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厦焦化有限公司,是一家独资民营企业。原本是国企,两年前改制,就民营了。一些人不知啥叫改制,就疑疑惑惑地说:“改制就是把公家的变成私人的?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一夜之间就成他们的了?奶奶的。”咳!这跟奶奶有啥关系?
改制前,这个企业叫煤气厂。工人喜欢这个名字,相信大多数人也都喜欢这个名字。不管你文化高还是文化低,只要一说煤气厂,都知是干啥的。现在可好,叫什么有限公司,让人听了云里雾里的。有人说:“俺爷爷奶奶那会儿听上了有线广播,俺爹俺娘那会儿看上了有线电视,到了俺这会儿摊上了有线(限)公司。有线,有线,这线儿在哪里?线头儿在谁手里攥着?”
煤气厂是煤气总公司属下的气源厂,全市二十多万户居民、几十家工厂、几百家宾馆饭店都用这个厂的气。这煤气厂和这个城市的关系大了去了!要真有个天灾人祸的停了气,全城就得乱成一锅粥。正因为这,在筹建的时候,才给它定了个市直管的正处级。
煤气厂是正处级,煤气总公司也是正处级,两头一般大,上下一般粗。不过,无论是党的关系还是行政关系,煤气总公司还是煤气厂的上级。这叫煤气厂的领导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也让煤气总公司的领导们觉得别扭,虽然不知道别扭在什么地方,反正就是别扭。
自从煤气厂卖给了天厦集团,改名叫天厦焦化有限公司以后,大家便不再有那种别扭的感觉。
天厦集团是个实力很强的民营企业,是个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的利税大户。董事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德财。
说起来你都不信,十几年前,孙德财就是煤气厂的一个农民工。
那年冬天,煤气厂来了个乡下男人。黑劳动布裤子,黑棉布便袄,有扣子,并不扣,左襟压右襟掩紧了,一根旧麻绳一扎,也很精神,脖子下面有一个由两个门襟围成的V字形空间,从这个空间可以看到黑布便袄里面是一件蓝色的球衣。当然,那种蓝已经不是原来的蓝了。上面曾染过白芋叶子的汁液、稻草的汁液、杂草的汁液,当然,还有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汁液,再加上黄河故道的泥沙、矿山路上的煤灰,这些颜色弄到一块儿,还是原来的蓝色吗?当然不是了。那是什么色儿?就这色儿,随你怎么说,都没人跟你抬杠。
乡下男人来的时候,杜惠如是煤气厂的党政一把手,很不一般的角色。杜惠如看到眼前这个乡下男人,没有过多地研究他的装束,对他球衣的颜色也没给予过多的关注,而是很客气地送上一杯热水。
乡下男人双手接过茶杯,腰依然弯着谦恭的角度:“孙主任让我来找您。”
杜书记打断他的话:“喝水,喝水。”他不想提什么孙主任。他知道孙主任就是孙德成,市经委的一把。
一大早,孙主任就打电话给杜惠如,态度非常和蔼:“身体咋样?家里老人咋样?孩子咋样?花花咋样?”
花花是杜惠如家的小京叭。连花花都问到了,问得杜惠如有点儿莫名其妙,有点儿受宠若惊,有点儿头晕目眩,有点儿不太适应。
孙主任多大的谱儿!虽然,市经委也是正处级,但煤气厂和市经委中间,隔着煤气总公司呢。因此,平时杜惠如是很难见到孙主任的。有几次,孙主任由煤气总公司领导陪着视察,他才有机会接近这个孙主任。每次孙主任来,他都得陪着,陪着视察、陪着喝茶、陪着喝酒、陪着跳舞、陪着洗澡,当然,还得赔着小心。而孙主任呢,却很少认真地对他笑过,偶然让他觉得孙主任朝自己笑了,那已经是孙主任开怀大笑的小尾巴了。
没想到,孙主任今天这样客气。他趁孙主任说话换气儿的时候,抬头望望窗外,果然,天气特晴朗。大概天气晴朗的时候,领导的脾气都会好一些。
电话中,换过一口气儿的孙主任继续说:“我有个本家兄弟,想出来找点事儿干。我找谁?啊?咱这关系,我不找你找谁,啊?哈!哈!哈!”
杜惠如这下知道天空为什么晴朗了。他说:“好,孙主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让他来吧。”
说来就真的来了。眼前这个乡下男人就是孙主任的本家兄弟。他依然端着茶杯,依然把腰弯成谦恭的角度。杜书记朝他伸手示意:“坐,坐。喝水,喝水。”
沙发太软,乡下男人坐下时,身子有点失衡,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抖动,杯里的水就往外洒。他看水洒在水磨石地面上,就有点儿紧张,赶忙伸出一只脚,踩住那一小片水。上小学的时候,老师会在课堂上走来走去,走到他身边时,他就紧张,一紧张就写错字。他怕老师看到他写错的字,就用小手捂住,等老师走过去了,他再用橡皮擦擦掉重写。现在,他脚上的那双解放鞋就是他的橡皮擦,他企图像小时侯擦掉错字一样擦掉地面上的水渍。但是,由于鞋底沾满了泥土,他这一擦,反而使得地面出现了一片明显的污渍。看到把书记办公室的地面搞成这个样子,他脸上就有一些愧意。
杜书记并不计较,而是问:“你就是孙德财?”
孙德财说:“是,俺是孙德财。孙主任是俺……”
杜书记再次打断他:“喝水,你喝水。”
孙德财就喝水。水有点儿热,烫得他浑身一激灵。
“你能干点啥呢?去锅炉房咋样?”杜书记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孙德财说:“俺可没烧过锅炉。”
“谁让你烧锅炉了?你用车子往锅炉房推煤,怎么样?不难吧?”
“不难,不难。”孙德财马上想到在家里曾推过大粪,就觉得推煤不是件难事儿,连忙回答,好像回答晚了这差事就没了。