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的死因无可稽考,他生命的极线多次被黑色短线切断。他的忧郁、他的颓废、他的悲剧人生似乎是童年奠定。他在进入我的叙述之前或许早已是不在人世的故人。他化名发表于各大报刊的文字公开对尹的存在的可能性表示怀疑,使尹的在乡间一盏豆油灯下完成的哲学断章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他认为人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没有前在性条件的或然的设定。人的整个存在都是扯皮影。带着云絮般的犹疑和未定型的思路他走进了大学。在大学校园尹读了许多先哲的书,然后非常遗憾地拒绝了学校的挽留,他返回故里——芈地。
芈地诗意地保存在尹的记忆里。芈地人似乎住在摇啊摇的芦苇上,芈地的生活被密密层层的芦苇丛所装饰、所遮蔽,拨开幽幽的透着蓝光的芦苇可见那圆圆的黑乎乎的巢穴般的芈地人家。返乡的尹精神很好。尹大汗淋漓地走在芈地一条生草的土堤上。他看见了故乡的清水河。是这条河送来了清凉凉的风。他疾步走下河堤,一个箭步就上了明末石拱桥。桥的古老与悠久更衬托了他的新秀气派。他后来经常忆起踏上故土的这一天。在桥下有长长的流水源源不断。他站在石拱桥上看着风景,他看到了几张白纸如梦似幻不经意地飘入静如止水般的清水河,他不知道那时他的哲学笔记装订松散、线已脱落。从河的此岸走到河的彼岸,时序已是六月天气。暑气有些逼人。他瞅见竹床上午睡的芸。一株高高在上的苦楝树罩住了她。此刻米粒般的紫色小花已经凋谢,替代的是青小的楝果。家在芸背后一塌糊涂。此妇人颜色已衰,已不能引人入胜。尹见了平生一种忧郁、伤感的情调。尹继续往前走,境与物越来越熟,越来越多的红桑葚涌现。那个预感中的男孩如期而至。男孩敏捷地爬上一棵曲里拐弯的桑树。男孩将紫色的汁水涂上脸部。他迅速吃完东西像没吃一样没有声音。他的纵情似乎忘了立于桑树根部一个逐渐显形的女孩。一粒子弹像一枚成熟的黑桑葚在附近的草丛里叫了一下。男孩像蝉壳轻轻地飘进长长的清水河。埋伏了很久的猎人匪气十足地走了出来。荷枪实弹的猎人一推猎帽,与尹的接触产生了下面一段话。
“我是芈地小学的校长。专程在此恭候。”
“你不可能是校长,你是猎人,你恭候的是猎物。我的校长在芈小,不是这个样子。”尹说。
“打猎是我的爱好,可惜没有打到猎物。”
学校是尹的一个绕不过的地方。想当教师尹必须归属学校。尹走进学校有如踩响了某种东西,它一直深埋着被尹所触动。所以尹在芈小逗留了三十多年才像落叶归根。记得刚到学校那天,校长正在训话。他在特定的环境中眼睛很亮。尹不知道抄小路返回学校的猎人正是芈小的校长。他早已卸掉了猎装,露出校长的身份。尹的目光绕过校长接触到几个“木俑”。“木俑”们的眼睛绿茵茵的看了叫人后怕。尹就觉得“木俑”的腰内应是安装了活动的机件,只要扭动腰部的旋钮,上足发条,一拍性命顶,他们就可以机械地运动,忙活一天的工作……果然,一会儿,校长训完话亲切地拍了拍“众爱卿”(即木俑)的头部说“去吧”,就都去了。他们忙忙碌碌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些葵花子,坐在长廊上,磕着,聊着闲话,打发时光。一只不爱吃屎的,夏季吃黄瓜,春天吃瓜子的狗望着他们。离“木俑”稍远的墙边放着一把藤皮椅子。座位上的人已经走出,只余一个人形阴影木雕般印在白墙上。尹没有感到有什么奇怪。只是从这黑幽幽的阴影里他预知此人的情形有点不同寻常。那么这个游离于影子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尹走下长廊的台阶,几个嗑葵花子的“木俑”消失于背后。尹觉得走下芈小的台阶与走下大学的哲学系的台阶物理上感觉一样,但又感觉出某种不同。什么不同呢?一时说不清,迎面是一块很大的操场,尹在操场静静地立了一会,顿觉胸前与背脊涌来许多熟悉的事物,尹放眼一看,无数纸鸟就出现在尹感觉要出现的天空。他看见同学们都在玩纸鸟,他就玩纸鸟。尹凭借手力把一只纸鸟放到高空,他看见他的纸鸟到了力的尽处,然后稍作停留,颠一个头,借着空气的浮力滑向反面,围着一棵高高的楝树袅绕三匝,忽的一侧翅翼,向第二层楼东头一间红门房飞去,消失于窗内。尹就去踏楼梯。尹从第一层爬到第二层。他没有看见什么。这时有沉重的湿气压住天空。四周静得有点出奇,令人预感一件不祥的事发生。操场立着那个刷过字的人。他把字都刷了出来他就像呆子一样立着出神。他的样子似乎是凭吊地上那些曾经飞翔过的纸鸟……刷字人的出现使操场蒙上了回忆的气氛。少不更事的尹似乎是重温一件往事。一会,尹忽然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应该去上课的五年级学生,怎么可以像一个闲适的人一样观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