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陶蕾刚回到家,妈妈就问她:“今天没忘了去你表舅家看看吧?”
陶蕾妈妈叫龚如月,在市总工会工作,再有一年多就退休了。
陶蕾说:“去了,可他们家没人,说是一早就出去了。你让带的礼物我交给表舅家雇的一个养猪人了。”
“哟,这个新仁,养猪还雇人了?这么说,他的养猪场规模不小嘛。”
“也不是很大,大概几百头猪吧。哎,妈,你知道我在舅舅家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呀?”
“说出来你别不信啊。我舅舅在搞地沟油。”
龚如月果然惊疑:“什么什么?新仁他在搞地沟油?蕾蕾,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亲眼看见了?”
陶蕾不满地:“妈,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我虽然没有亲临现场看见,但我敢断定,我绝不会弄错的。”
“这个新仁,他找死啊!这种事他也敢做!”
“妈,表舅不仅搞地沟油,他还用瘦肉精喂猪。”
龚如月怀疑地看着陶蕾:“蕾蕾,你又没见着你舅舅,你怎么知道他用瘦肉精喂猪的?”
陶蕾说:“是他雇的养猪人亲口跟我说的,这下你还怀疑吗?”
龚如月不做声了。半晌,她才皱眉道:“新仁小时候很老实的一个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怎么啥事都敢做啊!”
陶蕾说:“利益驱使呗,我听说搞地沟油获利是非常大的。”
“那,蕾蕾,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新仁怎么说也是你亲表舅啊,你不会下手对付他吧?”
陶蕾去年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了云东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分在产品质量检验所化验室做化验员。
陶蕾说:“妈,这事你让我想想,看怎么做妥当些。”
面对自己亲表舅的行为,陶蕾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事先别跟你爸说。”
回到自己的卧室,陶蕾想了好长时间,才想出了一个她认为不错的主意。
她从手机的电话簿里翻找到了叶晓晴的号码拨了过去。
叶晓晴是云东市南云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商产品质量检验所化验室的化验员,也是大学毕业后通过公考考进质监系统的,比陶蕾早几个月。陶蕾是春节前夕跟检验所的领导去各县检查工作时认识叶晓晴的。
叶晓晴的电话打通后,叶晓晴半是玩笑地说:“领导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指示吗?”
陶蕾笑道:“去你的,什么领导啊,你呆在比我先进的质监系统,我该叫你师傅才是呢。”
两人嘻哈了几句后,陶蕾说:“晓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你说。”
“嗯,是这么回事,你们县发现有人搞地沟油吗?”
“地沟油?没听说有人搞啊。怎么想起问这个?”
“噢,是这样的,我有个表舅就在你们县,下午我去他家,发现他在搞地沟油。我跟你们那边也不熟,这事我也不想惊动太大。我的意思是,你看你能不能请你们稽查大队派人去一下,把他生产地沟油的工具给没收了,再警告他一下,让他以后别搞就行了。还有,他的养猪场在使用瘦肉精喂猪,两件事你们一块处理一下。你看这样可以吗?”
叶晓晴问:“你既然发现你表舅在搞地沟油,你跟他讲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我们去?这样不还是会惊动别人吗?”
陶蕾说:“他今天一早就外出了,我根本就没见着他。而且,如果我和他讲他未必听的。”
叶晓晴说:“哦,是这样。行,明天上班我帮你问问。”
陶蕾又告诉了叶晓晴吴新仁的名字和他家的具体地址。
第二天上班后,叶晓晴来到了所长杜兰萱的办公室。
稽查大队在一楼,检验所在五楼,叶晓晴认识稽查大队的大队长陆旭阳,但他们从没有交往过。叶晓晴不好贸然去找陆旭阳,只得请求自己的所长去找他。她知道杜兰萱人缘好,在局里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
待叶晓晴说了陶蕾托她办的事后,杜兰萱吃了一惊。但那一惊只是瞬间。
叶晓晴不知道杜兰萱为何吃惊,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杜兰萱,等着杜兰萱发话。
杜兰萱身子往椅背上一仰,笑道:“这个小陶,尽给我们下面的人出难题。”
叶晓晴不解地问:“杜所,是不是不好办?是因为那个吴新仁是陶蕾的表舅吗?”
杜兰萱坐直身子,看着叶晓晴问:“小叶,你知道陶蕾是什么来头吗?”
叶晓晴摇摇头:“不知道。”
“她爸爸是市里的副市长,管政法的。让我们去没收副市长表舅子的工具,你说她这不是为难我们是什么?”
“那,所长,您看这事怎么办?既然有人生产地沟油,我们也不能不问。要不,我们把这事转告工商那边,请他们看看去。”
杜兰萱指点着叶晓晴:“你这个小叶呀,说话一点不动脑子。陶蕾既然请你办这事,而且她也说明了这个事不想惊动太大,你还要推到工商那边,这不还是把事情弄大了吗?这以后让陶蕾怎么看你?人家还以为你卖了她呢。”
叶晓晴脸一红,低下头:“所长,我、我没想到。”
杜兰萱笑笑:“好的,这事我知道了,我马上跟小陆说一下,让他把这事办好。”
杜兰萱办效率事果然高,不到半个小时,她就通知叶晓晴,说下乡去。
上了车,叶晓晴发现,开车的竟然是陆旭阳。而且,陆旭阳开的并不是稽查大队的执法专用车,而是局领导层的用车。
杜兰萱和叶晓晴刚上车,陆旭阳就启动了车子。
叶晓晴想,杜所长带自己下乡是为陶蕾所托的事吗?从叶晓晴来到质监局,她就知道杜兰萱的工作只是布置工作给两名副所长,再由副所长布置给手下的人。如果为陶蕾说的事亲自下乡,杜兰萱真是破例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下了县乡公路,上了一条路面都是麻坑的水泥路,最后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座漂亮的小楼前停下。
这正是吴新仁的家。
三人刚拉开车门下了车,钱霞就从楼房里出来了。
钱霞张嘴正要说什么,杜兰萱抢先问她:“这里是吴新仁的家吗?”
钱霞说:“是的,是的。你们是哪里的领导?找吴新仁什么事?”
杜兰萱说:“我们是县质监局的。听说吴新仁在搞地沟油,有这回事吗?”
钱霞说:“搞地沟油怎么了?犯法了吗?”
杜兰萱说:“犯法不犯法你说了不算。你先带我们去看看,看了以后再说。”
钱霞笑道:“带你们看看可以,但几位是城里来的干部,就怕你们看了呕心。”
杜兰萱对陆旭阳说:“小陆,拿几副口罩来。”
陆旭阳从车里拿出三副塑料薄膜封着口的大号口罩,给了杜兰萱和叶晓晴一人一副。
三人戴上口罩后,杜兰萱对钱霞:“走吧。”
很快,钱霞带着三人进了吴新仁养猪场的后院。
此刻,院子里热气蒸腾,左边的一口方铁炉下燃烧着熊熊的火苗。只穿着大裤衩和油渍斑斑背心的吴新仁,正低着头拿一把带柄的大铁勺心无旁骛地将铁炉里漂浮在上面的油脂熟练地舀刮出来,倒进旁边的另一口铁炉里。
刚进入院子走了几步,杜兰萱便站住了,示意钱霞叫吴新仁过来。
钱霞叫了吴新仁一声,吴新仁这才抬起头来。
一见钱霞带着杜兰萱三人进来,吴新仁忙放下手里的大勺子,迎过来冲三人各自点点头,然后看着钱霞问:“他们是……”
钱霞说:“他们是县里来的领导,是质,哦,质什么局是吧?”
杜兰萱说:“对,我们是南云县质量技术监督局的,听说你在生产地沟油,我们过来看看。”
吴新仁满脸堆笑地说:“噢,欢迎领导下来检查指导。领导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全力配合。”
杜兰萱问:“你生产地沟油多长时间了?”
吴新仁说:“三四年吧。”
“知道吃地沟油对人体有伤害吗?”
“知道啊。”
“知道为什么还干这事?”
一听杜兰萱问这话,吴新仁不理解似地看着她:“领导问这话就奇怪了。地沟油吃了是对人体有伤害,但我未必就不能生产它呀。因为,我生产的地沟油不是人吃的,是用来制造生物柴油的,是废物利用,变废为宝,是、是那啥,是一种再生资源嘛。这个你们也禁止吗?”
杜兰萱被问得一时无话。
陆旭阳问:“你有什么证据说你生产的地沟油是用来制造生物柴油的?”
吴新仁扭脸看着钱霞:“你去,把这些年人家开给我们的发票拿来。”
钱霞应了一声走了。
吴新仁手指着西北角的大柳树:“几位领导,别站太阳底下晒黑了,到那边树荫下歇会去。”
叶晓晴早知道地沟油这个名词,但并没见识过地沟油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在几人往树荫下走的时候,她特意绕到炉边看了看,只见那只沸腾的铁炉子里面除了各种餐厨垃圾外,似乎还有被泡散的过滤嘴、餐巾纸、塑料袋、一次性筷子等杂物;右边的那只铁炉里,已经盛有一多半从左边的锅里舀刮出的油了,但这些油中仍然含有很多脏物;再看那只圆柱形的铝质器皿,里面盛着的油看上去则清亮干净,与市场上常见的散装食用油在观感上毫无二致。看来,右边铁炉里的油又经过沉淀、除杂、脱色等工序了的。
虽然戴着大口罩,但叶晓晴还是感受到有一种难闻的又馊又酸的气味只往鼻孔里钻,加之眼前或在某处叮着油渍一动不动或飞来飞去的苍蝇,叶晓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赶紧小跑着到了树荫下。
平静了一下,叶晓晴问吴新仁:“你一个月能生产多少地沟油?”
吴新仁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嘻笑道:“不好意思,商业机密。”
吴新仁的神态让叶晓晴感觉他根本就没把他们三人放在眼里。
就因为他表姐夫是副市长吗?
这时,钱霞来了,她的手里抓着一把发票。
杜兰萱说:“小叶,你看看。”
叶晓晴接过钱霞递上来的发票,随意抽看了十多张,发现这些发票都是一个叫“新世纪生物燃料提炼有限公司”开出的。
杜兰萱问:“小叶,有什么问题吗?”
叶晓晴把发票又递给杜兰萱:“从发票上看不出什么。”
杜兰萱翻了翻,说:“既然他的地沟油是用来制造生物柴油的,那就不是我们管的了。小陆,你看呢?”
陆旭阳说:“不是我们管的事我们管的话就是越位了。回吧。”
杜兰萱把发票递回到钱霞手里:“好了,我们回去了。你们记住,千万不能把地沟油卖给人吃。”
吴新仁说:“杜所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的。”
杜兰萱说:“不干就好。那行,我们回去了。”
晚上下班后,叶晓晴按照杜兰萱的吩咐,打电话给陶蕾,告诉陶蕾说吴新仁生产的地沟油是出售给一家生物燃料公司用于生产生物柴油的。
陶蕾问:“你们确信吗?”
叶晓晴说:“你表舅家提供的对方的收购发票我看了,发票上盖的确实是一个叫‘新世纪生物燃料提炼有限公司’的章。当时,我们杜所和稽查大队的陆大队长都认为你表舅的事不是我们管的。而且,回来后我也上网查了,地沟油确实是生产生物柴油的原料之一。”
陶蕾说:“你说的我知道。生物柴油虽然是高清洁能源,但是,它的生产技术非常复杂,而且成本也很高,它的最终产品价格比真正的柴油还贵,目前基本没有市场。这事,我觉得挺玄乎的。”
叶晓晴笑道:“你连表舅也不信啊?那你打算怎么办吧?”
陶蕾愣了下,说:“既然你们现场也看了,发票也看了,那就这样了。唉!但愿表舅他说的是真的。”
挂了陶蕾的电话,叶晓晴也思考起来。其实,今天的乡下之行,她也觉得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在吴新仁院子里看到的场景和钻进她鼻孔的那股酸馊味,让她一直有呕心反胃的感觉,以致连中午的饭都没吃好。
现在,当她再次回忆了一遍整个过程时,两个疑点一下子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其一,吴新仁家在偏僻的乡下,而陆旭阳却直接把车开到了吴新仁家门口,一路连向人打听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陆旭阳来过吴新仁家;
其二,吴新仁说过一句“杜所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的”的话。他们见了吴新仁后只报了单位名称,并没有介绍自己,吴新仁怎么知道杜兰萱的身份?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相互认识。
这两个疑点一冒出来,叶晓晴不由得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