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4期
栏目:大众
尹走下北方某所名牌大学的台阶,没费什么周折,他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江南水乡——芈地。尹是一个靠吃大米长大的人。关于他回故乡芈地,简单朴素地或者皮相地认为他是思念大米。他的自愿书上用鸵蓝墨水写着“芈”。官方认为尹是热爱家乡的表现值得嘉奖。芈地好像还为他张贴了热烈的红纸。此刻的他行李简单地在芈地的一条生草的土堤上,有一刻没一刻地,头顶是一片纸鸟飞过的天空。这时,故乡的一阵风吹了他。他嗅到了苦楝的馨香。他望了望远方,望见了一条缓缓的河以及懒懒散散的村庄。河在远方飘逸形如带子。
尹走下了土堤。习惯地回头看了看,没有看见堤上走着的自己,看见了一只青蛙。他发现自己已走下了土堤。他看不见自己。年轻气盛的他现在竟然发现不了自己。他对自己的印象是穿了衣服,还理着头发,一个大学生,如此而已。
尹用两只眼睛看路。路上他看不见人迹。这是一条朝天的大路。尹虽熟人返乡,但多年不在乡间走,所以尹是某种意义上的生人。尹摸索着前进。路的两侧很干净,不长黄花菜、地米菜,也不长肉绊跟草与回头青。尹的眼睛是认识这些猪草的。此刻,他要前往故乡的一所小学,向校长报到,去翻动教科书、备课本,用红笔圈点学生作业。芈小校长在他后来的印象中是一黑色不透明的物体,习惯上每早要吃掉一个变质的臭蛋。吃着吃着,有时蛋壳中还伸出一只鸡腿和一对已有羽毛的翅膀。现在,校长对尹来说是一个不咸不淡无滋无味的名词。暖暖的春阳里校长的帽檐下的阴影以及阴影里的事物使尹感到难以预料。他此刻的内心时空与所处时空是一致的、和谐的。他极为推崇那些诗人性哲学家。而尹的哲学残页多年来漫无边际地偏离中心地在芈地半空飘浮(子虚乌有的不及物)。
尹本来按一条清晰的路线顺理成章地返乡。在芈地的静虚中,他本来一个人完整地走,走得纯粹,走得没有一点杂质。可是尹感到空气中的物质越来越稠。一个左腿不便的人迎面走来,逆向而去。记得此人是长方脸,双眼皮,他走时还小心地看了一眼。走了不几步若有所思地回头,反复地看。
“怎么长相与着装跟我一样?只是提了空桶,且年龄很大。”尹嘀咕了一声。
十字路口一间猪舍上出现一幅红色的标语。远看不见字,空空的一张纸,走到墙根,字一个一个地显露。
“提倡一胎,杜绝二胎,严禁三胎!”
标语滴着水,显然是刚写的。尹觉此人有些蹊跷,刷字人走过,刮来一阵冷风。尹顿感右腿寒冷、沉重、走路不便。尹觉得——提桶刷字的人看似很近,其实很遥远。尹在内心中的历书一页页翻动。之后,尹连连否认: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刷字人走过之后,尹变轻了。尹感到自己有最最重要的东西被提取。没及细想,但尹预感到了些什么。
尹是一个能写字的人。他刷完标语就往回走,恰在这时尹看见返乡的大学生。像辨识一张珍贵的照片。尹记得家中保存着这么一张,是一技艺三流的乡村摄影师拍摄。后来被孩子不慎落于水,相纸上的药面失效,从此家中仅存一张白色的纸,纸上青春年少的形象便消失于虚无之中。
家在尹的面前出现。尹知道一张令人失望的相纸被保存在这个家中。尹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家呢?尹想,在路上不是更自由吧?在家中又何尝不是在路上呢?人永远只能在路上啊!尹又进入了一种哲人状态。我在路上我真实吗?我比相纸上消失的形象更真实吗?我比路上遇到的大学生更真实吗?与其说我在回忆消失的他,勿如说是他在设计未来中的我,除了刷字,还会教书,还会进入玄思妙想的我。人是什么……人是由一些乱七八糟的部件所组成。
尹离开猪舍,走了一程,看见一棵熟悉的苦楝。他的手有些发痒。他丢下简单的行李,脱下一件一件的衣,朝手上吐一口唾沫,就向树上爬,爬上树后一看方觉时令已值初夏。这时,他看见米粒般的、紫色的楝花。楝花出现,楝花的暗香也就出现了。尹站在树丫上,深吸一口气,小便的要求接着就来。在树上小便可能与抽水马桶小便大相异趣。它潇洒。尹刚刚撤了一半,树下的竹床上传来女孩子梦乡中呻吟转为惊呼之声。芸正在楝树下竹床上午睡。芸已到随身携带卫生纸的年龄。芸在开满紫花的楝树下暖暖地做着春梦。起初芸以为是下雨,可是她尝到了“雨”中的盐味与尿素,而且这“雨”劈头盖脸连续不断,她的红色灯芯绒上衣就被淋湿了,她的春梦化作了竹床上弯弯曲曲的流走的水迹让她觉察到是什么,她疾步奔向檐影中的竹篙。这时,尹的视界预先出现危险的幻象: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孩被竹篙轻轻一挑,便像蝉蜕般落下来,头像瓦罐一样撞碎在地上,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