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叩开了我紧紧关闭的心扉。
他是个刚调来的外科医生,叫鲍山。从外表看,他和所有医护人员一样,白大褂、医士帽、口罩,全身银装素裹,只露着两只眼睛,象美国的“三K”党徒。所不同的是他那双眼睛,也被深度近视镜罩着,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根据我的体会,几乎所有的大夫都是如此:面对病人的痛苦,表现出出奇的冷静,对待患者亲属怀着希望或充满忧虑的提问,只做极其简单有时纯粹是应付的回答。他也是这样,而且态度好象更糟糕一些。那天他查完了病房,该走了。突然又扭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我也是他所管辖的病号,要对我进行“望、闻、问、切”之类的检查。
“五年了,是吗?整整五年了。”问这话时,他眼睛睁得很大,镜片却又象蒙上阴翳,透不出多少神采。
“不错,病了五年零一个月。”我郑重地回答。对医生的任何提问,都必须认真对待。我是搞教育的,知道学生应当怎样面对严厉的老师。 “那么你,周梅同志,你就这样守了五年?”
他把这句话的重音加在“守”字上。我一愣,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临走时,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冲我缓慢眨动几下,镜片上跳跃出一连串不可捉摸的神情。同情?惊诧?惋惜?象,又不象,那眼神里似乎含着一个谜。
不知怎么回事,自他走后,我的心弦象被什么撩拨着。五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我心乱如麻,特别是一想到他最后那句话。他不用“守候”、“守护”之类的词,而只用一个“守”字。这自然可以有另外的理解,譬如说:守节、守寡、守灵什么的。想着想着,我的心狂跳不止,象有什么隐私一下子暴露在丈夫面前,我下意识地瞅了丈夫一眼。
丈夫安然地永远安然地躺在床上。他的灵魂已飞到天国,而肉体却仍“活”在这个世界上。葡萄糖瓶高悬在他头上,不时发出一串有气无力的水泡声。小拇指粗的输液玻璃管内,无色透明的液体有节奏地滴落着,它在维持着丈夫的生命,如果说他还有生命的话。他形容枯槁,眼窝象废弃的井一样深陷着,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骨瘦如柴。乍一看,活象一具木乃伊。
我已经看惯了这具木乃伊,以致一时竟回想不起丈夫以前是什么模样。我不由得扭过头,凄然叹了一口气。也许根本没叹气,这些年唉声叹气总是伴随着我度日,已象眨眼睛一样平常,一样感觉不出。
窗外是花园般的小庭院。一排洁白的长椅上,坐着几对男女病友,象情人似地在喁喁低语。也许在他们眼里,医院无异于爱情的圣殿,丘比特的利箭正不知不觉射向对方的心灵。他们可以在住院期间培育爱的花蕾,而我和伊林呢?曾经盛开的爱情之花,是否已经凋谢、枯萎?
我每天在“守”着,守着坟场,守着活尸,我又想起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守”字。
我怀疑我得了心脏病什么的。夜间陪护时,我本来可以在丈夫对面的空床上眯上几个小时。如今不行了。一合上眼,就出现张牙舞爪的怪物,盘根错节的枯藤,开着白花的坟场,悬在半空的棺材……我赶紧睁大眼睛,朝丈夫奔去,定睛一看,猛然感觉我是在拥抱一具骷髅,我惨叫一声,只觉得天昏地暗。
……含着药液的注射器,在白炽灯下闪着光亮的针头……浓郁的酒精味,并不难闻的臭药水味……我挣扎几下,在护士那温热手臂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迎面站着的是他,那两眼扣着“二饼”的鲍大夫。只是此刻他没戴医士帽和口罩。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头发很短,又黑又硬,仿佛是直立着;两腮凹陷,分别有一道刀刻似的沟痕由颧骨往下延伸,没有形成酒窝。酒窝是为笑而准备的,而他那冰冷的脸,大概永远和笑绝缘;唇边和脸腮长满细密的胡茬子,一直蔓延到鬓角;手指也显得粗大,手背上毛茸茸的。这双手应当去握枪杆子或铁钳子什么的,而由它来拿听诊器,总有点不大合适。我想。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猛然觉出这是在处置室。
“你在昏迷前的喊叫声很吓人。”那位护士说话时圆圆的红脸蛋总是含着笑,甜甜的;和这位鲍大夫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可以走了吗?”红脸蛋小心翼翼地问。
“你先到‘12A’号病房去看护一下。”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对待自己的同行,他同样态度生硬。
红脸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医疗器械,衣帽挂,办公桌,诊疗床……小屋显得拥挤而紊乱。四壁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出惨白,象病人毫无血色的面容。挂钟“滴达滴达”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仿佛在驱赶一个个临近死亡的生命。深夜的医院静得疹人,一切痛苦和恐惧都潜伏在黑暗的角落中,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
在这个时刻,面对一个我并不喜欢,甚至有几分惧怕的男人,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我想立刻回到“12A”病房去,却又缺乏勇气。怎么?那里难道成了太平间?我真不敢往下想。
鲍大夫背对着我,伏在桌上写什么,也许是在写我的病历。我本来是个还算健康的人,而如今却成了病号。不过我应当住内科。这一点他会明白。
“好些了吗?”他问这句话时,并不回头。我完全可以想见他那冷漠的表情。长期的职业习惯,使他在病人面前表现出一种冷色,内向的性格,至少他对我是这样。
我没回答,懒得回答。我没什么病,也就无所谓“好些了吗”,只怪他那句话,不,是那个可恶、可怕的“守”字,我一想起那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
“啊!你的气色还是不好。”见我不出声,他回过头来,瞅着我说,“放松一些,想得开一些,想点别的。”
奇怪,他好象能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否则,他为啥要提到“别的”?可他是个外科医生,总不会钻到人心里去。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我害怕他那双富有穿透力的目光。
“或者,我们可以闲聊聊。”他若无其事地看看表,“从现在起,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可以很随便地聊一阵子。”
“不,我还是走。”我颤巍巍地站起来。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单独和一个如人呆在一起,会招来风言风语。我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烫,掉头走开了,走得很急,象有人在后面追逐。
红脸蛋徒有一张善良的笑容。她并不在“12A”号病房,也许她一个人根本不敢在此呆上一分钟。别说是她,就连我,一进屋也感到冷飕飕的。
我守着,守着死尸,守着骷髅……
孤独和寂寞使人胆怯。我见了什么都害怕,甚至害怕起自己。我不敢动弹,因为一动就会人影幢幢,脚步声声。进屋之前,我本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此刻却塞满了乱糟糟的东西,越塞越多,只觉得头脑发胀了。日光灯的镇流器无缘无故叫个不停,头顶上象是飞舞着一群没头苍蝇,这些讨厌的苍蝇一个劲儿地往我脑子里钻。我的脑袋就要爆炸了。“嗡——嗡——”这是头脑出现裂缝时的响声。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声冲天的巨响,眼前的一切转瞬间会化为乌有,我的灵魂会在一片废墟上冉冉升起,一直升到缥缈的九霄云外……我惊悸万分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毁灭。
响动声。气流声……我蓦然睁开眼睛,想要看一眼世界末日来临时的刹那间……我的心一“格登”,是他,是他款步走来。
“鲍、鲍大夫!”我本能地抓住他那粗大的手,竟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你又作恶梦了。”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然后把我按到床上。
我一下子从幻觉中回到现实。浑身湿淋淋的,象是才从冷水里浸泡过。我知道自己失态了,勉强笑笑,极力自我解嘲:“不,我刚才一直很清醒。”
“那就安心地睡吧。”他从兜里掏出小纸包,打开。两片安眠药。
“你能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吗?”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刚出口,又感到后悔,在这样的时刻,我不该表现出依赖性。不过我说的是实话。四周空荡荡、冷清清,我心里也是如此。我希望有人守着,守在我身边。又是一个“守”字!
“你放心,我应当照顾好我的病人。”他淡淡地说,并在“病人”上加重语气。
我一时难以猜测,病人指的是谁?好了,不必多想了。我的眼皮已经发沉、发涩。
从来没睡过这么舒适,这么香甜的觉。两粒小药片自然发挥了它应有的效力,不过,还有他的作用。有他在我身边,我就有一种安全感。这些日子他一直值夜班,我都是在他的守护下进入梦乡的。
人真奇怪,居然乐意和一个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冷面人在一起,也许是由于我的心也变冷了的缘故。
和他混熟了,白天也常到他办公室里坐坐。
“我的丈夫还有希望吗?”我只是随便问问。
“就目前的医疗技术水平,要想使一个脑死亡的‘植物人’恢复神智,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的答复已经司空见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骇。
“那么就没什么办法了?”
“你是指延续他的生命吗?”他沉吟片刻,瞅着我反问道。镜片把他那闪亮的目光扩大了许多倍。
我再一次感觉到,我惧怕他那双眼睛。他的问话也使我一时难以回答。“生命”,什么是真正的生命?活着的就是生命吗?
“对你丈夫来说,延续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我一怔,仿佛有人窥测出我心中的秘密。但我极力保持镇静,仍然摆出闲聊的架式,“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他半晌没出声,坐在椅子上,又拉开抽屉,抽出几页纸。那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字迹潦草,且涂涂抹抹。他一定是个性格急躁的人。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当医生的,起码连病历都……我正这么想着,他却开口子,而且字字千钧。
“最好的办法是实施安乐死。”
于是,一块石头扔进我那还算平静的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你说什么?”
“安乐死。”
“请你不要拿一个人的生命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说这话时,他连眼皮都不抬。冷酷的家伙!
“那,那只能说明你缺乏起码的医德。”我嘴唇颤抖着,真想辱骂他。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毫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一字一板地说,“道德评价的基本标准,应当是生和死的社会价值,具有价值的死亡是符合道德的;反之,则是不合乎道德的。”
“那么你说的那个安乐死……”
“请让我把话说完。安乐死不但尊重患有不治之症、已经临近死期的病人的死亡权利,而且又减轻了社会和病患者家属的负担,具有一定的社会价值,这正是符合道德的要求;相反,那种依靠人工方法延长病人的生命,从而延长其痛苦的做法,是毫无意义的,也是不道德的。”这些话他一气呵成,显然是早有准备。是专门讲给我听的吗?
“你真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我强压住火气,不无嘲讽地说。
“请相信我刚才的每句话都经过于深思熟虑。”他站起来,很郑重地把那几张纸递给我,“这是我论文的底稿。”
看清了,标题是《从道德的角度看安乐死》。
我终于怒不可遏:“道德?好一个冠冕堂皇的道德!居然和杀人联系在一起!这是刽子手的道德!”我边吼边揉搓着那几张纸。
“论文:论文!”他惊呼着伸出手,象是要扑灭一团烈火。
“去你的狗屁论文吧!”我很粗俗地骂道。把那几张鬼话连篇的纸撕成碎片,又狠狠地向他扬去。
碎纸片象雪花似的,在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旁飞舞。我感到一阵透心凉,哭了,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