意心里暗暗下着决心,她不是不痛恨王冬,但她知道,王冬的事一旦闹起来,最终受伤的是仁华。她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决定来找钟立行,她知道,如果放掉王冬,钟立行将是最强烈的反对者,她只能冒险试一试。
钟立行坐在桌前写报告。门外,传出敲门声。钟立行回头看看,说了声:“请进!”严如意推门走了进来。钟立行怔了一下,急忙起身。严如意神情严峻地看着钟立行。
钟立行起身走过来,拉开椅子请严如意坐下,起身去烧咖啡。他接好水,把咖啡粉放好,咖啡壶发出烧水的声音,接着开始有咖啡滴落下来。钟立行接了一杯咖啡,取出糖和奶,放到严如意面前。
严如意伸手摸了一下咖啡杯子,眼泪突然滑落。钟立行看到严如意哭了,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来意,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用不着多说什么。钟立行心里突然有些悲凉,他一声不响地坐在她对面:“严老师,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严如意抹了一把眼泪:“刚开了个会儿,商量处理王冬的事。”钟立行沉默。严如意声音有些哑,显然哭过:“我是个医生,也是医务处长,这两个身份其实是打架的……”
钟立行倏然看了严如意一眼。
“作为一个医生,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医生的良知……作为医务处长,我却天天扮演一个和稀泥的角色,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医生和病人的矛盾,可以说主要的原因是在医生,门难进,脸难看,排了几小时的队,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冷暴力,不负责任……在医疗行为中,医生绝对是主动的一方,我们辛苦,病人不是更不容易?那些生病的人们,是多么无助,他们是把命交给医生的,我心里清清楚楚,可是,我能说什么?就这么多医生,都处理了,谁来看病?民不告,官不究,有求必应,其实还有一句,不求不应……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故,油滑……”
钟立行苦笑了一声。
严如意长叹一口气:“这个行业,有好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古语说,医者父母心,做父母的有时为了孩子好,会说一些善良的谎言,比如不直接说出病情,比如有些治疗过程不能让病人知道,这是这个职业古老的法则,但是,现在被拿来利用了。出了事故,一律封口,能不能知道真相,要看病家的道行、能耐和本事,我每天笑脸面对每一个来投诉的病人,化解矛盾,但现在,我有点支持不下去了……”
钟立行打断了严如意的话:“严老师,您就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严如意长时间看着钟立行,她知道她今天的形象很不光彩,她也知道钟立行会答应她的,她更知道如果钟立行答应了她,自己在钟立行眼里就再也不是那个慈爱的母亲,她全明白,但为了仁华,她认了。她慢慢起身,走向钟立行,突然冲动地抓住他的手:“立行,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医院,一百年了!我不能看着它垮掉!不能看着它让王冬毁了……这不是处置一个王冬的问题,这关系到医院的名声、医源……”
钟立行被严如意抓住手,动不得,他想把手抽出来,严如意却抓得更紧了,钟立行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他艰难地说:“严老师,您……别再说了,怎样处置我都没意见!我,没意见……”说着抽出了手。
严如意失声痛哭。钟立行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出神地看着咖啡壶上滴落的咖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安慰严如意。在严如意面前,钟立行最大的反抗,只能是没有反应。
一滴一滴,渐渐接满了一杯。每一滴,都是钟立行的眼泪。
丁海值完夜班回到宿舍,脱下白大褂,扔到一边,往上铺一看,苏越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
丁海怔了一下,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他拿过来,看了一眼:“丁海,我走了,我要回学校上课了,谢谢你这些天照顾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多说了,我知道如果我不为我父亲讨公道,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不孝的儿子,可是如果我要讨这个公道,又能怎么样呢?我虽然跟我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其实我知道我父亲是个怕麻烦的人,而我还是个学生,如果我打官司,将会面临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我想得到什么呢?我并不想得到钱,只想讨个公道,那公道就是不想让王冬这样的人继续以医生的名义去害别人。我相信医院会对王冬做处置,我只有这个要求。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算不算不孝,算不算傻……不多说了,希望你一切都好,谢谢你救过我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相信他跟你在一起,找到了属于他的快乐和安慰,我也希望你继续做个好医生。”
丁海拿着纸条,急忙往外走。严如意走了进来,看见丁海:“哎,丁海,苏越在吗?”
丁海看见严如意,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纸条递过去。严如意看了一眼:“他什么时候走的?”丁海摇头。
严如意急忙来到武明训办公室,把纸条递给他。武明训看了一眼,也愣住了,他与严如意对视了好一会儿,严如意低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武明训叫住她:“严老师,怎么办?”
严如意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跟做贼似的,却又难以克制心中的悲伤:“你们商量吧!孩子的意思很明白了。”说着逃开了,她觉得她这辈子不干净了。
武明训长时间看着那张纸条,一动不动。
武明训让严如意找王冬谈话,让他自己走人,严如意一直拖着没办。她好像生了病,一直打不起精神。消息却在医院传开了,人们纷纷议论着,却不敢多问。
两个星期过去后,突然有一家医院来他们医院外调,说是想请王冬去他们那儿做心脏中心主任。那两个人找到钟立行办公室,听了对方的介绍后,钟立行有些迟疑,不知说什么好。
办公室外,顾磊、周小白、王小鱼和几个实习生、护士都围拢过来。一听王冬要到外院去当心脏中心主任,顾磊冲进去生气地说:“他怎么有资格坐这个位子?他,根本没有这种能力,他,只是刚刚跟着钟主任做了培训,就在上星期,他刚把我们一个病人接到外院做手术,病人死了!”
来人震惊地看着顾磊,再看看钟立行。
钟立行点头:“是,这是我们的顾磊顾大夫,他说得没错,事情刚刚处理完。王主任他没有告诉你们?”
来人一声不响地看着钟立行,好一会儿,说了句:“谢谢钟主任,谢谢顾大夫!谢谢!”起身往外走,两人走出房间,围在门外的人让开了。
武明训走过来,正看到了这一幕,停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完了,全完了,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传出去了,他快气疯了,但他明白,众怒难犯,他这个时候不能生气,不能发怒,否则就失了立场。
武明训匆忙打电话找来了严如意,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她。严如意站在窗前长时间一言不发,几天不见,她看上去好像老了不少。
武明训幽幽地说:“看来,我低估了年轻人的正义感,顾磊今天的表现让我吓了一跳。”
严如意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丁海、罗雪樱,这一帮年轻大夫,心里一个比一个明白,带好了,是我们的财富,带不好就毁了他们,这件事处理不好,全院的积极性都会受到影响。”
武明训深深点头:“我当然明白!我不是不想公开处理王冬,可是处分决定你让我怎么写?如果真把他赶出去,我心里也是害怕,说真的,今天要不是顾磊说了实话,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会怎么做,如果我不坐在这个位子上,我也许会跟他们一样……”
严如意长叹一声:“屁股决定脑袋……屁股里有屎,脑袋里也只好有屎!”
武明训惊讶地看着严如意。严如意悲愤地看着武明训:“明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艰难过,但是为这个医院,只能一步步往前走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新手术,如果一切顺利,就让王冬留下!狠狠处分他,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